不知为何，喉咙里直涌酸水，胃袋子明明空荡且干瘪，破左耳窥了一眼田老头，那脸色如地上石头暗沉。
两旁疯长的野草吞没了小径，青色石头铺成如巨蟒，游窜在绿色包围圈里无法冲出去。
满脑子都是自己变成狗的滑稽模样，冲着牛扒皮直汪汪大叫。口干舌燥之际，牛扒皮终于随手丢了一根骨头在地......提腿不知道如何下脚，他忍不住飞腿将野草踢开。
草茎左右反抗几下，露水便簌簌扑了下来，聚集在石头的凹处，淋湿了他的裤脚。
千万只蚂蚁躲在头发里吃着他的头皮，旋即抓抓挠挠不休，直恨不得掀开头皮才好解气。真是一刻都不安宁！碎土自发间滚落下来，一股沸腾的怒气几乎要脱口而出。
“臭小子啊，从今而后我们就不用过有一顿没有顿的苦日子了。”田老头在提醒他。
这话入耳极假，田老头的表情也证实了他的直觉。拳头不断攥紧松开、松开攥紧；脚趾头使劲碾压又黑又硬的屎块，直到粉碎遁入石头缝隙的乌土里，再也寻不到踪迹。憋屈在四肢里乱窜，黄土墙直立在右手边，将野林隔绝在墙外。
寥寥细藤破墙而生正仰头攀爬，远远而视宛如在竞赛的小蛇，不知去往何处。
苍白的浓雾从远处飘荡而来，仿佛山山水水、花草树木，都纷纷朝野人伸出了悠长的手指头。
脚下土地软绵绵的，一点都不扎实，就像猎人当伪装好的陷阱。“他是勇士吗？”他还是问了个蠢问题。
“谁？”田老头打弯的背挡住了他的视线。
“牛扒皮。”他重复这个冰冷的名字。
“吸血鬼都比他慈悲。”田老头压低声音。“臭小子，别忘了你自己是个哑巴儿子。”
四处张望，并无人窥视。“只有勇士才有强壮的追随者。”所有的野人部族都是如此，他甚是困惑。“牛扒皮身边站着的男人很魁梧高大。”在野人部落里，只有在决斗中胜出的强者才能成为勇士的同伴，共同守护部落的老弱病残。
“那是草包跟屁虫。”田老头回头解释，“臭小子，围着腐肉上团团转的苍蝇，见过吗？”
眼中的光亮在田老头转身的一刹那旋即消退。
沧桑背影在不远处晃动，他想起了刚刚的一幕：田老头不仅点头哈腰，而且连五官都如被暴风骤雨打歪了似地。全部扭曲在一块，面目可憎至极，比起扒皮鬼也好看不了多少。
“你肚子饿，我可以去抓田鼠、野兔、山鸡，没有必要求他。”他的胸腔里蕴育着一股，连他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滋味，缓慢升腾，且浓烈刺激。“白爷爷饿不死，你也死不了。”
“这是目前最好的计划了。”已回身，始终弯着腰的田老头盯着脚趾头解释。“也是唯一的选择。吝啬鬼牛扒皮，肥肉已经让他的身体装不下其他东西了。金钱，那可是比茅坑还臭上千万倍，却可以使无数人为了它变成比魔鬼还嗜血的东西。贪婪的牛扒皮，恨不得野林所有的钱都主动跑进他口袋。”
经验老者继续扮演着可怜人，压低了声音。“他迫切需要劳动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气，多一份力气意味着他就多赚了不少。他可是和武城外最得势之人。更准确的说，是我们需要皮革店藏身，需要在牛扒皮的势力之下苟且。”田老头指着兄弟山方向，“要不你出去吼几嗓子，看看城卫军是不是统统都得了健忘症。”
“你求他，就像一条狗。”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不着田老头提醒他，昨夜里兄弟山上空的每一寸皆被烧个通红，就连碗崖都火光闪耀，不知道有多少搜山的城卫军。
“人和狗，有时候是没有区别的。狗需要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人不用吗？”田老头的目光变得十分锋利，就算是刀子一样闪着光芒。“做狗未必比人差啊，贵族家的宠物，那可是比很多人过得更像人。臭小子你到底是个野人一族，所见皆是凶狠野狗，自然不会相信贵族怀里的软骨头。臭小子不是笨，也不是无知，而是还没有见过世面啊。世面这东西见过了也就那样，老子见过的世面够多了吧，可如今还不是和臭小子一样。做人还是得靠自己，自己是什么才是真世面。当你见到人对狗哈腰点头的模样，会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悲哀，不过这也是人族为数不多的优点中最可爱的一处。等你拥有的越来越多，臭小子大概也就明白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除了无知，的确一无所有。“白爷爷可从来不对母狗哈腰点头。”破左耳本能抗拒留在皮革店，仿佛每一步都赤脚踩在荆棘上，更说不清楚胸膛里的那团越来越大的力量是什么。“我们可以回山上。”他终于提议。“伶俜山很大，也许......”白爷爷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脚下的石头仿佛都在一瞬间长出了钉子
墙角地上的蚂蚁被水淹了全族。“继续做野人，住在石洞里，然后等城卫军再把石洞毁掉，割带烧林？”田老头收住脚步，将他推到墙角。
眼神落下，他及时避开了田老头的眼睛，不想被鹰眼凿穿，就像第一次被攫住一般，至今他都想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马背上的经验老者如何穿过高草从看见泥洞里的自己。尔后，问过几次，田老头总是皱着眉头，反问他；那臭小子为什么知道什么野菜能吃什么野菜不能吃呢？而老子却不会。
“你饶了伶俜山吧！”田老头摇头骂道。“以前老子都是浪费口水吗？臭小子，你现在打退堂鼓，和找块石头自杀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词可辩解。
“臭小子，听好了，这就是人的日子。他娘的，这就是活生生人应该过的日子，赤裸裸地，一丝不挂。”田老头附耳低吼道。“难道野人王就这点胆量吗？不怕林子里的猛虎恶狼毒蛇，就怕吝啬鬼牛扒皮。”
他来不及回击，一道冷气从骨头里不断冲出来，另一个道从四面八方往骨子里钻。
“你这个胆小鬼，要当野人王，你自己走。”田老头止步。“野人王，你给我听好了。在那头肥猪的眼里，你和老子的性命只不过等于你我能做的事情。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义，和阿猫阿狗并无二致。是死还是活，全在他愿意，或早或晚榨干我们，而不是立刻杀了我们。”
田老头转身，抓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在这里，没有人会管两个从山林而来的一老一小，是野人还是弃民？为什么死在皮革店里？等别人发现的时候，老子就剩下一堆白骨，随便躺在一个旮旯角落里喂虫蚁。如果你这样犹犹豫豫，必定会引来好奇，那些人天生就像苍蝇知道要往哪里飞，皮革店里特立独行的两个家伙更逃不过他们的鼻子。无论是那个从离开竹海的野人还是暗夜钢军的逃兵？”转身继续前进，“胆小鬼才临阵退缩。”
从后脑勺传来。“我不是胆小鬼！”他上前瞪视着田老头，怒火在眼眶里熊起。“竹鬼都不敢吃野人王。”
“全南方野林都听到了......”
“那又如何？”虽然嘴硬，但他还是心虚了，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
骤然转身，再度抓住他的肩膀。“蠢货。”田老头凶起来的时候，第三只眼睛特别显现，“为了尽快给阴城交代，城卫军一定会重赏。记住了，把你的野性给老子藏起来，就像狐狸收起尾巴扮无辜。”
“多少？”先前田老头已经唠叨过很多次，他隐约知道重赏一般是钱，而人族对钱的热爱就像野兽遇见了食物，是他无法想象的，大概是比热爱美酒烤肉还很多吧。
“什么？”田老头诧异地看着他，宛如他已然陷入臭气熏天的粪坑中。
“多少钱？”
“哦，那肯定是一个会让人失心疯的数字。重赏之下，谁都可能出卖你。得牢记了，你是老子的儿子！我们饿极了，迫不得已只好来皮革店做东西，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我不是东西。”
田老头停下来，闭眼一个深呼吸，睁开时解释。“老子也不是东西，但是老子没有嚷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指着他的胸膛说，“放这里就行了，不用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你是野人，难道你就变成东西了？人族和野人一样，又不是妖魔鬼怪一族，没有那种法术比划一下，就能教野人变成东西。人族主要靠脑袋，臭小子要是勤快点，很快能和人族的脑袋一样好使了。”
任凭田老头拽着手臂，他边走边陷入思考。
转了弯，跳过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水沟。黑黝黝的污水抱成团像刚凝固的血器，白骨碎皮毛在水面挣扎，始终不肯屈服。一层黑色水面上飘浮，苍蝇聚集似云雾，嗡嗡拍打着翅膀。有一只蠢苍蝇脱离部落，飞扑而下，掉落在黑水之中，正拼命拔翅膀。
转眼，他们便来到牛扒皮所指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