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侧内远眺，黑色的铁墙犹如黑暗的边际将视线骤然割掉，就连高草都不敢安家落户的城墙脚下，远远伫立。
酒肆内的三大炉火将阴寒烧成灰烬，灰烬从后脑勺如浪涌来，旋即将他的鼻孔堵得严严实实，毫无缝隙。
面对着空旷的平原，酒肆之门大敞，然而，他仍然觉得空气稀薄。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年，故人再见，竟是如此情景。他的心就像被穿上量身定做的铁衣，勒得无法喘息，一呼吸，铁衣就会嵌入肉层，硬生生从心口上切下薄薄的一片。
姜还是老的辣！尽管他已经极力克制，然田老头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异样，转头问：“你当真认识他啊？”
“嗯。”他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
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犹如波涛汹涌，瞬间淹没了他。若不是碍于身在酒肆之中，人多嘴杂，依着过去的脾气，此刻他早已动手将人直接拽走再说。若有人敢拦住，必定折腾个天翻地覆。幸好，士兵们都钻进了优哉先生的故事里，一时半会不会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安疯子。
经历过牛鼻子的一番喝斥，安疯子显然学乖了，没有再嚷叫，却更坚定他自己的判断，眼珠子始终盯着角落。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落入安疯子的双眼。
此时，那头罩子上的大锁头如铁锤一般落下，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将一切愤怒压回腹底，一股悲悯徒然升起，按奈近乎要爆炸的拳头，越握越紧。“你是阿敢？”他用野人话问。
那个野人微微点头。
这个点头犹如细长的锥子猛然扎入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即袭来。眼睛一下子便湿润了，所有锁在内心深处的过去如巨浪冲刷着他的眼眶。
这不应该是阿敢的眼睛！
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那双瞪着自己的眼睛已空荡荡，此时布满了惊惧不安。除此之外，在也没有多余的了。显然，阿敢已经领教过他们的手段，就像小白一样学乖了，知道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野人部落从来不怕死亡，但是没有人会轻易死去，除非是死神的命令。
“臭小子，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田老头拉住他的袖子，低声劝道，“别让人瞧出你们是认识的，否则你不仅救不了他，还会害了他，何况我们眼下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锁头，右手握着藏于腰间的匕首，全身的力量都集聚在指头。
“臭小子，你的匕首的确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打开铁衣不过就是切一把锁头而已。但是这里有这么多双眼睛，你我寡不敌众，如何能救人？”
“我必须救他。”
“那也得想想如何智取，该无声无息把人救出来才好。这里是红房子的地盘，人家好心好意收留我们，不能再恩将仇报给红房子招惹麻烦。无道先生舍得下这么大血本在这里建立红房子，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可不能坏了他的计划。”
他抬起下巴，让热水往眼睛下回流，哽咽道：“我要救他。”
“老子没聋。”
“他必须活着。”他发誓，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敢玩心没有他重，比他在乎部落，甚至会为了守护部落付出一切，绝不会像他一样好奇山下的世界。
“老子记性好。”
“他是个好野人。”他吸了吸鼻子。
“老子没瞎。”田老头盯着锁头直瞧，检查了一下铁衣，旋即告诉他，“打开锁头就能脱去铁衣。眼下的难处并不在脱去铁衣，而是如何神不知鬼不久地把人给救了，起码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断不能在这里救人，这一屋子士兵一拥而上，你我毫无胜算，还会把他给害了。”
“牛鼻子。”他咬牙切齿道。“牛鼻子一定知道要把他送去哪里？否则不会封了安疯子的嘴。”后背始终都有眼睛盯咬，他深信那双眼睛必定就是安疯子无疑。
“嗯，裘大人现在肯定心烦气躁，本来是个活宝贝，现在变成烫手山芋，留在手里根本无法处置。无论送给谁都不合适，于是心一横就让牛鼻子送出城。”田老头猜测，“看来铁城城主真的老了，而新城主早等得不耐烦了。”
“那就死死盯着牛鼻子。”如果目光能射穿肉体，牛鼻子此时已然是个蜂窝。“只要钉死他，一定有机会。”他望着士兵群里的牛鼻子听得如痴如醉，根本不在乎门侧里还有个野人穿着铁衣。
“老子去套套消息。臭小子你呢，有话赶紧说，别呆太久，省得坏事。”田老头交代完转身，有回头补了一句，“阿敢小弟，你要是听得懂普语，就请再忍忍。”
他用野人话向阿敢重复了田老头的话，本想给阿敢喝点酒水暖身，又怕那细小的缝隙会留下证据，坏了大事。于是只好狠狠地瞪着牛鼻子，仿佛牛鼻子就是一头大牛，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烤牛肉了。大快朵颐早在人族的规矩里成为了粗鲁的象征，用牙齿撕裂食物的快感只被许可给了看门狗，或许这就是人族的斯文，再也不用担心脸颊上有肉汁的腻乎。越是尊贵的人族，他们的衣衫比牙齿干净。
背后的两簇目光如火炬，越发炙热。他不在乎！就算射穿后背，也不会改变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蹲下身，与阿敢平视，那眼眶里的眼珠子哆嗦了几下，才蒙上了一层雾气，旋即涌出一股清澈，夺眶而出。
“再忍一忍。”他安慰道，伸出的手立即缩了回来，安疯子的眼珠子已经长在他身上。只要能尽快救出阿敢，这点忍耐不算什么。
皮革店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忍字诀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起来，命令着他的所有怒火都按兵不动，从无数的忍字堆里飘出了一道声音：“你不是为了打架逞能，你是要救阿敢。”将怒火拽回了腹底，他站了起来，放松了颧骨，往人群里搜索田老头的声音。
此时，优哉先生的声音才飘进耳朵，他听见了。
须臾之后才听出，原来这是荒极大陆的一个故事。田老头的嘴就像泉眼，肚子里有喷不完的故事，起初也是迷得他失魂落魄。所以，他并不诧异士兵们的聚精会神，故事对于野人或人族，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过繁华的荒极大陆竟然真的有野人部族，田老头所言并不是随口胡诌。于是，他移动脚步，企图挤入人群，却未能如愿，只好伫立在人群外，见机行事。
故事大约是说在荒极大陆冰天雪地的一处，出现了一个怪人......
还未结局，田老头已经回来，附耳低语，道：“臭小子，牛鼻子受了命令，将人带到此处，等待皮革店来赎回。”
“赎回？”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转头看丑脸。
“你的耳朵没毛病，”田老头擦去额前水渍，不知是酒水还汗水。“老子也没有说错。”
“裘大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只赚不赔。”他想起了那天夜里所看见的，谁不喜欢金子呢，自然越多越好。
“这个亏，牛扒皮只能笑着认下，否则裘大人只会开口索取更多的糖果，就像一个任性无度的孩子。”田老头扯开领子，用袖子抹过嘴。“就是不知道牛扒皮这次派谁来？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吧。”
若是如此，那便没有半路截走人的可能，该如何是好？他陷入迷雾里，不知方向。
旋即，转身离开酒肆，径直往无利先生的住所寻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任何家奴盯梢。既然老怪物愿意帮他，他就必须遵守红房子的规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做野人也同理。田老头并没有跟来，总得有人看着酒肆，这种默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形成的。此时，没有时间去探究这个，根本也没有必要探究，他讨厌自己随时随地爱分心的毛病。为此，田老头训斥了他好几次，都是山上生活养成的习惯，如今专注是他必须练习的。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胡思乱想，浪费时间。
若是阿敢落入皮革店，以目前的状态，只怕是做不成伙计的，牛扒皮从不养没有任何用途的人，无论是家奴还是伙计。这一点，连树子都心知肚明，不敢懈怠半分。脑子里乱成了一麻，根本没有办法拽出一条。
到了无利先生的住所，一楼无人，他转身就上了二楼茶室。环顾私下，依旧一尘不染、烛火通明，却独独不见人影，连个问话的家奴都躲了起来。
转眼，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无利先生去收账了。”原来是给金鱼换水的老仆人。
“什么时候回来？”他急了起来。
“哦，那估计得明日响午了。”
“来不及了。”说罢，他立即飞奔下了楼梯。
一路潺潺流水声传来，闹得他更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皮革店把阿敢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