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完没了了。”侍童哭丧着脸。“还要走多久啊？”
“罗哩叭嗦对你好处。”大块头也不回警告。“最好张开你的腿，迅速往前挪动，否则直接把你丢回去。”挺直的背影自高而下碾碎了稚脸上的疲倦。
一路落后的侍童想加快速度，奈何双腿就是不听使唤，左脚和右脚宛若被麻袋裹住，根本迈不开。小脸可怜兮兮地望着田老头。
“我这小身子，真的走不动了。”侍童企图用哀求唤醒他们的善良，“我只是个孩子啊，你们怎么忍心虐待我？”
还未等转身的他和田老头开口，“孩子！你确定？”大块头率先开口，声音里有着某种不容反对的坚定。
境地变幻，人心焦躁，先前给予侍童的孩子待遇一去不复还。
“老子看你比臭小子可耐操多了，又不是女娃娃，哪来那么多抱怨！”田老头显然已经习惯了侍童的娇气，不再受皮囊之相所迷惑，坚决和大块头站在同一边怼侍童。“你要是个女娃娃，老子背你，可你是吗？”
侍童望着最后的希望。他做了一个呼吸，扭头视而不见，背后传来抗议。“我的身体就是个小孩子。”侍童那如星辰般的眼睛望着他。
皮革店前的河浪将记忆冲了过来，“我累了，休息一会。”他的语气没有商量，也无需任何人同意，便兀自伫立。
“他......”大块头欲言又止，最后作罢，也原地休息。
“臭小子，他可不是什么......”
田老头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堵了嘴。“我累了。”他淡淡道。
两张脸无可奈儿，都只是摇摇头。
“谢谢！”侍童投去感激目光，“其实，我......”
“不想说就别说。”他的脑子有点拥挤，暂时塞不下多余的东西。
大块头站在外围警惕四周，田老头鼓着脸像嘴里塞了两只青蛙，侍童抿着嘴巴犹豫不决，好在先前的暗色没有跟随过来。兴许是那幅画或者那个景已过，总之再也不担心那该死的东西，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他就张开拳头，活动每一根僵硬的手指头，如此反复几次，才泄去指头里的燥热和肿胀。
声音仿佛都被磁铁吸走，安静极了！
喉咙里的吞咽有些刺耳，此地却比先前的暗色区有活力。经历过发丝无声无息地钻脚底板，此时野人王对任何动静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场雨，下得诡计至极，是雨水唤醒了它们吗？这个世界比起人族那界，显然更无道理可讲，一切都是新鲜的，这点可以从田老头一路上越来越少卖弄经验可得出。可庆幸，大块头教他们更好地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一切。他不禁再度好奇：这个和强壮的男人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显然有荒极大陆没有的，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脚下踏实，地纹清楚分明，并无异样。“这里安全多了。”田老头跺脚验地，随即沉下臀部。“老子的腿哦。”话刚落下，立即响起敲腿声。
就在经验老者的臀部近乎着地时，一长腿射入铲起，田老头往前扑去，张嘴大骂，“他娘的......”抬头望见大块头，活生生吞了回去，吸了一下口水，“大兄弟？”
尚未在五官上找到敌意，握紧匕首的手松开，他扫了一眼地上，并无异样。然而，冷冽的气息如丝蛰伏在鼻尖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嗅出了异界的味道。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大块头，难道大块头也有所察觉？他甚是惊讶却没有说出口，就像竹海里的那股冷静，到了一个极致就必然变成非比寻常的气息。伶俜山上的生活经验竟还不如大块头的天赋，霎那信心被闷揍了一重拳。大块头来自何处？竟然比他还快!
大块头出腿的速度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那绝不是三脚猫功夫。
“老呆头鹅，小心使得万年船。这地方虽然看起来安全，但未必真是如此。”大块头一把拉住田老头，打趣道，“万一有小东西喜欢上田爷的下半身，难不成留下当上门女婿？”
侍童闻言，面色惊恐，立即挨着他，说：“不会又来了吧？刚刚经历过死里逃生，还记忆犹新，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你们个个人高马大，我还是个孩子，承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摧残。”
一声奸笑。
“贵族家的伙夫最喜欢买你这样细皮能肉的，炸爆炒烧、溜煮汆涮、蒸炖煨焖、烩扒焗煸、煎塌卤酱、拌炝腌冻、糟醉烤熏，28法样样好出锅。”大块头全然不理睬侍童脸上的颤栗，细数着每一样烹饪之法的名字，继续描绘从前的所见所闻，每一种说来都让人垂涎三尺，馋虫涌动。“以前就见过一个伙夫，那家伙刀下功夫简直出神入化，一只小鸡都能片出好几百片肉，一片片啊薄如蝉翼，摊在书上可见字，铺在掌心可见纹。我瞧你一身细皮嫩肉，值得好刀法一试。”
只觉得背后的侍童几乎要钻入他的后背，颤栗如水波荡传至前胸。
“大兄弟果然见多识广，老子也亲眼见过。那是在一次什么样的宴会上呢？时至今日，舌头上还留有那一丝的滋味。”田老头佯装回忆。
“老头只是知道而已。”他忍不住告诉侍童。
从小跟随下山，田老头有几斤几两，他早已了然于胸，确实说得一口好酒好菜，但从不曾见老头在此方面有何实际举动。甚至，在伶俜山都是他像伺候白爷爷般寻觅食物，才好及时对付老头的肚子。
“老子不介意练手。”田老头补充。
“他就是优哉家的人，只会说。”他说。
四目相对，田老头叉腰而立，瞪大眼睛。“臭小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明知道老子最烦优哉二字，和他们一家老少更是仇深似海。”一小簇胡须随着下巴昂起，近乎要蹭在他脸上。
“老先生说故事比你动听多了。”他说。
接着，两人比起瞪眼，随即扭着脖子，谁也不甘示弱，恨不得一只眼珠子能瞪得比脑袋大。
“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在吵架？”侍童从背后伸出脑袋，“等我们回到酒肆了，你们可以吵一辈子。”
“闭嘴！”
“闭嘴！”
两人同时转头对侍童喝斥。
“就是你这惹祸精，没事就挑拨我们父子关系，”田老头上前抓住侍童领子，完全不顾及眼下这是一个孩子的脸。“没入酒肆之前，臭小子孝顺极了，对老子更是没话说。一入酒肆尽受你蛊惑，处处坏我们父子和谐。说，你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诡计？”侍童被提了起来，“不要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破坏我们父子情深，老子面善心恶，才不管你这皮嫩不嫩。”
侍童一脸愕然，眼珠子移向大块头，喊道：“甄爷，救命啊，这田爷疯魔了。”
“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撕了你的小脸，”田老头边说边将脸颊上的细皮拧了起来。“没了这层皮，老子以后也犯不着心驰手软。”
“甄爷！”侍童惨叫一声。
大块头这才上前，双手环胸，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完，竟也掐起了另一边脸颊，“老呆头鹅，预备——拧。”
“你们手下留情，别拧坏了，这皮肉嫩得紧。”侍童一边望着脸颊上的肉耸立起来，越扯越长，泣声哀求。“放过我的脸，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歪头问：“你不疼？”
侍童立即喊了起来：“疼，疼死了。”继而，嚎啕大哭，哭声越发凄惨。
要论假哭，树子才哭得逼真，他次次都上当受骗。“别哭了。”他喝住，“你哭得太假。”
“臭小子这么善良，你也舍得骗？”田老头说。
“你们想问什么？”他给田老头和大块头让出位置，想起自己刚刚的心软竟有些后悔了。“尽管问吧，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语毕，他退到两人身后。
除了他们四人的呼吸声，有些声音似细碎而遥远，就像正往这儿赶似的，由远而近，比先前要清晰一些，且数量成群结队。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对比过以往熟悉的小东西发出的声音，却都没有找到类似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侍童还在挣扎。“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
田老头将丑脸铺在侍童鼻子上：“那发丝到底是什么东西？”浑浊的呼吸不断喷射在毫无毛孔的面皮上。
侍童一愣，皱起五官，支支吾吾重复道：“万物生长啊。”说罢，环顾了三人。
“还有呢？”大块头显然也不信。
“别看他，看老子。”田老头的脑袋隔开了他和侍童，彻底断了侍童的救助。
知道逃不过了！侍童顿时耷拉下来，垂头丧气道：“生命。”
“老呆头鹅，随便你。”大块头甩开转身，脖子后扭交代道，“往死打，看这身皮囊能护他多久？就不信天下还有打不烂的皮肉。”
闻言瞬间脸色骤变，侍童闭上眼，高抬起下巴，伸直脖子嚎了起来。那哭声像是从喉咙处拽了出来，拉得细长，刮得耳膜生疼。
片刻之后，他伸手捂住了侍童的嘴。
侍童睁开眼皮，满眼惊愕和怨恨，转瞬可怜兮兮就夺眶而出。泪水倒下颧骨，在他的手指和侍童的人中之间形成了一条细细的水痕，犹如山涧沟壑的一流泉水停歇在凹处。
大家都听见了！眼珠在彼此脸上撞来撞去。
随即，惊恐如蜘蛛丝爬上了每一张脸的皮肉上，正向四面八方拉扯。他们不由自主地靠拢，背靠着背，自觉地警惕的四个方向。
没有人知道眨眼之间会出现什么骇人之物，经历过先前的不可思议，此时此刻倒是平静多了，大概出现任何鬼怪，他们都能接受。然而无知有毒，随呼吸在吞噬他们骨头里的力量，无边无际，仿若四肢都瘫软在空气里，身体如冰在火炉上融化。这种使不上力气的恐惧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越是如此，恐惧就越发有恃无恐。
刹那之间，他已和空气融为一体，分不清区别，顺势而游。随即一个呼吸将他甩去老远，又猛力地拽了回来，如此反复摔打着他的身体，直至他的脑子也被搅拌成糊、稀释，最后他看见了此地的真面目。
夏日炎炎，入耳是引亢高歌，铿锵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