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有得受了。”田老头抱怨。
没等他接话，田老头接着嘟囔：“古时做记录的人毫无责任心，随便瞎掰扯，比老子还信口开河，楞是把这异界写成荒凉的破木门一道。等老子见了日头，一定要填上这个窟窿，免得后人不知死况，还没过鬼门就已经再死一次，那才是死得彻底干净，冤得很。如果这是个梦就好了，起码能醒来。臭小子，如果这不是噩梦，那......”
“闭嘴老头，天穹之下，还有谁的嘴能臭过你！任何事情，只要经你的嘴走一趟，真的也成了胡说八道，”他的胸膛似乎装下整座伶俜山般沉重，忍不住安慰老头。“你还是别多事，死期将至之人经不住吓，你一多事，该死的都不敢断气。人若死了，却不敢过鬼门关，小心掉头都来找你算账。那时，别指望我认识你。”
“老子就填。”田老头倏然眉头紧皱，嘟囔道，“老不死的一定多少知道一些，就是只字不提，没安好心。可恶至极，优哉家族一向都是看好戏，从没有慈悲心。个个看似谦谦君子，实则道貌岸然，人若无同理心，不能感同身受，故事说得再好听，那也是无情到了毫无人性之美的境界。瞧瞧，那老不死就这样慈慈祥祥地把我们当柴火一样，随手往火坑里丢。”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反唇相讥，用老头的话堵住老头的嘴。“我看那老先生说话倒是厚道，起码比你靠谱。”
“臭小子，你才认识那老不死的多久，胳膊肘竟往外拐。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先救那条狗，好歹如今还能帮老子吠两声助助威。”
“那老先生哪里得罪你了？你那么讨厌他，面对面的时候不挤兑，现在说有什么用，那老先生也听不见，难不成你认识他？”他故意扬高声调，借此舒缓胸膛下的窒息感。
“老子认识他祖宗！”田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是嫉妒吧，嫉妒老先生知道的故事比你多。你要是认识老先生的祖宗，你岂不是长生不老的恶魔？哦，难怪地狱也不收你，所以你只好故意变成这副德行吓人。”
“混蛋臭小子，老子能嫉妒那个老不死的？”田老头一个巴掌从后脑勺盖过来，“他就是一个张嘴的，和犁地锄头一个作用，老子嫉妒他个屁。你这个混蛋臭小子，翅膀硬了，尽长他人志气灭老子威风。”
他心中暗忖一番，实事求是，凭心而论。“老先生知道的故事的确比你多。”他做出判断，并提供证据。“起码，你就不知道七色军围攻静泽的故事。”
“那又怎么样，老子就是不喜欢优哉这两个字。”
“莫名其妙！老先生又不曾惹你，倒是你一口口那个老不死，尊老爱幼，你会教我，怎么不教教你自己。显然，你比我需要。”
“休要再提，臭小子你要是再提优哉二字，老子就地和你分道扬镳。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老子走老子的阳光大道，吃肉喝酒泡妞，天地最是逍遥郎。”
“那老先生和你有何仇恨？”他心生怀疑，从未见过老头如此讨厌过一个人，就算评价起那吝啬的牛扒皮，也是平常心而已。
田老头的腮帮鼓如青蛙的肚皮，而青蛙只有在保护自己、威震敌人时才会鼓肚皮。冷嘲热讽刚到嘴边，就被老头怒目瞪了回去。
“老子就是天生讨厌他，犯法吗？”
“真是倒霉鬼！”他咕哝，继续为老先生鸣不平，实则是想窥视田老头的过去。“死了，还不得安宁。你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为什么那么讨厌那老先生？”他怀疑老头是不是被老先生后人挖了墙角，又或者看中老先生的哪个后人，却千方百计睡不得。若是大肉美酒，照理不该有如此怨气。
“慈悲别人，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吧，野人王。”田老头直盯着他的背，他也向后侧看。“何种境地，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慈悲别人，你要是有闲情雅致，倒是想办法安慰一下老子破碎的心灵，好歹还能记你一笔孝顺。”
“我以前认识一个豁达大度的老头，也是这个老头教我做男人要豁达大度些，日子才舒心舒肺。”
“对那老不死的，老子就是要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臭小子不拘小节，那是臭小子你的为人，干老子屁事。捐弃前嫌、一笑置之的美德得看老子心情，老子就是对老不死的从头到脚都不爽，就是要里里外外都讨厌他......”
“不是没深仇大恨，哪来的前嫌？”他急忙打断，田老头越骂越激动，像是个委屈了许久的怨妇。这样的老头虽然不比从前老道，却多了几分真性情，仿佛老头本性就是如此。
“优哉要是不胡说八道，老子能冤枉他祖宗。”田老头说。
“你真认识他祖宗？那老先生比你老多了。”他可不是傻子。
“反正老子就讨厌嚼舌根的男人。唉，不说了那老不死，晦气，还离间我们父子情深，划不来。”
原本，他还想继续挖点故事，但老头显然不愿意继续聊下去。不知为何，比起从前那个端着的老头，他更喜欢现在这个。
不知不觉中，灰光如氅衣向后剥脱，残留余光刚从脚后跟缩褪，紧接着就现出黝黑石地。
轰然，一阵火光从前方黑色巨岩下窜上来，冲向青灰色的天空，近乎将他们席卷进火焰中。
霎那间，他闻见了头发烧焦的味道，伸手一抓，飞起的一缕乱发已经残余无几，皆蜷缩在根部。
群火如数蛇腾飞乱舞，从眼睛前冲过去，一个急切趔趄，两人几乎是同时往后倒下。四目直视，火就像泉水般不停地喷射而出，无数簇火焰妖娆环抱前方岩台，犹如炖煮。
“娘的，老子的眉毛！”田老头摸着额前咒骂不止。“没有眉头，以后怎么见人啊？”
“你还是担心光头吧。”
“臭小子，堂堂男子汉怕什么光头，又不是女儿家，要靠一头乌黑长发勾引男人。”
“不就是眉毛，没有胡子一样是男人。”他实难理解田老头的品问。“光头就和一个瓜似的，头发是勇士的象征，越是茂密，勇士就越威风。”
“可笑！一头光，不知道有多爽，你这落伍的野人品味，啥时候才能与时俱进赶上老子，保持一个节奏。”
“荒唐！凭什么天下的一切道理都要以人族为准，野人又不是人族的看门狗，自然不必和人族同一个品味。”
“入乡随俗，子随老父。臭小子，别整天敌对人族，老子从人族女人肚子里蹦出，又不是老子的错。野女人生子需十月怀胎，难道人族不是吗？何况，人族最终目的是为整族的未来不断进化，何错之有？老说人族排外，野人何尝不是如此？你所谓的天下活物皆一般，等你自己能对人族一视同仁，不再恐惧人族的文明，再说吧。”
他冷哼道：“我才不恐惧人族。”
“是吗？”田老头反问，随即大笑起来，“那是因为老子的儿子下山后长大了。遥想当年那夜里，摸黑下山，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翻起白眼，怒不吱声，从鼻孔里射出，皆是双箭齐发。
就在此时，火星如烟花竞相绽放！
手肘撑地，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倒映出一片炫丽，他们仿佛置身在橘红色星空中，对卧成谈！
四目交接，瞳孔燃烧，两人沉默不语，面色可怖。随即，田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拽住他的胳膊，他顺势拉扯着老头重新站起来。
往灰光尽头一站，不再有天崩地裂之感。稍作平息，他再往前试探，左腿还留在灰光里，伸头往下一望，右腿飞起，整个身子似叶子轻盈，漂浮了起来。
左腿如树根盘踞在灰光里纹丝不动，整个身子仿佛是长在伶俜山最高岩峰上的悬崖绝壁里崩裂而生的一棵斜树。须臾，他看见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聚集在这个自己身边飘荡不去。每一条火蛇从他们的身子边烧过，都将这几个周围的那些自己拖曳离开。尔后，那些自己又反弹回来，竭尽全力靠近中心的自己，不肯轻易离开。
接二连三遭受火蛇攻击，迅猛无比，他毫无反抗之力，瞪大眼睛伫立原地，任凭吞噬。
此时一条较大的火蛇冲了过来，朝他猛力一撞，将那些自己撞散。然而，那些自己不知屈服，又迅速爬回到中心，聚拢不去。
出乎意料之外，田老头竟然可以看见。“臭小子，这是阴火，小心它把你的三魂七魄烧个干净。”左边传来田老头的警告。
阴火？三魂七魄？这些又是什么名堂，然而，危险在即，无暇顾及好奇心，他喊道：“老头，怎么办？它们都跑出身体了。”
“快，集中精神，别让他们散开。”田老头吼叫。
又是一个火震，他看见老头只是飘荡于火中，却没有三魂七魄聚集在周身。“死老头，有什么鬼主意，赶快说出来！”他不得不发出求助。“等我死绝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你也得无聊至死。”
“有时间诅咒老子，不如集中精神自救。”
关键时刻，老头从不掉链子。若是掉了，那必定是老头也无能为力。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于是立即集中精神，将一切杂念驱逐。
顷刻之间，灰光已逃之夭夭，不见身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片寂境。阴火熊熊燃烧，火蛇契而不舍冲撞他的身体，烧不出三魂七魄誓不罢休。
他还在拼命集中精神，却不得不忍受阴火烧身。
而那个老头却在吟唱什么鬼故事！神情肃穆，声音沉重，田老头直唱：“阴火烧身，锻炼三魂七魄，七魄先散，再烧三魂。”
接着他听见田老头摇晃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响，才又开口道：“臭小子，你现在看见的就是你的七魄，待七魄烧尽，火蛇就能撞离你的三魂，三魂烧炼完，你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啦。”
恨不得将田老头撕裂，就像吃大鸡腿那样！奈何，他真的无知。
火声呼呼，如风剧烈，田老头说得含糊，破左耳听得迷糊。
“以后有屁早点放！”他咬牙切齿，只想飘荡过去，直接把老头丢进深渊里烧成灰烬。“老头，你的三魂七魄太不经烧了，一见火就灭。”他嚷了起来。“要死，也是你先死透透。”
“老子又不是野人皮糙肉厚，自然不耐烧。”田老头死鸭子嘴硬，“不过，老子压根儿就没有见他们现身。”
“你该不会是把七魄抵押给哪个姑娘了吧？”又是一火浪扑过来，吞噬了他的全身，血早已烧沸，痒得让人直想挖心割皮片肉，可他的四肢无力虚空，仿佛不存在似的。
一个火浪将田老头打到了他身上，轻如羽毛碰触。
“娘的，看来肉身烧得差不多了。”田老头提醒他。
“比你好点。”他回答。
另一火浪不甘示弱从右边攻了过来，两浪合力，将他们挤压成竖起来的饼。
“臭小子，你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