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白脸，沉默了一会儿。
“从来没有人能闯入古藤林，没有人能释放百兽之灵，更没有人能从圣池里安然无恙地站起来。”说罢，白脸掀开下摆，卷起裤管子，露出了斑驳的左脚。“曾经，我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人。于是，偷偷摸摸去过圣池，脚才刚刚触碰水面，就有一股力量猛然将我往水里拽。若不是我反应及时，抓住旁边的石头苦苦挣扎，只怕就不是这小半腿。”从脚底到小腿肚子，犹如干尸一般。“女族和外族通婚，生下的男孩屈指可数，至今记载在册的不超过三人。年轻的我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痴心妄想替两族解除咒语。”白脸露出了苦笑，随即将裤管子放下。
“还有两个呢？”他问。
“一个出生不久，听说还没有足月就死了。”白脸双手捂住面庞，仿佛这对他而言，就像从胸口下拔出两把没入的剑。“另一个，刚出生就被鹰叼走。只有我独活下来，成了唯一例外的一个。后来，族人就以此认定，是我给蛇族带来了灾难。他们将我驱逐出界，可惜那年才十二岁的我，还是孩子啊，哪里懂得族人眼中的恨意。于是，几番驱逐不成，见我一次次又回到族里，族人终于动了杀意。他们用藤蔓捆住我，毫不犹豫抛入深渊。谁知深渊下竟然是河水，困住身子的藤蔓在滚入河中的过程里，被沿途的锋利石头割破。一入水，我就游了上岸。自此开始，我就流浪在蛇族外，除了蛇族，我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也就那里，我常常见到她，后来她长大了，我也长大了。”
“你们青梅竹马？”田老头哦了一声。
破左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或许，你活下来只是运气好。就像我被抛弃在山上，没有被吃掉，最后被白爷爷捡到养大。老鹰再聪明，也不知道女族什么时候在哪里会生下男孩。”
“哪是什么老鹰，那是天神的惩罚。”白脸更是痛苦不已，缓了很久，才重新找到声音。“女族应该一心侍奉天神，这是她们最初许下的誓言，却熬不过男欢女爱，背叛了天神。”
“胡说八道，”田老头甚是愤慨，“男欢女爱，人之本性，即是本性，何错之有？若是有人，管他天神还是魔尊鬼王，只要他要打注意遏制人性，那他就是人族的敌人。”
“老头说得对。”他点头，提醒白脸，“老鼠就是老鼠，不能把老鼠变成猫，如果有人这么做了，就是打乱了动物天理，会遭到所有动物的攻击报复。”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有人把野人变成皮革店前的看门狗。
“好样的，臭小子嘴皮子越来越溜了！”田老头称赞。
“太不可思议！你们这套歪理，我从来没有听过。”白脸拒绝道，“你们会惹怒天神，灾难就会降临在你们身上。”
“放你他娘的臭屁。”还没等他回击，田老头已经破口大骂道，“蛇族女族，老子才懒得多管闲事。你们喜欢自己蠢笨的样子，不要牵连我们。老子逛遍荒极大陆，也没有听过此等荒唐破事。若是有天神俯瞰人间，用你僵硬不动的脑袋瓜子想想，这世界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把男人都扼杀光溜，只剩下女人，有啥搞头！女人们拿着木棍也捅不出人样。你的那个娘们为什么要强留臭小子在女族，不就因为他可以让她下仔。”
白脸显然无法接受这噼里啪啦的一阵说，支支吾吾解释：“那...那是...因为天神......不允许女族背弃誓言......”
“任何一个高高在上的主都明白一个同理，只有他管理的人越来越多，他才越来越强大。你可以问问臭小子，单打独斗和打群架的区别？”
“老头的话虽然难听，但是往往都有一定道理。我还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如何能断定我就一定能给予女族希望，你不觉得太荒谬了。”他已经从后知后觉走到了与老头可以沟通的今天，这一路艰难啊。“或许，蛇族还是女族都各有什么秘密，只是你们不知道的。人族为了掩盖一个秘密，往往靠撒谎，最后无数个谎言包裹的秘密，早不知道在哪里了。”
“我看见自己死了好多回，又活了好多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白脸反驳，“你们没有深陷其中，自然不会体会我们的痛苦。”
“老子不是你的娘们，才不吃你这套要死不活的样子。你最好站起来，像个男人再和老子说话。”田老头顿时为之气结，不小心溜出阴郁，立即跑回来，苦口婆心道，“小白脸你有没有想过，除了是你们的天神小心眼，存心和你们过不去，还有别的可能？”
“或许，”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思怪想，他脱口而出，“或许，你们，蛇族和女族本来就不是人。”
“什么！”
“怎么可能！”
田老头和白脸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将野人包围起来，一脸惊愕地望着。
热浪扑来，“你说你给我吃了什么？”他近乎窒息。
“蛇胆。”白脸看看田老头，然而又看看野人王，仿佛他自己也不确定递送到破左耳手里的究竟是不是这玩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可能真是你们的蛇老祖之物。之所以会到你手里，那是因为你父亲是被选中的下任蛇王，而遵循传统的族人自然是不肯的。于是......”
“臭小子的意思说，你爹是被你的蛇族族人干掉的，根本不是因为想你老娘而死翘翘。”田老头解释道，随即拍打白脸男人的肩膀以示安慰。“习惯就好，这种权利之争在任何人多的地方都存在。”
“显然你父亲一死，所有的族人就会把矛盾直向你。管你做没有做，总之你就是带来灾难的人，将你赶出蛇族，是所有人的愿望。若是我没有猜错，当时一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力争，于是族人才一次次将你赶出去，却没有杀人。最后杀你，应是那人必须给族人一个交代，迫不得已为之。其实，打从一开始，杀你就是她的计划，只是她借了族长的口，让杀你成了众望所归的事情，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田老头听得目瞪口呆，问：“臭小子，你吃的啥玩意这么补脑！”
“不，她不会！”白脸的身子止不住踉跄后退，仿佛河浪不断扑涌推挤。“她不会！”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继续猜测，“后来，那个人成为了蛇后。”
“她不会，没有她，我活不到十二岁。”白脸泣不成声，“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千百回。他是我的姑母，父亲的亲妹妹，她待我如同亲生。”身子蜷缩成团，直往石头的缝隙下钻。
“冷血动物。”他说，没有停下来等白脸恢复平静，继续猜测，“从你出身的那天开始，她就开始这么打算了。蛇后之位是她梦寐以求，早已筹谋。她曾苦苦哀求过你的父亲，看在兄妹一场的情分上将蛇胆给她，好让她多个筹码登上蛇后的宝座。可惜你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遵循蛇胆传男不传女的祖训。你的姑婆恨透了，却还不能杀了你父亲泄愤。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她是个温柔地连蚂蚁都不愿踩死的人。”白脸还在反驳。
“你们蛇族和女族一样，都是属于野林最古老的部落。蛇老祖确实在那一场决斗中吃了亏，付出应得代价。在闭眼前，他留下了蛇胆，只为了让后人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不是普通东西。”
“臭小子，你从哪道听途说的故事？”田老头惊愕不已。“你胡说八道的本事，比起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许真有天神，所谓天神不过是女族的祖先，和你们的蛇老祖一样，都是一族的统治者。那场决斗，多少有些意气用事，可是蛇老祖死了。天神虽后悔不已，却也无计可施。在闭眼前，蛇老祖求天神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让他的后人做个普通人。失去老友的天神，心灰意冷，将一切过错归咎于女族的族人，于是在实现对蛇老祖的承诺之后，也将自己的后人囚禁在一片乐园之中。”
“不是，不会，不可能！”白脸痛哭失声，跪在破左耳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不！”
“其实，蛇老祖未雨绸缪，怕后人不满意自己的安排，才特意将解除天神咒语的力量交托给后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一切都由子孙自行决定。”他从腰带间掏出了蛇胆，抓住白脸的手掌，轻轻放上去。“这就是解药，现在是你选择的时候。我不爱吃，还给你。还有杏子，她需要的是你，不是我。”
真相来得太快，“为什么？”白脸像个无助的孩子。
“臭小子！”田老头叫他。“你把老子整糊涂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臂横起，手指比向那面铜镜一般的岩壁，转头对白脸说：“你应该为能身为蛇族和女族的后人感到无比骄傲。女族和蛇族通婚，并不是为了孩子，而是因为蛇老祖和天神的情谊，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如他们一般。只是世事难料，天神失手将蛇老祖打死了。决斗本来就将性命交付给命运，蛇族不应该再仇恨女族。只要你吃下这蛇胆，天神对蛇族的咒语就会解除，但除了你之外，你的族人就会和凡夫俗子一般，从此经历生老病死。”
“女族呢？”白脸问。
“女族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他望着岩壁始终目不转晴，随即加了一句，“她是你的，你可以带她离去，如果她愿意。蛇老祖希望吃下蛇胆的人取名‘白可道’，这是蛇老祖的原名，替他好好看着子孙活下去。”
“我父亲他......”
“他已经走完他应该走的路，完成必须完成的使命。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从有了你那一刻，你父亲就知道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记住为蛇族带来希望的人，没有他，蛇族永远不会醒来。”
双眼被烈火继续焚烧，他看得见田老头，听得见他们的话，然而却只能任凭烈火将眼前的一切都烧成灰烬。他的头发，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的最后一滴血也干涸.....
他终于可以死了！可惜来不及警告老头，不要看铜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