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以来，农家都被囚禁在浓雾包围圈内，双目极处皆短，分不清是炊烟袅袅还是雾气缠绕。
昨日雾气还堆积不散，清晨新雾又急急忙忙朝农舍涌来，日复一日，他们只能在腾云驾雾中等待天明。
酣睡一觉，直至鸡啼时分，他们从被窝里拔出身体。
今日的早饭依旧是野菜粥，只是绿色菜叶换成了各类菌菇。当绣娘从小碗里舀起第四勺的时候，他已经仰头喝完一碗。田老头一手端碗一手抓着筷子正夹起一块咸萝卜时，他接过绣娘递来的第二碗。
“今天的粥不一样。”他含糊道。“另一种味道。”
不得不承认，这粥很香，女族也有粥，却和绣娘熬煮的粥截然不同。女族的粥是一种味道，入口到腹部都是一种固定的味道；而绣娘的粥，宛若每颗米粒都活蹦乱跳进了他的嘴巴，一路狂奔到胃部。这种感受他是断然不敢和田老头分享的，那老头铁定会嘲讽他刚过了些人族的日子，就变得挑剔起来。末了，还会提醒他，当年不知道是谁死活都不愿意下山呢？
“稀罕事，老子一直以为猪是尝不出猪食的味道。”田老头咀嚼着干嘣脆的萝卜干，看了绣娘一眼，然后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碗里的粥。
四目相对许久，直到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好。“我还可以再喝三锅，你别惦记我碗里的。”他说。
“老子才不稀罕喝你的口水。”田老头摇摇头叹息，“瞧瞧绣娘吃饭，你再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人比人，丢死人。”
届时粥已去半碗。“你怎么知道猪尝不出味道，你是猪吗？”他含着粥问。
“臭小子骂谁呢，你才是猪。”
“大叔哥哥，锅里还有粥呢。若是不够，绣娘再煮便是。”话音刚落，绣娘哈哈哈笑了起来，“大叔哥哥你们的感情真好！”
“谁跟他好！”田老头气得直瞪圆，连夹起两大块萝卜干塞进嘴里，咔咔咔咬碎。
“儿子是猪，爹是什么？”他煞是认真。
“老子不是你爹！”田老头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拍站了起来，凳子几乎是同时倒在地上。
“我也不是你儿子！”他也不甘示弱。
“有种你以后都不要跟着老子！”
“有种你以后都不要跟着我！”
一个深呼吸，田老头率先捡起凳子，随即两人把头一扭各吃各的。筷子在装萝卜干的碟子相撞，谁都不让道，非得抢一块萝卜干。意料之中四只筷子展开一番较量，旋即萝卜干飞落在桌子上，一场战争终于休止。
“这一块给大叔。”绣娘夹起一块萝卜干放进田老头的碗里，又夹起另一块放进他的碗里，“这一块给哥哥，都一样大小。”
“还是绣娘最疼人。”田老头摸着绣娘的头说，“莫怪人家都说生个女儿就是得了件无价棉袄。大叔真是羡慕你爹爹。”
“大叔明明很喜欢哥哥，却老取笑哥哥。”
“喜欢他？你看看他，哪里像大叔了？”田老头侧对着绣娘是说。
“你们分明就是父子啊。”绣娘说。“爹爹说虎毒不食子。天下哪里有不爱惜自己孩子的父母呢？所以大叔不要老凶哥哥，明明就是心里欢喜得很，才喜欢逗他。”
“那是大叔看着绣娘心里美滋滋的，才不是因为混蛋臭小子。”
在喝完第三碗的时候，“一点都不像。”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我还很年轻，有些人已经老得快要死翘翘了。”
“你！”田老头爆目道，“臭小子，不要以为你长大成人，就可以有恃无恐。谁不会老，老子年轻时，不知道多风光，现在还不是一样变成个老头子。你等着，你迟早也一样。”
“我会长生不老！”他含糊作答。
“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也比你强，老了连个梦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老子没梦？”田老头端坐身子，丑脸和岩石般，表情甚是骇人。“老子在你这个年纪，夜夜不知道多少......”
他打断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情撒出去的尿，只剩下一股骚味。”说完，又把头埋进了碗中。
旋即，两人气呼呼地埋头喝粥嚼萝卜干，仿佛那萝卜干就是彼此的骨头，两人咬得特别清脆响亮，互不相让，仿佛失去了味觉都察觉不到咸味齁人。转瞬之间，盛萝卜干的盘子已经空荡荡，只剩下被困在盘心流不出的腌菜水。
气氛沉闷，绣娘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努动双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从鼻孔里射出的四股怒气不断喷出，谁也没有浇熄的意思。
沉闷的声音响起来，“你看看臭小子，米粒都挂在嘴边。喝碗粥嘴巴像开了口子，一流到底。”倏然，田老头举起筷子从他的下巴处一路戳到他的胸口。“绣娘，你说大叔怎么就会生出这么个臭小子呢？”
“大叔你是男的，男的才不会生哥哥。”绣娘笑着提醒。
“哈哈哈哈，你是母猪。”他发出一阵爆笑。
两人紧接着又是一阵推搡笑骂。
趁着绣娘收拾洗刷的功夫，吃饱喝足斗够嘴瘾的两人一前一后在田埂上溜达消食。往前大概走了几百步，田老头的嘴巴一直吧唧响，时不时还轻咳几声。
“有话直说。”跟在身后的人听着甚觉烦躁，且喉咙也有一股干涸的冲动。
田老头止步不前，竖耳倾听，潺潺的流水声从远处传来。
刹那间，他已然越过田老头身侧，爬上了上一个阶梯田，流水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臭小子，渴死你！”田老头一边爬上梯田一边笑骂。“娘的，老子快渴死了，这萝卜干后劲真大。”随后赶至的老头直接把脸埋入溪水中，如牛狂饮。
清甜的溪水从舌头一路冰寒至五脏六腑，最后在胃部发作，将先前野菜粥温暖得舒服的身体转瞬变成颤栗。他紧裹着外衣，望着莽莽绿林之外呆望。
“走不走？”田老头正用细小的竹针与缠绕在齿缝隙里的野菌丝战斗。
“走。”他毫不犹豫回答，望着绵绵不尽的阴寒如卫士般站岗的进城方向。恐怕又要让白爷爷在树牢中多受些苦，他只能祈祷暗夜钢军能让白爷爷苟活至他赶到。一思及于此，愧疚如阴寒包裹了他的心。
“真是自讨苦吃。老子为什么要舍命陪野人呢？”田老头立即从石垛下地，踢开碍脚的野草，提了提裤腰带，朝草丛碎了口吐沫。“吃饱了撑的。”
提着竹篮子尾随而至的绣娘，眨着眼睛问：“大叔，你们真的要去吗？”仰着一张担忧的脸，拽着田老头的一角，忍不住重复着她爹娘的话，“林子里有吃人的怪物，绣娘不说谎。”
“绣娘是个好孩子。可是啊，臭小子偏偏就看上林子里的一只兔子了......”说着话的时候，田老头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背影。
两股灼热的目光，近乎要在他背部凿出两个大窟窿。
“兔子？原来大哥哥喜欢兔子呀，绣娘送一只给大哥哥可好？”绣娘爽朗的笑声在静谧的林前，显得特别清脆圆润。“可是，古林里有兔子吗？”她喃喃自语。
“臭小子喜欢的兔子啊，是古林里特有的品种，其他地方抓不到哪。”田老头摸着绣娘的头，阴沉着一张脸，连喘息声都刻意加重。“大叔命真苦啊，养了这么个固执的玩意儿，如果绣娘是大叔的女儿该有多好啊。”
习惯了田老头的冷嘲热讽，故意充耳不闻，然而他深知再度入林确如老头所言。至于为什么要进林？他自己也迷惘，如身处浓雾中。或许田老头一语中的，他摇头苦笑。野人也是肉做的身体，和人族有一样的感情，何尝不可。
三人各怀心事，脚步略沉重返回农舍，一路无语，各路风声在喧闹。
“大叔、大哥哥，”绣娘飞奔返回屋中，出来时候双手中已盛着两个大小一致的香囊，并一一递送至他们手中。“这是祈福的香囊，里头装着的药丸由娘亲秘制，需随身带方保平安。不仅能驱除毒物，还身有余香呢。”
“蛇灭门！”田老头翻看着香囊，指腹轻轻抚摸图案。
“蛇灭门？”他愣愣重复道，凑近鼻下一嗅，顿觉得身心清爽，思绪却飘远。
“你娘亲手秘制？”田老头颇为诧异。“好精致的香囊。”
“是啊。大叔，娘亲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绣娘始终面带灿烂的笑容，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哀伤。“绣娘现在只会一些粗糙的针线活，不过绣娘会努力的。”
“恩，让大叔猜猜......”田老头故作深思，“那绣娘的爹爹一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爹爹吧。”
“大叔好聪明啊。”她给了田老头一个热情的拥抱。“爹爹和大叔一样也是个了不起的爹爹。”
始终有些无法适应他们的腻歪，他忍不住提醒：“该出发了。”田老头和谁都能很快熟悉如故人、亲昵如家人，尽管有一张骇人的丑脸，似乎并不能阻挡他的魅力。
“绣娘乖乖在家，等大叔回来给你做红烧兔子好不好？”田老头俯身告别绣娘，掩面发出呜呜的假哭......
“大叔，不许骗人，一定要回来哦。”绣娘的眼泪滚出眼眶，坠个不停。
“当然了，大叔还要做绣娘的英雄，一定会回来看绣娘的。”田老头摸着绣娘的头发，旋即一把抱住绣娘，老泪纵横，哽咽道，“大叔也不想走，才刚刚认识就要离开绣娘，这臭小子简直就是拿刀子在捅到大叔的心窝啊。”
“老头！”他喊了一声，要是不喊，田老头戏瘾一发作，估计能演到明天。
“绣娘你先回家，让大叔再看看你的背影。”田老头起身，将绣娘的身子一转，然后挥手道别。“不要忘记大叔哦。”
然而转眼，田老头便果断拽着破左耳的胳膊，大步朝前，头也不回朝林子怪物走去。仿佛先前的各种依依不舍都倒进了水里，径直流去，毫无眷恋。
“好演技。”他竖起大拇指。
“老子是情真意切，自然流露，确实是比不上有些人铁石心肠，不知感恩。”
“老怪物说得对，戏真了，不仅能骗人还能骗自己。”
“老子是真心喜欢绣娘，你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懂个屁。”
众鸟像抛掷的石头子，飞回绿如翡翠般的遥远茂密的森林，从他们即将前往的神秘树林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