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压抑逼迫他低头，平视之际，他才发现店内已经升起了耀眼的火炉，将前仆后继的黑暗驱逐在势力范围外的边界。
无暇顾及其他，迅速入店，没有人搭理也没有阻拦，一路畅通无助，他直上二楼。马驹的身份还是有些用途。循着香味，他径直朝最里的房间走去，香味愈发浓烈，果不其然熟悉的背影旋即映入眼帘。
今日的老怪物撤下了满头铃铛，只是简简单单地将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盘于头顶，看起来颇为顺眼。
比起皮革店各处湿冷，不得不说这里很是温暖舒服，像个人应该住的地方。此房位于二楼，远离了地面潮湿和吵杂。炉火烧着，窗子来回换气。前有远山后有壁画，各种精致的器具一一摆放整齐，仿佛就应该生长在那个位置。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一点都不野蛮。
“老....管家..！”破左耳急忙改口。“管家！”无论他多么不擅长求人，该低头的时候，野人的骨头也可以变得柔软。好在地上铺着厚实的花色地毯，遮掩了脚趾头不断碾地的脚步声。
老怪物的耳朵坏掉了，直挺的背影依旧如山岩般岿然不动。
“管家？”他又喊了一次。
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石桌上的一堆帐目，管家浑然不觉身后有人，仿佛是块石碑立在木椅上。
众多帐目薄整整齐齐排成三列，高及管家的额前。
伸出下巴，刚瞥见帐目薄的厚度，他就不由一阵晕眩。不用想都知道，其中必定是密密麻麻的普语，堆满一页又一页，破左耳便迅速转眼，朝窗外眺望。野人无须知道如何计算，只需要知道自己的拳头有多硬。
一扇方方正正的大窗开在石墙的中央，窗子正对着老怪物，狂风一来就能卷出去似的。
狂风还没有来，却有一头乌鸦停歇于此，扑棱着翅膀，扯着难登大雅之堂的嗓子，呀呀叫了几声。
书桌前的石碑，终于动了......
管家蹙眉起身，踱步至窗前，咕哝了一句：“好好的日子，真是触霉头。”随即，从墙壁上取下长剑，猝不及防地横扫黑爪，一滴血滴落旋即在光滑石面上。
一阵尖叫刺耳，黑影立即惊慌而逃，从河边的水松树梢上飞掠而过，最终消失匿迹。
野人向来不信预兆，他只信自己的拳头。“老怪物！”他忍不住叫道。
管家将长剑小心翼翼地归位，移动垂落的剑尖对准了地毯上的花蕾。“我既不聋也不盲，你来乌鸦也来。”他抬起眼皮打量着野人。“你是走错地方，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言罢，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擦拭去血迹，转身取来鸡毛掸子扫去窗台上的脚印。“刚擦干的窗台，怎么舍得下脚？要不要差个人送你回圆木屋？”
圆木屋的窗台上长满了干涸的鸟粪，远看就像某种难看的草皮覆盖在上，从来没有谁会在意。
“乌鸦也是野林的生灵，它爱踩哪就踩哪。”管家比小扒皮还多事。“别说踩了几脚，就是拉屎在那，你也管不着。”他不断对自己喊忍忍忍。
“我确实管不了畜牲，但管个野人嘛，还是轻而易举的。”管家可不是善茬，如湖水的眼底翻起了狡黠，近乎可以媲美狐狸的一双眸子。“容我提醒你一句，这不是圆木屋哦。”
苍白无力的雾气，自四面八方飘过来，聚拢在窗外，越堆越厚。
“帮我！”午时已尽，乌鸦的叫声就像口石钟留下的余音，一直撞在他胸口上。
难道乌鸦真的早已预期所以带来了令他无法接受的预兆。
如果乌鸦真是不祥之物，那这它的到来究竟预示着什么？
脑海里浮现了，那张消瘦得近乎和骷髅头包裹着一张皮的脸，胸口即刻翻起一阵潮湿，直涌眼眶。“给我药。”他伸出左手讨要，指尖里的乌黑泥垢令野人之怒黯淡无光。
管家瞧见他的手，立即后退两步。“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不会是第一次求人吧？”一边提醒他一边望着沾惹了血迹的布块，绕过桌角毫不犹豫地丢进了木桶里，紧接着摇摇头。“马三还是太仁慈了，在铁刺鞭下竟然没有教会你如何低声下气？”
他瞪着管家，两眼刚硬如燧石，真想啐口唾沫在对面脸上。“你想怎么样？”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已然耷拉下来。窥了一眼老怪物的表情，还不够低？他又垂落了一些。“够低了吧。”都快贴着胸膛了，他看不到管家的表情，自然无法判断。
“说说看，我能有什么好处？”管家正襟危坐在木椅上。
“你要什么好处？”早就料到如此，皮革店的贪婪之人又不是只有一人。“我可没有金币。”火炉烧得正旺，热气氤氲在脸上，令人窒息。
“那么辛苦爬上去，却不带个一两块下来，真是浪费体力。野人还没有学会过日子？”管家突然说了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没有等他接话，继而说道，“说说你有什么吧？”
“马，我有一匹马。”他说。
“我不缺马匹。”管家满脸失望，随即拒绝了交易。“马厩里的马，随便我骑。你这个脑袋还是没有进化，开口就暴露自己的全部家底。要是没有田老头，你该如何在人族里活下来呢？”
时间所剩不多了，再磨叽下去，田老头早已死翘翘。“只要你能救活田老头，你要什么都行。”他豁出去，心想反正自己只是个野人——一无所有的野人。
“若是求人，你骨头太硬；若是交易，此时你已居于下风。我就不一样了，想如何就如何。”
他的脑子装不下这些阴阳怪调，“你要什么？”
“什么都行？”管家咀嚼着他的话，颇具兴趣，抬起眼皮和他确认，“当真什么都行？”
“当然，勇士从来不骗人。”他拍打着胸膛咚咚直响。勇士的承诺自然千真万确，反正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野林最厉害的勇士，先用也所谓。”勇士之言，比石头还硬。”
“可滴水能穿石，你只是野人啊。”管家质疑。“野人野话野性子，真教人信不得哪。”
后槽牙咬得近乎要爆裂。“从现在起，我就是勇士。”他急忙给自己按上了荣耀，大声宣布。“我是勇士，我是野人王，所以你必须救田老头。”
“刚刚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见。”管家说。
“你必须立刻救人。”他重复道。如果威胁恐吓能让老怪物就范，他不在乎试试老怪物的脖子够不够硬实。
“我是管家，我很忙的，你看看这一桌子的生意，每一件我都花时间。”
“你别忘了，我住在木屋里。”
“瞧瞧我这记性。不过，这注定是个亏本的买卖，可我必须给小公子面子，不是吗。”尽管忧虑重重，管家还是勉为其难答应。“如今这管家真是越来越难当了。”
总算是成交，破左耳嘘出了一口气。
在他进屋后，老怪物就不曾露出那张不男不女的脸。真是奇怪，明明可以做个正常男人，偏偏喜欢扮演阴阳人。如果老怪物知道此刻野人王心里的真实想法，或许就无须劳神琢磨他们之间的交易究竟会不会亏本。
勇士是我的，野人王也是我的，就算我不食言，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老怪物居然也这么愚蠢的时候，破左耳不禁露出了轻笑。“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救命的良药吧？”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管家起身离开木椅，踱至窗前，背离雾色，一手扶着窗檐一手摩挲下巴刚刚冒出头的青色胡渣，缓缓道来：“良药真没有，但希望倒有一个。”说完，管家看着他道，“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救田老头？”
要不是有求于人，他是真想暴打老怪物一顿。“废话。”他讨厌这种对话方式，活动着僵硬发酸的脖子，再也不低下。“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出来，别一会儿憋出一点。”
“野人真是粗鲁。”管家耸肩伸臂送他。“反正又不是我要救人。”
“我求你。”他说得咬牙切齿，雾色越发凝重，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到了深夜，田老头就要变成一句冰冷的尸体。
一阵寒意被风推了进来。“你也可以试试不救？”紧闭双唇，声音在他口中回荡。
“你在威胁我？”管家将被风吹落的一缕细碎的头发，扯直绕过耳朵，塞入发丛中。“只要喊一声，你立刻就会成为刀下魂。并非所有时候，小公子都可以来得及救你，他想跑也跑不动啊。”话落，立即露出了一个欠抽的嘲笑。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怒火踩在脚底板下捏碎。他曾用脚趾头打败的对手也不少。“我求求你。”他哀求，喉咙因为憋着怒气而紧绷着。
“日后，这点你真的要和树子好好学学。树子求人的时候可......”
“废话少说。”他憋着怒火，压低声音。尽量将这个四个字从牙齿缝隙挤出去的时候，听起来像求人时该用的语气。“你到底要如何救田老头？”
“在悬崖上生有白花两朵......”管家缓缓启口，目光飘远。
“怎么又是悬崖上的白花？”他打断了老怪物的话。“你骗我！”野人之怒在咆哮，他极力压抑着出拳的冲动，只要一拳他就能把老怪物的鼻梁骨彻底移位。
“既然知道如何救人，为什么要来求我？莫非你也怕摔个粉身碎骨？”
“那只是个传说。”他想起了马三的经历，究竟是不是传说他也不敢肯定，但是远花救不了田老头。“传说救不了田老头。”他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更有一股力量想要撕裂眼前这张脸。老怪物果然当他是猴一样戏弄。
“信不信随你。”管家双手一摊，继而说道，“如果你没有勇气最好放弃，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野人能上去的哦，普通的勇士也不行。”
“崖上白花，真有起死回生之效？”他想要一个确定。此时的田老头恐怕不是要治病，而是治命。
“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那只是个传说。”
“野人也找借口！”管家笑道。“传说而已，你也大可一笑置之。”
“为什么那么多人病死，却从来没有人采摘？”他问出了心中疑惑，不就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白花，如若能让人起死回生怎么可能没有人尝试？马三已经吃了一朵，还有剩吗？“你怎么肯定还有剩余？”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传说。
“不是每个人的命都值得救，只怕偌大的皮革店，也只有你在乎田老头死不死。”管家面露难色，“劝你还是别去了，圆木屋虽说不上是南方野林最好的住所，但有喝不尽的美酒吃不尽的大肉，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假爹去送死......”
他和田老头的关系，这本该是个秘密的，可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道的人不说，不知道的人想知道。
“那是我的事。”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