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城在学校里边，号称普渡众生。
就好像现在，忙完了别人的事情，才发现明天自己就要回家了，心里甚至连一点期待都没有，不由得怔忪了一下。
看了看已经没有人的宿舍，他终于还是背了一个简单的包，提前了六个小时出了门，徒步走在了去车站的路上。
冬夜里的街道并没有车河，行人也是匆匆的，低着头，一闪就过去了。路边的店里面亮着暖暖的灯光，千城侧头看了几家，才想起人们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冬天满是水汽的店铺窗子，已经没有童年的味道。
千城慢慢走着，脚底有些凉，便跺了跺脚。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出去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季节，街边堆积着旧日的积雪，耳边偶尔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父亲问他：“冷不冷？”
千城缩了缩头说不冷，父亲笑两下，带着他走向一家店门。
店门上的招牌霓虹已经被风尘和积雪掩盖了一半的色彩，又有几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发亮，抬起头来仔细看了两看，才知道是一家面馆。
店面的玻璃门上沾满了水汽，水汽里带了几分油腻。
在门缝漏风的地方凝结成水珠的水汽顺着玻璃门躺下来划过一道一道的透明痕迹，让人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另一边跟着水珠下滑慢慢划过，再抬起眼的时候，刚刚还清晰着的痕迹，已经被新蒸的水汽重新掩盖了起来，好像一道旧日的伤疤，平添了几分岁月的感觉。
父亲推开门走进去，把千城让进门。
迈步进去就是一阵熏人的热度，熏得千城一阵的眼泪的模糊，眼前的景色还未待鲜艳起来，鼻孔里已经钻进了骨汤的味道。
坐在父亲的对面，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千城吃得呼呼有声，吃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父亲还没动筷子，这才抬起头问父亲：“爸，你怎么不吃？”
父亲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千城只好继续吃完自己手边的一碗面，吃完后被父亲带出了店外。
厚厚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帽子紧紧地贴在额头前面，冷风把玻璃门打开一道缝，便扑在了小脸上，千城感觉身体里一阵的暖和惬意，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父亲蹲在他前面：“来，上来。”
“嗯。”
千城趴在父亲的悲伤，看着前面的景色，慢慢地困倦上来，眼神都有点飘忽。
父亲突然说：“千城，我们来做个练习怎么样？”
千城漫不经心问道：“什么练习？”
父亲说：“就这样，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不要说话。”
千城不解：“为什么啊？”
父亲说：“因为一会儿回到家的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你都不要说话，我们事先来练习一下好吗？”
千城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但是他实在是太困了，所以点点头回答说：“我知道了。”
之后父亲没有再说什么。
千城悠荡在父亲一步一步起伏的背上，连打了两个呵欠，终于还是忍不住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父亲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时候他会自嘲，什么狗屁的普渡众生？
二
千城是个聪明的人，他明白很多事情。
当然也明白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明白比较好。
所以，千城是个糊涂的人。
他从来都没问过父亲去了哪里，也从来都没有抱怨过自己被被人嘲笑、被别人可怜甚至被别人当成平日里打发时间的对象，因为知道最疼自己的人已经离开，所以其他人对自己如何看待，反而已经无关紧要起来。
大概因为这样想，千城也都没有期待过什么，或者也期待过？
比方说初中时候班里那个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喜欢穿白裙子的人；比方说家里没人做饭时，自己去蹭饭经常躲在自己房间的小丫头；又或者高中时候喜欢偷看自己写作业的几个女生？
千城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个单纯的人，反而如果你比太多人懂了太多有用的知识，捎带着总要比别人知道更多有用的姿势。
之类的。
所以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羞耻感，喜欢看美女的男生，他不只是一个人；喜欢偶尔妄想一些东西的男生，他依然不只是一个人；甚至妄想了从来都不敢去付诸实际的男生，他也并不只是一个人。
然而说有时候明知道自己不敢，反而对一些自己平时并没有太关注的东西，突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感。
千城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喜欢上了打工的店面里，一起打工的同届女生。
长得其貌不扬，身材普通，脸蛋普通，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较亮眼的地方，就是长得比较白。
至少比千城白是真的。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千城觉得大概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老喜欢把眼神往女生那边飘。
有的时候眼神会被女生抓住，然后对他善意地一笑，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回头的时候千城分明看到她的耳朵有些红，不知道是被忙里忙外热得，还是......
店面是传统的店面，人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中午和晚上。
白天闲下来千城会和女生坐在一起聊天，聊一些上学时候有意思的事情，聊一些平时的八卦，也聊一些明星星座之类的。
千城懂得很多，跟很多人都聊得来，女生也没有放不开，有时候两个人从下午三点聊到晚上五点多，店铺里开始热闹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然而好在第二天还能一起上班。
聊天的时候，有人偶尔过来买点东西，都是千城抢先站起来，不让女生去。工作的时候女生被客人骚扰了之后他问清楚是哪一桌，把周围的活全部自己揽下来。
终于有一天聊天的时候，女生想了想告诉他：“我们学校快要开学了。”
千城愣了一下，笑了：“也差不多了，我也快了。”
女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千城依然是那张笑脸，他说：“我们来做一个练习？”
女生不解：“什么练习？”
“今天下班之后，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或者见到了也来不及打招呼什么的，练习一下，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开口说话。”
“好啊。”
接着店里开始来了客人，迎客、点菜、上盘、收拾残局，从傍晚忙到深夜，送两个人离开，锁好店门，从同路到下一个转角各转两边，两个人真的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千城经常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但是没想到自己脆弱到回个头的勇气都没有。
三
然而事实证明练习的成果并没有那么显著。
千城从来都想不到自己当初没敢问女生在哪个城市上学会让他如此后悔莫及。
所以当女生在街上追上他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女生笑着说：“有空打招呼吗？”
被被女生拉着认识了她好几个朋友，然后又被她拉着逛了半天的街，傍晚的时候还送了她们回了她们的学校，站在公交车上往回走，看着窗外的车流，他才有些恍惚的清醒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这件事情很多人就知道。
这个时候千城已经被人叫做了普渡众生，有了很多的朋友，也有了很多不是朋友但是很关心他的人，有人看到从来不近女色的千城跟一票女生出去逛街，当然要审问一番。
女生是谁？什么关系？什么时候？
千城对于他们这种八卦只有用“无可奉告”的态度来敷衍，心里纠结的要死。
看来自己今后是不要想出门去了。
但是没过一个星期，女生打电话来：“我们出去玩吧？”
千城想了想，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流言传得越来越广，甚至连导员都知道了这件事，有次找他谈事情的时候突然问他：“听说你恋爱了？”
听说你恋爱了？
这是千城这学期听过的最多的问题，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面对真心的朋友该怎么回答，面对泛泛之交该怎么回答，面对老师该怎么回答，面对男生怎么回答，面对女生怎么回答。
千城是个喜欢做准备的人，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回答，在他心里打好了腹稿，被人问起的时候回答得天衣无缝，但是他从来都没想过，如果有人当着女生的面问他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去回答。
所以和女生出去玩的时候千万不要跟偶然遇到的损友谈太久，不然他们会当着你喜欢又不敢表白的女生的面前问你。
“听说你恋爱了？”
千城傻眼了，张着嘴看了损友半天，然后侧头心虚地看了看女生那边，发现两边都是一脸期待地在看着自己，他的眼神慌乱起来，乱瞟了两下，才发现这个时候才面对自己的内心，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出了一额头的汗，等自己的大脑完全变成空白的那一刻，千城才终于点点头回答：“是啊，我恋爱了。”
他都不知道损友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身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在女生身边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了红绿灯的岔路口，他才缓过神来，偷偷看了女生一眼，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异样。
于是心头一松，他心有余悸道：“我们来做个练习？”
女生“噗”地笑出声。
千城纳闷：“你笑什么？”
女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总是用这个来逃避什么？”
四
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边有点沉默，连灯都没开，三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千城奇怪道：“怎么了？”
还没等他把灯打开，就有一个人冲上来抱住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千城手足无措，剩下的两个人连忙上前来把黏在一起的两个人往两边拉。
听他们断断续续说完，千城才听明白，宿舍里的老三失恋了。
老三很喜欢女朋友，他们都知道。这个骚包在宿舍里面出口的话题除了游戏就是女朋友，偏偏他游戏打得一塌糊涂，所以能听的话题也就剩下了他女朋友的话题。
老三和他女朋友是大学刚开学的时候好上的，一触即发，天崩地裂的那种，两个人在一起发展得顺顺利利，几乎可以说是很多人都羡慕的模范情侣，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老三算是找到这辈子对的人了。
但是，突然就分了？
千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还有些接受不了。
明明感情那么深的人，就这么突然间的，感情破裂了。
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几个人静静地坐着，好像没有人进来过，谁也没有说过什么，所有人都愿意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千城抬头看着窗子外远处的高楼，灯火辉煌里都有些恍惚的感觉，眼神随着耳边心脏清晰的跳动上下悠忽着。
一如当年在父亲背上。
悠荡着，悠荡着，他有些释然。
多少的感情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见，多少你心心念念的人，会有一天突然从你的世界里面消失，多少的温暖在整个冬天能在你的手间心间残留下一些什么灼伤的痕迹。
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有人比自己要更清楚一点？
他突然有些想念女生。
这种感情很奇怪。
明明两个人才刚刚分开，连她离开时什么样子，散乱的发丝搭在眼角的哪个地方都在脑海中一点一点画面恢复着，却突然很想见她。
如果一个人很快就会消失，如果一段感情很快就会破裂，如果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知前方有什么样的事情。那么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些自己害怕的东西？
千城想了好几，大概答案也就是那样，唯拼命而已。
所以受过伤的人不会轻易谈论自己的过去。
就像受过伤的人不会真的做一些什么练习。
就像受过伤的人，不会轻言感情。
因为一个出口，便是自己万劫不复也不回头的决定。
五
从那天开始，千城便再也没有找过女生，也再也没有答应过她一起出去玩。
女生有时候会开玩笑一样问他：“听说你恋爱了？怕女朋友不开心啊？”
千城每次都不回答她。
因为无论自己说了怎么样的答案，他会忍不住去猜电话那头，女生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无论她脸上有怎么样的表情，他会忍不住心软。
他不想心软，他害怕。
于是渐渐的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渐渐的两个人连电话记录都已经不知道被刷到哪个地方，渐渐的生活变得跟以前一样。
千城普渡众生的名号被叫的越来越响。
很多人都喜欢来找他帮忙，学习上的、工作上的、感情上的、人际交往上的，很多的事情，就好像千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比别人更快，甚至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他都能让你满足。
舍友看着千城每天都这样被各种各样别人的事情塞满了自己的时间，每天早上被别人的消息吵醒，晚上忙到实在是不能再熬，爬上床瞬间就能睡着的那种。
他们都劝他不要这样了，这样你有什么好处？
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不管他们对你说多少的好话，你的名声多么的响，只要是免费的东西，他们从来都不会珍惜，更不要说放在心上，你这不是在犯贱？
但是千城不听，他们也就没有再说，只是看着他每天忙上忙下，有时候也给他帮帮忙，美其名曰关怀智障儿童。
看着千城这么忙，老三很好奇，这样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想来想去反正自己都没有女朋友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所以他跟千城说把你的事情分给我一点，两个人一起忙了起来。
剩下的两个舍友发现老三这个情况，捂着脸从宿舍逃了出去，感觉以后真的不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原来智障真的是能传染的。
老三当然没有千城的能力，千城的事情分给他了一点他就开始忙得不亦乐乎起来，忙着忙着，他发现千城果然是宿舍里面最有智慧的人，这样有事情做，除了手边的事情什么都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失恋的难受居然慢慢的不见了。
心情开始变好的老三看着千城的背影纳闷了。
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需要这么长时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又不由得去猜，千城到底过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想着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
如果时间是永远，大概这就是他说的万劫不复？
六
在街上走到脚底开始发麻，千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多一点。
午夜来临，街道上的车辆变得更加的少，路边的店铺空空的橱窗亮着通宵的灯火，千城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哈了一口气，看着水汽在天空中消散，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千城回头，愣住了。
女生笑着问：“大半夜的去干啥？”
如果一个女生，每次都能给你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每次你气定神闲的时候都能扰乱你的心思，千城觉得他和这个女生是有缘的。
甚至缘分到了两个人都是提前几个小时徒步去车站，到了两个人都是走的同一条路，到了两个人的车票拿出来只差了一个座位号的神秘。
千城甚至有把车票扔掉的冲动。
女生不依不饶地黏上来，千城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到车站，女生问：“你走那么快干嘛？我都快累死了。”
千城的脚步一顿，只好打消了自己的小心思，安安静静地，慢慢地走在女生的身边。
女生今天也出奇的安静。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
走着走着，两个人终于走到了车站门口，千城看了看手机问：“还有四个小时，进去等还是在外面？”
女生把背上的包摘下来仍到千城手里。
“外面。”
千城只好跟着她继续在外边溜达。
依然没有人说话，绕着车站走了一圈一圈，千城在女生后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还不错？
“在想什么？”女生突然回头。
千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轻松了不少，笑着回答：“没想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耳边“砰砰”响了几声，眼前瞬间变得漆黑起来。
千城反应了一会儿才猜测说：“全城停电？”
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突然的黑暗，耳边的声音都好像因为失去了光亮变得更加接地气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大量周围，他才发现，女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在了他的胳膊上。
千城有些尴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看见女生余悸未消的脸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看了看他们站的这个角落，叹了一口气说：“找个亮堂点的地方吧。”
女生“嗯”了一声点点头，手却没有松开，被千城带着往前走，走到了车站的备用电源灯底下，靠着墙根站定。
千城问：“怕黑？”
女生摇摇头：“我有点夜盲症。”
千城恍然：“好点了？”
女生摇摇头，手依然抓在千城的胳膊上。
知道女生看不到他的样子，千城这才敢仔细地去看女生的脸，也才发现，自从自己认识她开始，真的就没有好好看过她的样子。
冬天午夜的月光亮着暖暖的光，透在女生白白净净的脸上，千城发现自己有点着迷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把，女生躲了半步又站回来，小声问：“干嘛？”
千城看着她的样子，问：“能看见了？”
“刚刚能看到一点。”
千城笑了：“那我们来做个练习？”
女生纳闷：“什么练习？”
“做一个，以‘你就是我的老婆，我是你今生所托付终身绝对不会离开，你是我今世所加倍呵护’为前提的练习，怎么样？”
女生反应了一会儿，有点懵，支吾了一下说：“......啊？”
她抬头看着千城的眼睛，眼前慢慢地清晰留一点，隐约看见千城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在这个停电的城市里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被这光芒闪了一下，女生有些迷糊，沉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自己还没听懂，又问了一句。
“什么？”
千城的目光闪了一下，轻声说：“就是说，我们恋爱吧。”
然后女生感觉眼前突然一黑，刚以为眼睛又犯病了，就感觉嘴唇上多了一点东西。
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心里埋怨起来。
妈的计划好的我强吻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