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的晚秋，熟悉得像前巷的烧饼。
放凉了之后，就没有了芝麻的味道。
路边的馒头店，揭开笼屉的时候，水汽从窗口一下子涌出来，在没有风的傍晚里徘徊了些许，升腾着，软软的，渐渐散了。
子杉走得出神，被蒸汽熏了个正，眯着眼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水雾刚好慢慢淡了，露出水雾后边那个瑟缩着的影子。
笑了一下，子杉越过还没有散尽的水汽，伸出手捏住了雨晴的鼻尖。
雨晴被熏得正闭眼缩着脖子，被人捏住了鼻子，“呀”了一声，睁开眼整个人往后缩，又会怕疼不敢抽自己的鼻子，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子杉的笑脸，伸手砸他的肩膀。
捏着丫头的鼻尖晃了两下，子杉松开手：“不是说不用你来接了吗？”
雨晴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子，伸手去接子杉手上的包，却被子杉拍了下手背，摆着手道：“去去去，就你那小胳膊。”
哼了一声，雨晴跟在子杉身边往前走。
二
前巷并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街。路的一头是长途客车站，另一头，是县城的边缘，这样长的一条街。
每天早上，子杉和雨晴从路的这头出了门，花三十分钟穿过整个前巷，越过车站，到自己的学校，整整六年都没有断过。
晚上，从学校里出来，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季节，整个黄昏铺满了小城的世界，前巷被阳光照成一片金灿灿的黄色。
炒鸡蛋的秋落叶，黄油砌的老砖墙，油煎饼的木前门。
大概在雨晴的眼里，整个街道都是油腻绵软的口感？
所以子杉看着她四下打量的眼睛，不觉有些好笑，顺手从街边小摊买了两个手抓饼，一个塞到雨晴的手里，一个攥在自己手心。
看着雨晴吃得满嘴都是油，子杉感觉整个夕阳里的前巷就真的变成了有滋有味的一条，不觉得有些发愣，等到反应过来手抓饼放进嘴里的时候，边角已经有了些微凉。
子杉自嘲地笑了一下。
炒鸡蛋的秋落叶，黄油砌的老砖墙，油煎饼的木前门，还有夕阳里的去年人。
自己真是怀旧到连胃里都是老头子了。
三
子杉难得回家一次，雨晴当然很开心，没有男朋友的丫头，从小就只有子杉这一个朋友，所以从中午开始就计划着来车站接他回家，没想到算来算去还是来晚了，在馒头铺遇见他。
子杉说：“既然这样，干脆找个对象好了，省的老粘着我。”
雨晴摇着头，睁着大眼睛盯着子杉看了好久，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只好低下头去坑着自己手里已经满是弯弯小牙印的饼。
子杉只是不说话，并没有说透。
雨晴高一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学校里面男神的那种级别，子杉从一开始就劝她不要太认真，雨晴点着头说“是”，但是子杉知道一旦说起男神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嘴里在说什么了。
并不是子杉觉得雨晴配不上男神，说实话雨晴长得很漂亮，只是那个时候的雨晴还是一个一米五的小丫头，没长开的那种，圆圆滚滚的，再加上平时除了子杉之外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很不起眼。
明明知道自己还不够，偏偏要做公主梦，直到男神高二突然闪电脱单。
子杉问她。
“你今天又喜欢上了什么样的男生？”
四
高二之后，雨晴喜欢过很多男生，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成功的范例，子杉整天听她说今天看见一个什么样的男生，哪里哪里有多么多么好，自己有多么多么被他吸引。
子杉只能一边点着头应付，一边在脑子里背《师说》之类的东西。
总之自从男神脱单的打击加到雨晴的小心灵上之后，她对于恋爱就变得放纵了许多。
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
每次子杉问她：“你今天又喜欢上了什么样的男生？”基本上她回的第一句就是：“我今天看见一个......”，还不如直接问你今天又见到了什么男生更直接一点。
但是今天雨晴居然出奇的安静，只是抬头想了想，看着金黄的街道，想了又想，才看向子杉，试探道：
“大概是......秋天最后一场雨的感觉？”
子杉楞了一下，“噗”一下笑出来。
那是什么东西啊？
五
听人说，在沙漠里转圈的人，是因为习惯了世界不再单调，回到了过去，再也不能够出来。
子杉不是很明白，那从来都没有走出去过的人呢？
高一的时候，同班的一个女生和子杉表白过，但是子杉想了一个晚上，终究还是没有答应，女生不明白，自己不够好吗，平时相处那么和谐，为什么不能进一步？
子杉想了想，大概自己和谁相处，都很和谐？
很扯淡的一个理由，连女生都知道是借口，他偏偏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雨晴和子杉说，你这样的面相和手相，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生，比如说那边那个谁谁谁就不错，要不要我去给你牵个线？
他表示自己的感情生活还不需要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丫头去操心，但是自己也没有恋爱过这个事实无法逃避，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一边摇着头应付，一边在心里背点毛概重点之类的东西。
雨晴说他是个活在过去的人，然而他觉得，在沙漠里绕圈子的人......
大概都没有什么分别。
六
有些人连自己觉得对的，都不一定能够坚持到最后，还要去谈论别人。所以子杉一直觉得与其做一个啰嗦的人，不如偷偷去做自己坚持的，这样生活才安静一些。
社团里一起出去玩，去爬山，去游湖，去学校之外的地方多看看，很多人在一起很开心，只有子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靠着一块高高大大的岩石，静静地看着别人开心地笑，于是自己也很开心。
学妹发现了子杉在后边偷懒，偷偷蹭过来靠在他旁边，递给他一颗炫迈。
“学长不喜欢热闹？”
子杉接过糖放在嘴里，甜甜的，有些凉。
他摇摇头：“没有，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会影响气氛。”
学妹“哦”了一声没说什么，靠着山岩，看着夕阳落下去，大家开始准备露营的帐篷和火堆，轻轻哼着一首歌。
子杉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仿佛没有人那么不识趣来叫子杉不要偷懒一起来搭帐篷，学妹哼完一首歌，帐篷也已经快要搭好，她抬头问：“学长？”
“恩？”
“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你。”
子杉笑了笑：“哦。”
七
听人说，懦弱的人，需要不断催眠，告诉自己，我要这样，我要那样，所以当初决定了的，再也不能改变。
听人说毕竟只是听人说，子杉不知道对不对的，从来都懒得去想，他只是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仅此而已。
所以当学妹跟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心里没来由地慌乱起来，还要故作镇定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开了口却只说了一个“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干什么。
于是落荒而逃，留下学妹在山岩下边一阵懵逼。
他说“哦”......什么意思？
雨晴听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捂着嘴笑到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子杉叹了口气等她笑完，问：“有那么好笑吗？”
雨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傻屌！”
子杉赌气不管她了，径自往前走。雨晴笑着追上来，挡在他前面倒着身子走，问他：“那你不喜欢那个女生？”
子杉想了想：“也不是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喽？”
“也算不上喜欢吧......”
雨晴哼了一声，鄙视道：“傻屌！”
子杉怒了，伸手就要敲她的脑袋，雨晴一缩脖子就要躲，不想子杉都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扯住她的胳膊一下把她拽到路边。
等一阵风从身边嗖一下过去，她睁开眼睛才看清刚才过去的摩托开得那么快，不觉心有余悸，讪笑着，怯怯地缩到了子杉右手边，不敢走在路中间了。
子杉看着她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
所以当初决定了的，再也不能改变。
八
子杉心里乱了好久，学妹等了他两天，终于还是没忍住，给他发了消息。
子杉看见学妹的信息提示，心里一阵纠结，要不要假装没看见？想了半天，伸出手打开消息，却只有一个问号。
两个人约在学校门口一家蛋糕店里。
蛋糕店开在向南的街道，落地的窗子擦得很干净，二楼靠窗的位子，能同时闻到蛋糕和阳光的味道。阳光里对面的女孩睫毛长长的闪着光，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嫩嫩的就好像刚烤出来的蛋糕一样。
女生看着窗外，终究还是子杉先开口了。
“我觉得......”刚说了三个字，女生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盯着子杉，看得他发毛，只要地垂下目光继续说：“我觉得我们不是太合适......”
“为什么？”
为什么？
子杉觉得这个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莫过于一个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做？
“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女生眼神有些暗淡。
“哦。”
阳光落下去，桌顶的灯亮起来，子杉端起桌子上已经凉掉的牛奶咖啡喝了一口，看着面前的空座。
他回答了学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九
听人说，听人说多了会变得啰嗦，就好像遇到了什么，会顾忌很多。
所以子杉尽量让自己变得话少起来，碰到什么事情，总是告诉自己，事情很简单，我不在乎。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不是很在乎的事情，就这么过去。学妹之后有了男朋友，据说是跟她告白的一个男生，长得高高瘦瘦的，是个学霸，带她装逼带她飞。
子杉居然觉得心里有些轻松。
雨晴说：“你这就是犯贱！”
子杉表示无法反驳。
她突然反应过来，问：“你有喜欢的女生了？谁？”
子杉笑了，指着她的鼻子道：“还用问？”
雨晴显然不信：“切！你不是最讨厌朝三暮四的女生吗？”
子杉没说什么。
听人说多了会变得啰嗦，就好像遇到了什么，会顾忌很多；而守望地久了，会变沉默，再也不能解脱？
十
雨晴把子杉送到楼下。
其实两家也就隔了一个楼门的距离，约好第二天一起出去玩，看着雨晴拐进那边的楼道里，子杉靠在墙上，没有着急着上楼，看着挣个开始漆黑起来的楼门洞，突然笑起来。
为什么自己老是喜欢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想事情，因为自己那些破烂心事总是见不得光？
爱了这么多年，只为了一个人独自离开，或者两个人从来没有开始，便可以重来？
所以，这是秋天最后一场雨的感觉吗？
留恋、放纵、肆无忌惮。
子杉转身上楼去，这才感觉肩膀上背着的包那么沉，拎着另一个的手也快要麻掉了，如果这是爱情的感觉。
为什么？
子杉回答不了自己，就好像他问雨晴。
你今天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雨晴同样回答不了一样。
把行李扔在一边，老妈去做饭，子杉一个人躺在床上。
手机响了。
拿起来，是雨晴的短信。
十一
我今天可只见到了你一个男生啊，傻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