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记,那就从头开始吧。
当然三岁之前的事儿我是不可能记得的了,所以出生时候的事儿,都是自记事起追着我爸问“我从哪儿来的?”时陆续听他讲的。
感谢我爸,没用“垃圾桶捡的”,“充话费送的”这类解释敷衍了事。
我爸妈是本家——都姓张。爸爸叫“张鸿霖”,儒雅中带着一点霸气,妈妈叫“张思雯”,秀气中透着文艺。说过了,我叫“张灯”,以至于小学登记花名册的时候,老师一直怀疑我的名字是我爸翻字典,翻到哪页就选哪个字起的——随意中真的不能再随意。
我爸妈都是文化人——都是大学毕业生,这在当年是罕有的高级知识分子。我这老张家的单传本该顺应外公的期望,继承“承”字辈,叫“承元”,“承坤”之类大气中带着一点老气的名字。之所以单名一个“灯”字,并不是因为我爸对灯发过誓,或者我妈怀我的时候某某祖先托梦看到灯这类勉强还算是正常的理由。
其实这名字大有来头——这名字是用来保命的,保我老张家香火不断。
简而言之,我的名字可是集众先生之神力,汇诸钱包之纸币来的——至少我爸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生于晚上六点多。
听我爸说,我妈生我那天离预产期已经晚了好几天了,检查每天都做,胎位正常孩子健康,就是没动静。我妈本就瘦弱,外公本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厨子,但任凭十八般厨艺,怀孕期间都没能把她喂的白白胖胖,又遇上预产期过了没动静,一家人自然更是担心地不得了。好不容易有了反应,我爸忙不迭地叫来了护士医生,送进了产房,一家人又紧张地不得了地跟到产房外面。
“家属不能进了!”护士把扒着门的我爸推出去,“配合一下!”
“妈呀,你说思雯会不会有事啊?”被拒之门外的我爸开始原地打转,“没动静了想有动静,有动静了又怕出事儿。”
“没事的,医生说了一切正常。”外婆安慰我爸,试图让他消停一会儿。
“爸啊,你说思雯会不会有事啊?”我爸见外公没什么反应,又开始在外公面前走圈圈。
“闭嘴!”外公呵斥了一声,我爸立刻安分下来,搓着衣服角往外婆身边靠了靠。
之后外公就一直一言不发,在产房门口一脸凝重地掐着表。
不知道过了多久吧,满脸欣喜的小护士叫着“母子平安!”出来报喜的时候,我爸一听如同中了彩票头奖,欣喜若狂开始往产房里挤,边挤边咋呼:“平安!没事!思雯思雯你还好吗!”
“别喊了,去病房看产妇!”小护士应该是彻底嫌弃我爸了,戴着口罩都挡不住虽然理解但是有点无奈的表情,死死守住产房大门。
奇怪的是,外公竟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
“老头子……”外婆叫了外公一声,想示意他去病房看看女儿。
外公全然没有一点理会的意思,捏着怀表,眉头紧皱,“差一点点就能挨过了酉时了,之前起的名字可不能用了,这八字得找先生看看。”
八字其实就是生辰,是一个人出生时的干支历日期。天有十干,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各表其数,依据位置顺序,从一到十。奇数为阳,偶数的为阴。地支十二,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同样各表其数,依据位置顺序,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年干和年支组成年柱,月干和月支组成月柱,日干和日支组成日柱,时干和时支组成时柱,一共四柱。四个干和四个支共八个字,故又称四柱八字。
六点多是酉时,本没什么大不了。那天正是临近年节,92年腊月二十四——辛未年辛丑月癸卯日——阴年阴月阴日。时柱由日干推——甲己日起甲子,乙庚日起丙子,丙辛日起戊子,丁壬日起庚子,戊癸日起壬子。即甲或己日出生,则以甲子开推,子时为甲子,丑时则为乙丑,寅时为丙寅,以此类推。癸卯日,起壬子,下午六点多为酉时,癸丑,甲寅,乙卯,丙辰,丁巳,戊午,己未,庚申,到酉时就是辛酉——阴年阴月阴日阴时。
“鸿霖,走!”外公头也不回,甩开大步子就往出走,“拿着烟。”
我爸虽然是马克思唯物主义科学观教育下的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八字啊五行啥的一窍不通也一概不信,对他而言,这生辰不过是冬季里普通的一天,六点多也就是饭点儿而已。但是在外公面前不敢多话,只好紧跟在老爷子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给焦急地招呼着“家属,家属嘿!怎么走了快去看看产妇啊!”的小护士不停打着抱歉拜托的手势。
“这人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啊。”小护士嘟嘟囔囔有些抱怨。
“小姑娘我去就行了。”外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个状况,也不敢拦,只一个人跟着小护士去了。
于是医院后门巷子里那一排搬着小板凳、戴着墨镜,专管生孩子起名,人过世下葬的小老头们被召集在了一起。
外公满脸堆笑地一人硬塞了个足够分量的红包,这些自称先生的人怕也是没见过这种要求集体出动的大活儿,满脸清高地扮演了一会儿推三阻四,把红包都越推越往里揣,
“使不得使不得,命数的事收不得钱。”“是是,老先生啊,这可不是买卖。”“对啊,我们都是行善积德才来给人看相算卦的。”
“不是不是,先生们别误会啊,捐的功德,功德,先生们拿着行善。鸿霖啊,还不给先生们点烟!”
这可能就是所谓集“神力”和“纸币”于一体的起名吧。我爸说,神不神的不知道,钱是真的没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