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凡间俗事录》中读过凡人对集市的描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当时只觉过于夸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里的人比天界的神仙会玩,什么说书唱戏耍把式,皮影捏泥吹糖人,应有尽有,看得我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我挤在人群中正看得尽兴,不知从哪窜出一名女子,蓬头垢面,抱着枕头又哭又笑,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没过多久,一名男子匆匆赶来,抱住那女子道:“玉娘玉娘。你莫在到处跑了,走,同我回家。”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找我的孩子,孩子,我的孩子...”那女子挣脱了男子,将枕头一丢,逢人就拉着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玉娘!你莫要再闹了...”
“他跟我说河里好冷,他怪我们狠心,他...”女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子捂住嘴,强行拉走。
这闹剧虽来得突然,可周围的人却是见怪不怪。
路人甲摇头晃脑道:“都疯到这路上了,真的作孽啊...”
“她因何事发疯?”我顺嘴问了句。
路人甲:“她家孩子被献祭了,她没想开就疯了。”
路人乙插嘴道:“献祭虽死的是孩子,可不献祭那可是全县人一起送死,这都是命,也是没办法。”
“可不是嘛,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啊…”路人甲一阵感叹,自顾自地走了。
自下凡后,关于这献祭之事我已耳闻不少,原想这可能是凡人习俗,现在看来应是人为所致,而且这人为似乎还牵扯上了一位叫大仙的,不知这大仙是何许人,难不成也是个下凡神仙?
“他是一年半前来到安平县,能呼风唤雨,还救了县太爷快死掉的儿子,因此被县太爷供为上宾,特修建通天观让他久住。没过多久大仙算出安平县有灾难,说是河神对这儿的百姓有诸多不满,需要每逢初一拿孩童作为祭品献祭给他,否则便要降祸给安平县。起初大家都不信,没多久就真的发水难了,整个县死了上百号人,大家害怕了,只能按照大仙的话去做,每到十五,家里有孩童的就要去县里抽签,抽到谁家就轮到谁家献祭。”与我聊天的是卖鼠药的摊贩,为了与我说话还亲手赶了上门生意,可见也是个健谈的人。
我问:“那孩童的父母也肯答应?”
他说:“不答应也没办法,这次是马家抽中了献祭签,哭闹了许久,可真是案板上的事,谁敢替他出头。”
细问之下,我才知道他说的老马家就是我下凡时掉到的那户人家。
“再过两日便又到初一献祭,你若有兴趣也可去凑个热闹。”我与那鼠药摊贩告辞,临走前他说与我有缘,还赠了我两包鼠药作为见面礼,算是我到凡间以来对我最友善之人。
听来这大仙倒有些本事,引得我想去通天观看看,我途径打听,路过巷口发现有人正扛着一会动的麻袋行色匆匆,还等不及我细看这会动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就被人围堵在了墙角,问我有何事。
我说我刚巧路过。他们不信,硬是要打晕我。
当我醒来时,四周昏暗潮湿,像是在一处就不见光的地窖里,手脚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才发现被粗绳捆得死死的。
“姐姐你醒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顺声望去,是一个同样被捆住的女娃娃。
女娃娃说:“姐姐你不要害怕,大哥哥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你是谁啊?”我问。
“我叫小舞。”
“哦,我叫小六。”我随口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舞眨巴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
我问她:“那你是怎么被抓的?”
“我在看变戏法就被抓了…我好饿呀。”小舞巴巴地看着我,“姐姐你身上可有吃的?”
“有是有,但不是给人吃的。”我想起那两包鼠药,但在此时并没用途。
小舞有些失望,低着头碎碎念:“也不知道大哥哥什么时候能来救我们…”
我虽不知她说的大哥哥是谁,但见怎么小的孩子遭到这样的对待着实不忍,只能骗她说:“会来的,会来的,我刚在路上都遇上他了。”
“真的吗?姐姐你认识我大哥哥?”小舞猛地抬起头,满眼欣喜。
我张口胡诌:“认识认识,他这不是让我先来找你嘛,放心吧,我们会出去的。”
“嗯!大哥哥从来不骗我了,姐姐你也别怕,我大哥哥可厉害了,还有胖宇哥哥也很厉害。”小舞叽叽喳喳地向我说起她对她那些哥哥的崇拜,我虽不知她究竟有几个好哥哥,但见她心情转好,也愿意听她叨叨。
眼前最坏的情况就是杀人灭口,可我这才刚来凡间不到一天,哪能这么容易大结局,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问题,反而担心的是那些绑架我们的到底是群什么人?他们有何目的?
正当我陷在思考中,小舞伸脚踢了踢我,提醒我有人来了。
我们俩即刻装晕地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来人动静。
“你确定是这丫头?”一抹粗狂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旁边这大的是怎么回事?”
“凑热闹被抓的。”另一个人应答道。
那粗狂声嗯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卖到醉香阁去吧。”
“是。”
隐约感觉有人蹲下了身,像是在翻什么东西,没多久,那粗狂声离我近距离响起:“那小丫头身上果然有标记,行了,人我带走了,大的你们看着处理吧。”
说着,那粗狂声像是抱起了什么闷哼了一声,然后踩着脚步准备离去。
我不知道他这是要把小舞带去哪里,睁开眼猛地起身,将要抬我的人撞翻在地,朝正要出门的背影大喊一声:“禽兽,放开那女娃!”
粗狂声止步回头看向我,许久后冷冷哼了一声:“杀了吧。”
他话一落,我旁边那两人边捂着鼻子边抽刀,眼看就要朝我砍来,我吓得双眼紧闭,不想此时手上银镯竟发出一阵紧促的银铃声,这声音在我听来不大,却能震开了捆绳,还震得那两人捂耳倒地,七窍流血。
当时我整个人都傻眼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银镯杀伤力居然如此之强,不愧是仙器,恕我眼拙!
我将身上捆绳一扔,急匆匆跑出去救人,那粗狂声没料到我毫发无伤站在他面前,眼中的惊讶流露得过于明显。
我趾高气昂地指着他:“看什么看,还不快放开那女娃!”
“你说放就放?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粗狂声一招手,几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将我团团围住,他们手执长剑,一致指向我。
我没见过这阵仗,有些懵也有些打颤,但听到小舞的哭声,我也顾不得害怕,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希望银镯还能再救我一次。
仙器就是仙器,特别给自家人面子,我这还没睁开眼,就听见遍地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粗狂声也倒地不起,边吐血边抖着手指问我是何人?
我大言不惭:“我是要替天行道消灭你之人。”
那人坚强的捂着胸口匍匐偷跑,我见他对我构不成威胁也放过了他,抱过小舞问她有没有事,小舞泪珠还没干,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问:“姐姐,他们都怎么了?为何都在吐血?”
“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问她。
她莫名地摇摇头。
我摸着她的头:“没事的,姐姐这就带你找你的大哥哥去。”
小舞听了这话很高兴,双手抱着我的脖子,将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姐姐你是仙女吧,你好厉害呀。”
“这都被你发现了,你也很厉害呀。”我边安慰她,边捂着她的眼睛,快步带她离开这尸横遍野之地。
我与小舞离开时,已是余晖瑟瑟,落日如剥了壳的咸蛋黄馋人得很,我抬眼望天时不由想起曾在天界的日子,想着这会东曦上神该下值了。
在天宫,东曦上神负责驱车日照,望舒上神负责御车月照,据说他们俩本是一对恋人,后来不知怎么分了手,还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可却又偏偏相互放不下,总是侧耳打听对方近况,以至于我们这些做小仙的,有时还不得不做上探子的活。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哥哥他们?”小舞摇着我的手,将我从回忆中晃醒。
我低头问她:“你的大哥哥长什么样?”
“姐姐不是见过我大哥哥吗?”小舞回我。
我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尴尬,只好说:“我问的是他在小舞心里是一个怎样的哥哥,以至于你这么心心念念要找他?”
小舞一听这话,眼里不仅放光,连笑容都无比灿烂地说:“我大哥哥是个特别厉害的人,小舞最喜欢大哥哥了。”
我见这小女娃流露出过分欣赏的神情,也不好提醒她大哥哥若真的厉害,怎到现在还找不到她。
“姐姐若是遇上我大哥哥,定也会向小舞喜欢大哥哥那样喜欢他的。”小舞说得信誓旦旦,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我来这凡间只是为了找上神,并不想留恋凡尘,天界的那些前车之鉴已经够多,我可不想成为下一个的“反面案例”。
小舞这娃儿很奇怪,每走一处都要拾个东西在树或墙上刻画。我问她这样破坏公物就不怕挨打么?她说可是大哥哥说过这样做能找到她。
也不知我和小舞这是走了多久,转眼竟已是夜幕星河,这路越走越偏僻,冷清得怪吓人的。
小舞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姐姐我害怕。”
我握紧她的手想说我也怕,但又怕吓着她,只能壮着胆子,随手指了个地方说:“不怕不怕,你看前面有座庙,我们到那就安全了。”
这话我也就信口胡诌,可没想到我指的那地居然真有座庙。
那庙里杂草丛生,蛛网尘埃,像是废弃许久,我抬眼看向悬挂在庙堂前的牌匾,想不到这里供奉的竟是始祖神之一的女娲娘娘。
我牵着小舞跪在娘娘神像恭敬叩首,兴许是觉得娘娘与我同是天界中人,不免倍感亲切。
“女娲娘娘在上,小仙颂苒实在是因无地可去前来打扰,无奈之举,望请娘娘见谅。”我在心中默念,不想一睁眼本是黑暗无光的庙宇突然变得灯火通明,案前还多出了些果子和米粥,看来是女娲娘娘是愿意收留我们的。
小舞很惊讶,指着我这这这了个半天也没回过神来。我淡定地将米粥递给她,问她吃不吃。
这小女娃兴许是饿了,拿过米粥便转移了注意力,大口大口地将米粥吃个精光,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姐姐我们明天能找到大哥哥吗?”小舞睡在我大腿上,迷迷糊糊地问我。
我正要回答,不想一阵困意袭来,眼皮如千斤压顶般沉重,令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我站在湖面上,一抹白光从天而降,缓缓停在湖面,幻化成了女娲娘娘的样子。
“好久不见了,苒儿。”
娘娘的声音温柔悦耳,可她的话却让我糊涂。
我自修成人形飞升成仙以来,并未在女娲娘娘的座下服侍,娘娘何时见过我?
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娘娘从掌心凝出一滴水,朝我眉心间弹去。
“此乃天书之意,也是你与他的缘劫,你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娘娘!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娘娘...”
我还来不及问清,就被门外的声音从梦中吵醒了,全然记不起娘娘在梦里说过的什么。
“小舞的记号怎么会到这就断了?”
“这什么时候有了座庙呀?”
门外的声音甚是耳熟,好似在哪听过,我不确定来者何意,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绑架我们的是同一伙人,于是急忙拍醒熟睡中的小舞。
小舞懵懂地睁开眼,刚要说话就被我一掌捂住了嘴,拉着她一起躲在女娲娘娘的神像背后。
门被推开,声音由外向内而来。
“小舞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应该不会吧...”
两人话才落,小舞就挣开我的手跑了出去,我来不及拉她,就看她一把抱住其中一男子的腰喊了句“大哥哥”。
“小舞?”那人惊讶地握住小舞的肩,将她转了一圈,“你没事吧?”
“可算是找到你了,你都把老大急坏了。”旁边另一男子乐呵呵说道。
小舞开心地拉过她的大哥哥,指着暗中观察的我说:“我没事,是仙女姐姐救了我。”
我见藏不住,只好从神像后面走出来,抬眼一看,居然是那两个烦人精。
包子脸惊讶地指着我道:“她不是昨日讹我的那姑娘吗?”
那人看到是我也颇为意外,许久后才开口问我:“是你救了小舞?”
我没应他,看向小舞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很厉害的大哥哥?”
小舞笃定地点头:“嗯,仙女姐姐见过的。”
“见是见过,倒没觉得厉害在哪。”我这话是对着那人说的,那人不以为然,转而告诫小舞不是每个人都配称得上仙女姐姐这个名号的。
这话给我挺笑了,我虽身在末等仙班,但也是实打实的小仙,凡人一句“仙女姐姐”我还是担得起。
我懒得与那人白费唇舌,只对小舞说:“好了,你大哥哥也找到了,我也该走了。”
没想到小舞竟拉着我的手不放,泪珠说掉就掉:“仙女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见不得小娃儿哭,蹲下身边给她擦眼泪边安慰她:“有句话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我们会再见的,别哭了。”
“你要去哪?”许久不发声的那人开口问我。
“与你何干?”
他理直气壮:“都说认你做娘,多问一句不为过吧?”
“你可真是厚颜无耻。”我咬牙切齿。
他不以为耻反为荣:“彼此彼此。”
包子脸挠着头:“你们怎么又吵上了?小舞快到这边来,他们俩待会可能还要打架,莫要误伤了你。”
小舞一听忙抱住我的大腿说:“仙女姐姐不要打大哥哥。”
“放心,她打不过我的。”那人挑衅地看着我,“对了小舞,最近那个有名的采花大盗重出江湖了,专门喜欢挑一些独行的姑娘下手,据说那采花大盗下手悄无声息,手段极其残忍,只要被他盯上的,最后都会死于非命,简直是残忍至极...”那人说完就是一阵摇头叹气,又出言提醒我要走赶紧走,让我别误了自己的事。
我对这人的危言耸听厌恶至极,即刻夺门而出,可出后我发现我并不识路,只能随缘挑选了一条看似宽敞的路走下去。
路两旁皆是郁郁葱葱的林野,走了许久仍未看到路的尽头,好似绕来绕去都还是同一条路。
我从日头正烈走到落霞云归,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一棵苍天大槐树下休息,强行与他聊天。
我问老槐树今年高龄?可否成精?
老槐树没理我,我又问他每天在这看同一处风景会不会无聊?有没有想换地?知不知道怎么走出这里?
可能老槐树性子高冷不愿言谈,听我叨叨嫌我烦,便用枝丫将我从他身上弹开。我毫无征兆摔了个狗吃屎,气愤地要捻诀报复,可当我并住双指,才记起我已没有法力。
我笑容可掬地走回去,毕恭毕敬地给他作揖:“是我话多误了老神仙的清净,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和我一般计较了,请问老神仙可知如何走出这林子呀?”
老槐树还是没理我,我厚着脸皮讨好他,却不想林中传来铁刃打斗的声音,好奇想上前一探究竟,老槐树竟用枝丫拦住了我,藤蔓在我腰上一卷,将我扔了出去。
我就这么滚啊滚啊滚,滚到了一条平坦的道上,待我灰头土脸爬起身时,发现自己竟滚出了那林子落在了官道上。虽是被老槐树精摆了这么一道,但冲着他面冷心善做好事也不吱声,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我正拍着身上的尘灰,一蒙面男子快马经过,又给我扬了回去。
我对他这种毫无公德心的行为嗤之以鼻,无意间听到的银铃声转瞬即逝,没细想,便看到地上落了一物,捡起一看是块沉甸甸的令牌,令牌上还刻着一个大大的“魏”字,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我不客气地将它揣进兜里,想着这没偷没抢能捡到些值钱东西不容易,在这物欲横流的凡间,有这玩意指不定还能换些银子对付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