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月落,朝起暮褪。
零零碎碎的光芒散落在不甚平整的山坳中,一座木屋的大门上拴着一个火把。火焰时时跳动,一曲完毕,落幕,逐渐暗淡。一阵风去,似乎被熄灭,开始冒白烟。
一道呼,门吱呀一叫被打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道重一道轻,踩到枯树枝。
‘咔嚓’
火焰忽的得了生机,门前数十米豁然一亮,向四周蔓延,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被惊扰了睡意的野物穿过树丛,沙沙声不绝于耳。没有丝毫音乐细胞的蟋蟀、不知名的害虫以为太阳匆匆赶早班,无半点自知之明的开始歌唱。
而木门上映出瘦弱身影,有些圆润的脑袋一点一点,垂下,又猛的抬起,似小鸡啄米。
入夜,圈里的羊忍不住困倦阖了眼,月光下,乌压压的一片黑影站在山顶,朝着那轮明月不齐抬头圣神的祈祷。山间隐隐回荡嚎叫,越来越清晰,逐渐靠近。垂下的脑袋终于抬起,顺手拿过靠门的钢叉,紧紧握住。
东方密林中射出第一缕阳光,驱逐深色笼罩,逐渐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悲鸣越来越小,羊群终于安稳入了梦乡。火焰一抖,通亮一夜。
村里的人从出生开始,睁眼便是山,闭眼满是树。朝起而做,夕落而归。
他们祖祖辈辈依山而生,称自己是大山的孩子。
朝旭,朝阳与旭日,生机与未来。可是名叫朝旭的孩子却喜欢落日,像是结束,沉睡过去,不再醒来。
今天轮到朝旭值日,赶羊和守夜,恰巧轮到一起,没什么不对。
拿着赶羊鞭的少年,身子单薄极了,一件薄薄的粗布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裤脚一边长,一边短,露出一节只有骨头的小腿。一张脸却是骨骼圆,显得有些富态,极短的头发看着便十分扎手。
圆脸上满是疲倦,眼皮反复一张一合,眼睛又猛的睁开,一秒,终是沉沉的闭上,身体一晃,脚下踉跄,狠狠摔了一个跟头。双手撑地,右手划过一块尖锐的石头,脆弱的手心皮肉一划,鲜血汩汩流出。
这下瞌睡彻底是插了翅膀飞走了。
伤了右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急忙跑到河边冲洗,嚼碎了药草吐到手心握住。
羊已经赶回,一天的任务勉强是完成,不知为何,朝旭感到很累,那种恨不得闭眼就不再醒来的累,可相比于其他同龄的孩子来说,他的工作算是很轻松了。
放松了身体,不自觉躺下,身下是扎肉的草,睁眼便是一成不变的天空,蓝色的布上漂了几片白色的云。
看得他要吐了,明明中午没吃饱的。
眼皮沉重,四肢轻飘飘的,下一刻便要飞起。朝旭很困,他总觉得他睡着了,又或许没,他还能听见溪水的流动,远方家阿婆拉着脖子喊鸡回家。
“嗯?你这小孩在这里干嘛呢?”
一道略有些惊讶的声音响起。
不像母亲那般尖细,也不像父亲一样浑厚,他每次一听总忍不住抖上一抖。
朝旭忽然醒来,转头,一男子蹲在他身边,硬朗的脸,挺立的五官,打着哈气,双眼眯着,显得随和。
却看得朝旭心惊胆颤,面上还是跟着打了一个哈气,刚回去的眼泪又挤到眼角。
“你是谁?”
朝旭十分警惕的问道,这人他没有在村子里见过。母亲整天担忧着,连不远处爱占小便宜的沈姨都念叨着让他防范。
“唔?”
那人歪了歪头,做出一脸沉思状,一头柔顺的黑发跟着晃了晃,沉默半天,才继续开口。
“这样,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再告诉你我叫什么。”
朝旭想了想,还是开口回答。
“朝旭,朝阳的朝,旭日东方的旭。”
这个名字还是学校里的老师特意来给他取的,这么多年,他也只记的老师反复交给他的这句话,却是连老师的面貌也忘却了。
老师……该是怎样?从前朝旭没想过,许是想了也摸不着头脑,倒是现在,他想,也许,老师就该是面前的样子。
“哦,我叫褚昭朐,别多想啊,和你不一样的,昭,日召,朐,月句。哎呀,朐要取温暖的意思。”
朝旭听不懂他话了的意思,但他配合着点头,这个大哥哥确实很温暖。
褚昭朐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伸手准备摸头,伸到一半改了个弯,拍了拍朝旭的肩膀。
嗯,看着扎手。
他看着远方的山,又指向天空说:“其实你看啊,这天不止这么大,这云不止这么多,他们啊,可以到处旅游,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吗?”
朝旭诚实的摇头。
“有糖果,五彩的,酸甜的,饮料……就是和水果一样味道的水。不用放羊,不用防狼。”
糖果和饮料是什么朝旭不知道,但后面两条足以打动他。
那人又开始楠楠不休:“我看过海,就是你们说的,咸的水,超多,那也是蓝色的。”
“天空?确实和天空一样,哦,或许是他们也喜欢天空,来了个盗版。”
“我挺喜欢海的,比天还蓝。”
“为什么?唔……大概它盗版时用力过猛了吧。”
他还说:“去读书吧,就是去学校,别嫌苦,别嫌累,委屈了就抬头看天,眼泪会倒回去。”
那一天,那个自称褚昭朐的男人说了很多很多话,全是他不知道的,未知,新奇……前提是,读书。
迷迷糊糊醒来的朝旭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迎着余晖,暖洋洋的,晒得人舒服着眯起眼,凉风一吹,朝旭突然浑身一抖。
那人……叫什么?他说了吗,没说吧……朝旭?不会吧,不可能和他的名字一样。
日召,月句。
四个字?
等回了家,朝旭早已忘了纠结名字,脑海里回荡着两个字---读书。
那个男人,那一席话,包括蓝色的海,就像是一场浅浅的梦,笑着醒来,转瞬即逝。
朝旭吃着晚饭,食不下咽,比起脑海里突然多出的美食想象图,这些实在无味。吃了几口,朝旭有些忐忑,最终还是结巴着开口。
“父,父亲,母……亲,奶奶,我,我想去读书。”
朝旭的话刚说完,桌上一位年长的女人一听,眼睛一转,放下碗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朝旭,拉着声音吼道:
“小崽子你说什么?读书?你疯了吧!家里哪有钱给你上学!”
一旁的男人看向朝旭皱眉,满脸不赞同,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没有开口。
桌上未被点到名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妹和四弟全都停下动作,看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有好笑,有羡慕,有懵懂……
朝旭瞬间害怕了。
“我,我就随便……”
奶奶眯着眼,往嘴里塞了一夹水煮菜,听到朝旭的话才开口。
“呀,三弟儿想读书啊?读书好啊!去吧,正好赶上开学,收拾收拾就去报名。”
说完,奶奶迈着小步,拉着朝旭回到里屋。
母亲和父亲同时皱眉,母亲狠狠刮了朝旭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却比平时少吃了一碗饭,动作急躁的离开饭桌。
剩下的几个孩子互相看了几眼也推推搡搡回到房间。
朝旭看着奶奶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箱子,轻轻的抱在怀里,抚摸着箱子光滑的边缘,像那春风,如此温柔。
一本蓝色外壳,边缘泛黄的纸质书静静的躺在那。
奶奶拉着朝旭的手,笑着说:“朝旭啊,你这名字其实是我给取的,那个糟老头子给你取了一个更好听的。褚煦朝,春风和煦的煦,朝朝暮暮的朝。记住了吗?”
朝旭想了想,在心里反复喊着这三个字,最终点点头。
“奶奶,我记住了。”
“褚煦朝,春风和煦的煦,朝朝暮暮的朝。”
也不知道奶奶用了什么法子,最终,朝旭上了学,学校不在本村,在山的另一头,另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大一些,几个村的孩子要上学都只能在那。一个年级能有三十几个人。
因为远,所以天不亮就要出发,比平时还要苦,其他孩子见此,只剩下幸灾乐祸。
每次母亲都要更早起来烙一个干饼,算是他一天的食物。
初到学校,熟识的孩子不多,但老师话中的有趣内容冲淡了没有伙伴的孤寂。
但他的同桌却不这么想,这个人叫唐虎,长得虎头虎脑,不爱学习,整天琢磨着到墙根抓蚯蚓来吓唬女同学。一次抓虫竟放在了一位女老师的书里,气得老师罚他在门口站了一个星期,唐虎却求之不得。
从此,教室门口成为了唐虎的专属战地。
大概是朝旭太过死板,又喜欢专研学习的缘故,唐虎总是爱逗着朝旭,往他课桌里塞虫子,往他书上画圆圈。但再过分的事情也没再做过,尤其是上课,是不会去打扰朝旭的,因为第一次的时候朝旭严重翻脸。
但唐虎也十分护短。说来那句话:
我的人,我欺负,你们欺负,那不行,我要打你们。
朝旭讨厌唐虎,这是必然的。但一次乌云突至,大雨倾盆而下,误了放学回家的路,朝旭留着的半张饼,下意识分给了唐虎一半。唐虎接了,看了一眼,随手塞进书包,匆匆拉着朝旭,掏钱请他吃一碗五分钱的面。晚上两人在学校桌子上凑合了一夜。
这份情,朝旭没敢忘。
可正当朝旭对唐虎态度改变,唐虎却不读书了。
按照唐虎的话来说就是:这么多的事情做,什么都比读书好,乐得一时是一时。读书后还不一定有钱呢!我现在就开始赚钱,以后一定比你有钱,比你过得好,到时候来找我,我带你吃面!
朝旭听着话有些触动,十几天的劳累奔波读书,他不想学了……可下意识抬头望天。
天依旧是蓝色的。
天的那一边是什么?
天的那一边……
五彩缤纷。
朝旭亲眼看到的。
不仅有蓝色的海,还有金黄的沙滩,暖洋洋的阳光。
当朝旭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木屋还是木屋,人也还是那些人。
不同的是朝旭的家,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红砖青瓦,大门上贴着红通的倒置‘喜’。
奶奶早在朝旭考上大学时笑着走了,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母亲和父亲不肯和他去大城市住,他只好在这装修好,一年回来一次。
这天朝旭在院子里喝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撒了大半,一只圆滚滚的虫从老柳树上落下,啪嗒掉进茶里,泡了澡。
朝旭一愣,有些记忆在脑海中闪过,却抓不住分毫。
“诶,朝旭你回来了啊!”
“你是?”
“我!唐虎!记得不,我还请你吃过一碗面呢!”
青色的虫与记忆中的欢笑重合,朝旭有些恍惚,点点头,算是认了。
“记得,这些年……”
“记得就好……嘿,那不是大事……我不是听说你有钱了嘛,我最近有大事情要干,你看,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你放心,我还,肯定还!”
“这,借多少?”
唐虎看有戏,眯着眼,笑嘻嘻的伸出食指。
“一千?”
那倒是不多。
唐虎摇头。
“一万?”
这个数朝旭说出来也有些愕然了。
唐虎连忙点头。
“这……”
“朝旭,还是不是兄弟了!这样,你们那些个文化人不都是这一套嘛,我立字据,那什么,借条是吧?”
朝旭想了想,最后展颜一笑,摆手道:“不用了,但我只有五千,你看……”
“五千?五千也行,快给我吧,我真的急用。”
朝旭点头,取了钱,当唐虎拿了钱,乐呵着没打招呼就跑了,没多久就没了影。
他没打算让唐虎还钱。
他想起了唐虎的那句话:读书有什么用。
有用的吧,至少对于他来说,他能走到世界的另一边去看看风土人情。
莫名,散步去了那条小溪边躺下,身下的草柔和极了,湛蓝的天空飘过大团白云,看着什么都像,有蛤蟆拿着宝剑,企鹅顶着圆球……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大哥哥,你是谁啊?”
朝旭被惊奇,眯眼打了个哈气,眼泪朦胧中,一个小孩手拿钢叉,逆着光,五官模糊。
“这样,我先告诉你我叫什么,你再告诉我你叫什么。”
“哦,我叫……我叫褚煦朝,春风和煦的煦,朝朝暮暮的朝。”
“我叫蓝色。”
“蓝色?”
“是的,大哥叫红色,二哥叫绿色,我叫蓝色。我喜欢蓝色,和天空一样。”
“天空嘛?我也喜欢。”
朝旭痴迷地看向山的那一边,陷入回忆,勾起一边唇角,他说:“我看过海,就是你们说的,咸的水,超多,那也是蓝色的。知道为什么吗?哦,或许是他们也喜欢天空,来了个盗版。”
那天,他和这个叫暮雨的小孩子说了很多,包括五彩的糖,蓝色的海。
多到最后朝旭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了一句话。
“去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