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佝偻着腰的小厮低垂着目光,用眼角的余光再次看了眼谢玄,又道,“那位豪客还说了,听闻昭庭楼新来了位小师弟,也请楼上一坐。”
几人同时往小厮看去,脸色齐齐一变,谢玄双眸茫然,转而生出几分凌厉。
几股杀意萦绕小小亭间,小厮感到针芒在背,不由几分瑟然发抖。
魏安君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抖,温酒更是上前几步,大手一抓,将小厮整人拎起,怒道:“让谢小子也上去?”
小厮两腿在空中乱蹬,惶恐道,“大人,大人息怒,那位豪客是这样的吩咐的,我就是个传话的啊!”
一直沉默听各位师兄说话的谢玄突然抬起头来,少年锐利的目光盯在小厮的身上片刻,渐至柔和,轻声的笑了,“师兄,放了他吧。我去,我想知道我忘掉的那些是什么。”
少年笑的就像今日的阳光般的灿烂,语气也很柔和,可在座的众人,都听出了他话中的斩钉截铁。
还有几许的冷厉。
有些事情,总是要弄的清楚的,少年不想,也不愿自己的身世永远的是个谜,他需要解答,他究竟是谁,他的父母是谁,他来自何方,即便前面有着莫大的危险。
不仅仅只是直觉告诉他,上面的魔头,肯定了解自己的身世。
“不要去!”钟离昧摇了摇头,并不同意,谢玄想要知道答案,可现在并不是时候。
龙潭虎穴,李猿刀去得,谢玄去不得。
“去吧,”魏安君将钟离昧的反对按在了肚子里,向李猿刀嘱咐道,“保护好小师弟。”
几人看向魏安君,脸色凝重的点点头,虽然平日中相互斗争挺多,可关键时刻,还是遵从师兄的意志。
说罢,魏安君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上面镌刻有“取仁”二字小篆,递给谢玄,又轻声道,“小师弟,收在怀中。”
李猿刀眼神一凛,钟离昧张了张嘴,随后便闭上了。
青冥天下间的修行者,无论是练气士还是修意人,达到四境,都会选择以本身神魂锻炼一件法器,这件法器不同于其它法宝,被修行人称呼为“命器”,威力固然极大,可不到迫不得已,或者以命换命之时,绝不动用。
命器与修行者神魂相通,可以视作最后的底牌,一旦命器受损,修行者自然实力损伤。同样,若是修行者受到重伤,以命器为祭,即便境界大跌,好歹能留下一命。
魏安君这件命器,取名“微义”,能拿出此物,他已然做好了拿自己修为实力,来保谢玄的平安。
谢玄怔了怔,不明白此物何等的贵重,伸手便收下了,放在怀中,“谢谢师兄。”
“走吧。”魏安君笑着挥手。
“好,小师弟,我们走。”李猿刀挑了挑眉头,眉宇间的杀意抑不住的喷涌而出,向那个小厮挥手道,“领路!”
三人远去。
走在前方的小厮嘴角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冷厉笑意,转瞬消失。
目送三人离开,魏安君才看了眼被禁锢动弹不得的赵斋子,赵斋子眼神焦急,眼珠子乱转,心中有一肚子吩咐要与李猿刀说道说道。
其实也不过一句话儿:切记不要伤了雅儿。
“把阙月楼的人都散了去。”魏安君转头向温酒道,叹息一声。
情之一字,便是这天下间最无解的弱点,若不是赵斋子挂系在红尘中的情愫,李猿刀与谢玄小师弟,又何必以身犯险。
温酒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打了个手势,四散在院落各处的锦衣卫知意,扯去了身上的伪装的衣服,露出里面的黑色飞鱼服来,各自从身边的角落中抽出绣春刀,朝着阙月楼涌去。
魏安君侧头又对身边的钟离昧道,“我们也上去,这茶水太苦。”
宽大的衣袖在桌面上拂过,刀意构造的阙月楼悄然炸碎,化作一缕清风,萦绕在他周身四处。这位昭庭卫的六师兄微微挑眉,卧蚕般的眉毛仿佛是一柄锋芒并露的利剑,刺入鬓角。
钟离昧紧紧随在魏安君的身后,古铜色的脸上肃然,他知道,自己的师兄真正的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进入阙月楼,耳畔传来琴瑟和鸣声,女子的侬言软语,男人的开怀或意味深长的大笑,但富丽堂皇的迎客厅中却毫无人影,原本招待贵客的仆人小厮及奴婢们,早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李猿刀扫了周围一眼,脸色收起外面的洒脱轻佻,凝重起来,向身边的谢玄低声道,“小师弟,等下站在我的身后。”
少年双目看着前方的小厮步态拘谨,想了想,咧嘴笑道,“十二师兄,等会我便站在你身边吧,我可要看你如何风光的斩杀魔头呢!”
似是察觉到了背后少年的目光,小厮转过头来,擦去了额头涔出的密密汗珠,微佝偻着身子,勉强的笑道,“两位上官,这边请。”
少年报以笑容,“好的,谢谢。”
小厮转过头去,蹭蹭上楼,沉闷的响声在楼间传荡,声音淹没在四周喧闹中,却重重敲在少年的心头,如声声擂鼓。
李猿刀侧看了少年一眼,有些诧异,然后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小厮提着下摆已经上了楼梯大半,步伐慌张,双眸中的杀意渐渐如海浪退去的显露的礁石,嶙峋并露。
随之杀意似春风般的散去,他爽朗笑了笑,重重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师弟,有点我们昭庭卫的模样了!不错,怕作甚!”
少年腼腆的一笑,笑容中满是警惕和冷意,抬起头,看向大堂中央处所悬挂的“婵”字,字迹龙飞凤舞,张扬恣意至极,是前朝某位书法大家的手笔。
可落在少年的眼中,怎么都像是一个“杀”字。
少年捏紧了拳头,手心中满满的都是汗珠,汗珠之中,裹着方才李猿刀趁拍肩之际暗中递来的匕首。
当然,还有李猿刀用密语传到心头的一句简短的话儿,“以防万一。”
靴子踏在木板上的声音从一楼往四楼去,愈发的急促,像是渐渐变大的夏雨,在最为急骤之时,戛然而止。
阙月楼小厮在清影阁的门前站定,双手颤抖的抬起袖子,作揖恭敬道,“上官大人,清影阁到了。”
“好,”李猿刀额首,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四周,见周围布置还有几分的眼熟,扬手摸了摸鼻子,鄙夷道,“前两年来过一次,倒是没有变化,怪不得听赵斋子的话说,阙月楼的生意愈发的差了。”
“上官大人说的极是。”阙月楼小厮拱手低头,连忙附和道。
“真没意思。小师弟,带你见识见识魔宗中人。”李猿刀兴趣寥寥的撇嘴,再次拍了下谢玄的肩膀,扬手重重推开清影阁的厢门。
“呀吱”,黄花梨木门被重重推开,李猿刀一抖下摆,坦然然,洒洒然的走了进去,少年谢玄却身体绷紧的如上箭之弦,却还努力的做出一副镇定模样,落后李猿刀一步踏入。
少年袖中的匕首上,汗珠在锋刃间滚落,如临大敌的看着居中坐在茶桌上独自小酌的青衣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
方才借肩头的动作中,李猿刀密语的语气十分的郑重,“危险,等下看我的手势,跑,有多快跑多快!”
少年从未听过李猿刀如此的慎重其事,甚于听出一丝决然之意,那便是真的陷入危境了。
他不由生出几分的惶恐,那夜小黄门狠厉的手法仍在眼前,此间青衣文士,想必要比那黄门厉害百倍。
事实也是如此,李猿刀与燕国魔庭斗争十年,杀过的魔人没有千人也有八百,一眼便识出了布置于此的阵法。
这便是于真辛苦月余时间,不惜折损寿元,以自身精血为引,祭毁用了魔宗长老赐予他的上品法器“踏雪”,布下这“终焉彼岸”阵法,为的就是让李猿刀死。
“十年一别,李大锦衣卫别来无恙?”于真抬眼淡淡笑着,看了眼谢玄,举起酒杯,“仇人相见,当有好酒配快意恩仇,李大锦衣卫,要不小酌一杯?”
“好。”李猿刀认真思嘱片刻,泰安自若,似是完全不觉自己落入险境,点头问道,“你是谁?”
几乎同时,身边的谢玄向将酒杯轻轻推开一寸之远的于真高声问道,“我是谁?”
或许是受李猿刀淡定如水的影响,少年此时看上去还有十分的紧张,可是流露出的畏惧已然全无,只是将袖中的匕首攥的更紧了些。
“我叫于真。”于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颇有几分自嘲的苦笑道,“也是,李大锦衣卫杀人无数,何尝记得十年前大名府威武校尉灭门案中苟活的小卒,拜李大锦衣卫所赐,我孤身逃入北燕,当了燕国魔宗的走狗死士,从北地人人赞誉的青年才俊,变成了这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李猿刀面露恍然,这才回记起来。
大晋大燕,分据浩然人间的南北,彼此仇视,视对方为心腹之患,自然明里暗中的动作绝少不了。
于真口中的大名府威武校尉,不过是大燕安插在大晋的众多密谍棋子之一,只可惜身份暴露,校尉府上下男子及幕僚,被楚白带着李猿刀杀了个干净,府中女眷被贬为奴,有送往边疆为军中娼妓,也有送往教坊司为婢。
想必这于真是那血腥一夜的漏网之鱼,报仇心切,与北方魔庭搭上了关系,做上了魔庭之中的死卒“良刀”,今夜前来报仇。
十年前李猿刀杀他家人,毁其前程,十年后,他设下血海大阵,设杀李猿刀,十年不过轮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