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萦从八岁等到了自己的十八岁,整整十年,晚萦觉得自己应该与他心意相通了,可实际上她不过见了他一面而已。
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一句“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就像做了一件事一定要知道个答案,种下了一棵枣树,一定要见着它开花结果一样。
晚萦再次见他,他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顶上绾了个髻,一根玉簪横插进去将发固定住,其余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的亦是白色的缎子,周身都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脸白白净净,眉目如画,手中却握着一把黑柄黑身的长剑,恰是一副少年侠客的模样。
较之以前,他变得忧郁不少,一双眼睛像是两个长满了浮萍的深潭,幽深却没有波澜。
晚萦一见他,蓦地心就开始“砰砰”狂跳,她的脸也开始微微的红了起来。她坐在纱帐里为他弹了一曲琵琶,他斜靠在榻上,黑鞘长剑被置于身侧,一条腿随意的抬起置于绣花榻面,露出白缎长袍里灰白色的长裤,黑色的粉底皂靴,一直笼到小腿,将灰白色的裤腿扎进了鞋子里;右手手肘杵在身后的紫色靠枕上,靠枕里装的不是棉花而是晒干了的芍药花瓣,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花瓣不像棉花那般柔软,所以他的手肘并未在靠枕上杵出一个凹陷的深窝来,而是一动,松脆的花瓣就被压得“克克库库”的响,他左手空出来在屈起膝盖上敲着节拍。
没一会儿,他随手拈起桌上的糕点放在唇边却并没有吃,眼神轻轻飘荡,不知将要停留在何方。
一曲终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晚萦的手一顿,琵琶声随即停了下来,晚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最后一丝余音在房里消逝之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叫陆、晚、萦。”
接着,是窒息的沉默,晚萦渴望着,渴望着他突然起身,猛的拉开纱帐,然后抓起她手里的琵琶用力的掷在地上,然后拉住她的手说:
“我们走!”
可是晚萦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这短短的一刻却像是她过去十年所煎熬过的岁月,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冲进纱帐里来,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咬了一口唇边的糕点,那糕点的碎屑簌簌的往下落。
晚萦突然丧失了力气,觉得自己十年的坚持与等待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意义。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晚萦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手一动,又拨响了弦。
“小女子十年前认识了一个少年,我给了他两个馒头,他临走时说有一天要回来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家。”
“他说他叫江逾白。”
“公子,请问您见过他吗?如果您见过他,请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他。”
纱帐外的人动作一顿,表情也滞了一下,随后将那咬了一口的糕点慢慢放下,缓缓走过来,似乎是十年以前的记忆突然倒退着重回了他的记忆,撩开纱帐他却忽然“吭吭”的咳嗽了起来,一张脸咳得酡红,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把剑,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都开始泛白。
他说:
“对,我记得你了。”
他那天走的时候是从窗口下去的,因为窗口临着街衢,他说走窗口方便,他在窗口上足尖轻点,白衣猎猎,轻轻巧巧的落在了街道中央,就像当年他踢着墙翻过去一样,只是如今他已经再也不用倚靠那一根随时会将他摔在地上的绳子了,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可以任凭自己的心意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临走之前,他回过头来,对着晚萦说道:
“你等我回来,带你走。”
多么相似的一句话,晚萦心里升腾起一丝不怕和害怕,怕他这一走又很久很久都不再回来。
她伏在窗口上问,俯下身多想当年他骑在墙头俯身看她一般:
“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逾白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很快的。”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真的再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晚萦最后一次见他,便是在刑场上。
她没能再等到他,而他也再没能完成他的诺言。
晚萦被轻轻摇晃着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变暗了。远远近近都开始点燃了灯笼。
四周笼罩着即将末路的惨淡暗光,眼神惺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重重,晚萦觉得额头有些拉扯一般的疼,摸了一下,凹凸不平的,想必是印上了袖子上凸出的花纹。她一直其身体就感觉有什么顺着肩背滑了下去,回头一看,是一张毯子。
“天亮了吗?”
皎皎和银月笑道:
“娘娘,是天黑了。您睡得太久,都睡迷了,头疼不疼?”
晚萦摇摇头,环伺一周:
“王爷呢?”
“王爷早就回去了,他看您很是疲乏趴在桌上睡着了,叫我们拿了毯子给您盖上后就回去了。”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没有?”
“没说什么,只是走之前问了问我们昨晚皇上是不是宿在这儿,问完就走了。”
晚萦下午睡了一下午,醒来之后觉得口干舌燥没什么胃口,故而晚饭也没吃便上了床。
等慕云平来的时候,晚萦就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铺盖在背后和她的肩形成了形成了三角的空洞,从那里嗖嗖的往里面灌冷风,但晚萦却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她闭着双眼,听见身后衣服摩擦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背后的被子被人揭开,一股温暖的热源靠近了她,将背后嗖嗖灌冷风的空洞给严严实实的堵上了。晚萦的心跟着身体都被这热度暖得轻颤了一下。
“我知道你没睡。”慕云平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装了。”
晚萦还是不动。
慕云平的手越过她的身体到她胸前,准确的找到了她交握的双手,指尖微凉,睡了这么久还没暖和。
慕云平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微微用力的捏了捏,让自己的温度更为快捷的过渡到她的手上去:
“天气渐渐的凉了,让银月她们给你多添一床被子,你的身体太冷了。”
见晚萦还是不动,慕云平渐渐的靠近她的脸,灼热的呼吸在她脸上忽凉忽暖的交替着,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着芦苇在轻轻的扫,他就是存了要逗弄她的心,呼吸在她的脖子脸侧慢慢扫过,看着她双睫如同蝶翼般轻颤,轻笑一声,在他的唇就快要触到她的脸时,晚萦终于忍不住的睁开了眼: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慕云平重新把头放回枕上,说:
“不装睡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的?”
“朕来的时候听银月和皎皎说你今下午睡了一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这会儿自然睡不着,听说你连晚饭都没吃,下次不许这样了知道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碗糖水,已经将她密密的包裹进去了。
“今晚擦药了吗?”他抚摸着晚萦脖子上淡色的伤痕问道,“再有一个月就能完全好了吧!”
他的手像是带着一片轻轻淡淡的羽毛,扫过她的脖子立即战栗出许多的小疙瘩。
“嗯,擦了。”
“既然睡不着,你便陪朕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