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是厚重而挪的天云。
地上,是黄沙寂寥的荒原。
而极远处,隐约突兀的高石断壁,是跌坠的天陆残骸。
在其广袤中央空处,是天地一株,巨树桤木。
渠离收回目光,沉默前进。
一路上显得很平静,没有遭遇任何野兽。
走了近半个时辰,站在一处高岩,又转回头去望了一眼村子,依稀可见,他抬头时,还能看到横亘在小村上方高空处漏出云隙的一截杞木枝桠,苍翠的叶散发出独特的浅绿光晕,铸就结界一般,令更高处浑浊的天云大陆不能接近。
目光再次落在那截杞木的枝桠,最后定格在朦胧混沌的遥远天际,那株巨树。
“是那里了。”
他向东方走去。
任凭风吹沙,打衣猎猎响。
……
天上渐渐下起了雨,也渐渐吹起了大风,漫天的风雨夹杂着尘砾,不断传来天陆跌坠轰踏地表的巨响,前路愈发地昏暗不明。
荒野太大,他不过是荒野上渺小的一粒尘埃,却强要背负整片风雨而行。
然而……
无法阻绝他的脚步呢。
只剩两天了……
而且……
“澈浅,你告诉我的,无论成功,或是失败,都不要后悔的,不要落泪……”
他喃喃自语:
“可是,若是不能成功的话……你的死……不就变成一个笑话了吗……我,是不会让你变成笑话的。”
直到现在,他仍是没能记起“她”是谁,那有关于“她”的记忆,他能感觉到没有消失,却被“药”真实的封印,令他回忆不起,记忆宛若空白。
他无法去责怪那些族人,他们都是为一个承诺,澈浅更是为了这个承诺而选择结束。从族人的身上,渠离能感觉到,“她”是善的,或许选择让他忘记,本就是为了他好。
而整件事,从开始到结束,他没有任何的责任。
可是,没有任何责任,感觉不到有任何的责任,就真的能做到轻松,令未来幸福吗?
认为没有责任的人,是因为有人为此背负起责任。
所以记忆失去,令他逃避。就像澈浅说的,人,是胜不过天的,因为认为他不会成功,认为他努力的结果不过只是白白求死,无法阻止他求死的行为,那么就让他没有责任就好了。
明明在一旁看着就好,看不下去不去管他就好,却为了维系美好愿望而背负起本不应背负的责任……
有些人,就是这么傻。
他越过风雨,然后走在了无月的夜。
渐渐的,他疲惫了,走的思绪朦朦胧胧,好像听到了人语: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的……你想要来……你便来……你不来……我也会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一直等着你……”
是谁!
人语却消失了,他伸出手去抓那虚无缥缈,果然什么也没有抓住,眼前明亮,令他思绪回转,他抬头看东天,那处带来了光,他看到那株巨木轮廓愈发清晰,心中莫名感到沉重,难以言述的压抑:
“这……就是我要去做的事情吗……”
……
第三天。
这就是杞木了!
触手可及之处,是直径数百里,如山耸入云天的巨树。
杞木!
是了,没有这样的躯干,又怎能承载起这一片广域的安定?
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也不觉震惊,内心竟会是如此的安宁。
沿着族人留下的标记,半个时辰后,澈浅寻觅到封印处,没等他献出浸染澈浅心头血的匕首,它就化作死灰,连同封印之门一同消逝。
他静立着,也在愣愣地出神。
“澈浅,这就是你的责任吗……”
“果然……无法两全呢……”
他深入进去。
洞穴且窄且长,向上弯曲延伸,一根黝黑的藤蔓从上方垂下,渠离就拽着这根藤蔓向上攀爬。
周围一片静谧,无声也无光,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因他的心里早就被别的情绪占满。
大约攀爬了近两个时辰,前方终于有了一片昏暗的绿光,靠近后,是绿色的晶簇。而这时候藤蔓也到了尽头,不远处出现一条长廊甬道,两侧长满了深绿色晶簇。
沿着长廊行进,最终来到一扇晶簇堆造的门,就着莹莹绿光,他看清墨绿的门扉上镌画着的古老神话:
一株参天的古木,两个有如古木大小的人,左男右女,双手虚空托举,在其两侧挺拔屹立,古木无数的根茎枝桠缠绕进他们的身体,令他们一脸痛苦。
在他们头顶,是崩坏坠落的天云。
在他们脚下,是悲苦膜拜的族人。
“原来,是这样子的……”
他静静地看了这副画很久,视线转向门边立着的碧绿晶碑,碑上刻着文字。
渠离认得这种文字,他轻声诵读着:
……
杞子之身!
杞女之魂!
永世沉沦!
永续悲哀!
……
他沉默了。
也只能是沉默。
眼前石画,让他感受到了杞族无法摆脱命运桎梏的沉重与无奈,他想到族人们只能蜷缩一角寻求所谓安定,想到澈浅担心他一去不回的失控情绪,还想到了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她”……
这份沉重感令他窒息,眼眶再也无法抑制的湿润……
“这就是,我的责任……”
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晶碑,手指上攀爬时磨出的血染上了碑文,竟在晶碑表面泛起一圈涟漪,不断荡漾开去……
很快,碑文破碎,搅动,也变成了涟漪的一部分。
晶碑上显现一轮好似星空漩涡,瞬间将渠离吸了进去。
……
“哥哥,你还是来了……你真的来了……”
少女在渠离身后轻柔地呼喊,是深深的失望,更包含压抑已久的眷念,所以断续的话语,还带着泣声。
渠离转过身,表情在刹那凝住——
在密密麻麻的绿色晶簇世界,呼喊他的少女下半身嵌进树身,纤瘦的身上稠稠密密地钻入并且缠绕着碧绿剔透的根茎,少女的眼神空洞无光,仿若失明,绿发及腰,有银白的绿光在她身体流转,溢散空间,化作点点萤火,一瞬闪烁而逝。
记忆中的那张脸在这一刻清晰,重合在眼前的这张脸靥。
然而只是这样而已,仍是回忆不起。
他呆立着,泪水滑出眼眶,他茫然地伸手去擦。
“我该记得的……可是……我却忘记了……”
内心升腾起强烈的情愫被转瞬一股莫名的力量侵吞殆尽,竟只能做到平静的哀恸,只是那一张脸熟悉而已,只是仅此而已。
可明明就应该是很重要的人不是吗?
澈浅难道不是因为对她的承诺赴死的吗?
恨不起她,也爱不起她,这到底算什么!
“……真是抱歉呢……”
他的语气是如此寂寞,看不到自己脸上无意识流露出的惨然。
然后他温柔地笑了,脸上仍是不自知的惨然: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你好像很痛苦。”
少女愣住了。
她早已瞎了,再也看不见了,可是,可是这个日夜思念的熟稔声音,为何竟会是这样落寞空洞?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吗?那自己的牺牲,害澈浅大哥的牺牲,一切一切的努力,全都是徒劳的吗?
……是我……是我做错了吗……
“呜呜呜,渠离哥哥,是我不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让大家这么做的!”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少女在顷刻间崩溃,凄然地恸哭着:
“呜呜呜呜,可是,渠离哥哥,橘合真的好想你啊!虽然橘合再也不可能看到你,可是,真的,真的真的好想你啊!”
“你是……橘合?”
他茫然,然而下一瞬——
“啊——!!!”
“橘合”二字如同一道闪电划击在脑海,闻鳞感到的是魂飞魄散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斥力在瞬间将他震出身体。
剧痛消失,他发现自己虚浮空中,而面前的两人却好似全然没有发现他。闻鳞沉默着,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橘合这个名字似乎给渠离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惨叫着,他的脸色剧变,跪伏下去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感到脑中有森冷的体液在不受控制的翻涌,直至涌入喉间,张口吐出一滩墨绿的汁液,竟渐渐凝结深绿晶簇……
当他再次抬起脸,眼神已变得清澈欢喜:
“橘合……是妹妹……是妹妹!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
“……呜呜呜……哥哥,是真的吗?果然,橘合还是舍不得哥哥!”少女喜极而涕,下一刻,感觉渠离临近,语气又变得急切拒绝:
“哥哥,不要靠近我!橘合现在好丑,不想让哥哥看到!”
少女自卑地转过身去,将半个身体融入树身,如受伤幼兽,蜷缩起身体,轻轻哭泣。
渠离从身后抱住了少女,且轻且柔:
“在哥哥眼里,你永远是唯一,无人能够取代。”
“哥哥!”少女返身扑进了渠离怀中,放声大哭:
“渠离哥哥,橘合真的好想你……一个人在这里,一直好黑,橘合很害怕啊!”
把少女的脸捧在掌心,他在她耳边低语:
“以后橘合就不会是一个人了,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可是……橘合就是想让哥哥自由,才要独立承担起使命的啊!”少女脸上显出迷惘,“为了让哥哥自由,橘合才”
“真是个傻妹妹呢……这哪里是你一个人能承载起的命运,”渠离疼惜地摸了摸少女的头:
“杞人忧天,杞木撑天。只有作为双生子的我们,才能掌控杞木,才能留给部落族人一片安定……这本是我们作为双生子的永世宿命,既无法逃离,也无法回避。”
“……哥哥……对不起……”
橘合羞愧地低下头,脸颊触及在渠离早已为她温热的膝怀,有她幼时沉溺的味道。
有指尖摩挲过少女的脸靥,揽过发丝:
“橘合,你我之间,哪里还用说什么‘对不起’啊……不过,有些话还是迟些再说吧,仪式应该还有时间,我们”
“已经来不及了!”
渠离的话被打断了。
少女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与悔恨:
“哥哥,原谅橘合的任性,橘合忍不住提前进行了仪式,仪式失败了……果然缺少哥哥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株杞木……就要……就要枯萎了!呜呜呜,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他沉默着。
然而若只是沉默,就是演变成责难。
他捧着少女的脸靥更近,轻柔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他那柔暖温馨的动作渐渐感染了怀中的少女,少女缓缓止住了啜泣。
他仍是安静,又轻柔地替少女梳理起长久也未曾打理的头发,将它们扎成一个个平日里她最喜欢的小辫,少女也静静地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少女的头发再也扎不出小辫了,他拭去了少女脸靥的泪痕。
摸着少女的头,他说:
“橘合,如果永远沉沦黑暗的话,你会害怕吗?”
“哥哥,会陪着橘合吗?”少女眨眨眼睛。
渠离轻笑着把少女拥入怀里。
“我会一直,一直都陪着橘合的。”
“那橘合就什么都不怕!”少女大声说道。
“橘合,你还记得那段‘禁忌’咒语吗?”
“哥哥说的是,魔化仪式吗?”
“是的,妹妹……你愿意吗,和哥哥一起堕落魔道?”
“我愿意的,哥哥……只要你,一直,一直都陪着橘合……”
黑暗幽绿的世界里,响彻着两个坚定的声音:
……
冥河九幽,血海魔国,
为活杞木,
我杞族兄妹愿以永世魂魄,
沉沦魔道!
永负枷锁!
若违此誓!
心魂寂灭!”
……
虚空开始颤抖,崩碎……
那一轮星空漩涡突兀在闻鳞面前出现,瞬间便将他吸了进去。
视野抛出,距离拉远:
是一株葱翠巨树在顷刻间的落叶,枯败,与堕落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