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
我为青鲤，
困于岸边，
奄奄一息。
你素手一捧，
送我入池，
于生死间，
见倾世笑靥。
......
只一眼，
却念念不忘，
于是，
我挣扎入海。
......
渡无尽灾厄，
破万里碧波，
跃百尺龍门，
碎周身鳞片，
纤细身材，
峥嵘头角，
只为，
见你一面。
......
天上人间，
神洲诸界，
我寻觅踪迹，
却听闻，
你弃仙入魔，
已永坠冥河。
......
仍不死心，
我忍受苦楚，
噬诸天戾气，
反出天庭，
杀入冥界，
只愿，
随你堕落。
......
终得见你，
你冷漠嘴角，
疏离记忆，
一心只想驯我为骑。
满心欢喜，
我低下头颅，
甘为，
你的爪牙。
......
你厌这冥界污垢，
我为你血洗冥界。
你叹这山河无趣，
我为你倾覆山河。
你要这天下尊你，
我便助你，
君临天下。
......
你问我：
为何如此待你？
我说：
龍有逆鳞，
触之必死，
因为是你，
所以，
本该如此。
你茫然眼眸，
不明所以，
继续追问，
而我，
浅笑逃避。
.....
有一天，
你说累了，
说只想做个凡人，
便独自遁入轮回，
消失不见。
留书说：
万年必回。
永夜黄昏，
只余我，
孤寂等待。
......
万载岁月，
细数年轮，
约定期限已过，
你仍未归来，
放心不下，
我闯入轮回。
......
多少世，
我一再迷失，
濡沫往昔，
点滴不在。
......
多少世，
我一度沉沦，
泯灭众生，
无知无觉。
......
我恣意放肆！
我目中无人！
我桀骜不驯！
我冷血无情！
......
直到一天，
你突然出现，
我瞬间记起，
而你清冽眼神，
早已忘却全部。
......
一如那天，
我低下头颅，
跪伏于你，
奉你为王。
.....
你一脸戒备，
并不信我，
我也绝不纠缠，
只因，
我还未化龍，
只因，
我还未有资格守护。
......
给我时间，
不用太久，
我将在你身后，
你所想你求，
我必倾尽所有。
......
以吾真名，
立下誓约：
日月不坠！
此心不寂！
生生世世！
在你左右！
生生世世！
因你为龍！”
......
海市星空，漫漫浮光挥洒，点点汇聚，明灭一轮星漩镜空。
这里是魂界，众生陨渡之处。
通过星漩镜空，可以轮回。
虚空开裂，他忽然而至，踉跄而来。
他神情恍惚，偶尔呢喃。一瞬苏醒，又似乎沉迷，魂风一吹，肉身焚出点点星光，斑斓破碎，他却似浑然未觉，走出丈远，已成魂体。
直到走近那轮迷璨星漩站定。
在他右手虚握有一柄长剑，青荧剑身早已蒙蒙一层星光，此时他望着剑处骤然裂开、愈深的数道星纹，眼底复杂，面色数变，终是沉寂如潭，心中喟然叹道：
“青玥随我一生……何能看它在这魂界湮灭……”
一剑荡开身侧虚空，他将青玥抛入另端真实世界。
“愿你得一幸主。”
心中宽然无物，走出三步，任凭星漩镜空将他吸入。
混乱流光流注视野，入眼处全是烁烁之光，模糊画境，时而又有呓语呐喊身后传来，等他转头，已是不见。
脚下虚无，却能不坠不陷。
嘴角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轻笑：
“唔，倒是有点意思……”
……
星路迷途，无尽虚空，由轮回之光指引，他大步走去，无惧无畏。
游光浮流中，一道微光勾勒的星门骤然显现，拦在去路。
迟疑片刻，他一步踏入，眼前豁然明朗起来。
流云青山，细水一曲。
在他百步之遥，小瀑之下，在那碧草静水之间，有一白衣和尚端坐于潭岸白石，正悠然垂钓。
因何有个和尚……
难道是……
传闻中魂界的阎君？
此时，介质飞来，重新为他凝聚出躯体、衣衫。
他抬手自观，微微错愕。
疑惑中，他皱眉又望着眼前一幕，似有思索。
走出三步，遽然定住，心中划过一道微芒——
咦！
此情此景，这个和尚，竟好似在何处见过……
他是谁……
然而却回忆不起。
他很诧异，因为很少有人是他回忆不起的。
尤其还是这样的一个和尚，不似凡俗。
……
“你来啦。”
未等他开口，那和尚倒是先说了话。
声音亲近随和，如暖光温泄，令人心生好感。
听入耳中，他居然也有一丝熟悉。
这令他警惕。
此时和尚稍稍侧脸，大半个光亮白净的后脑袋，只露出少许的口鼻轮廓，与光祥和，泛着明朗若灿的流泽。
嘴角、隐约的眼眉带着轻轻笑起的弧度，和尚抬起左手食指在唇边伸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悄悄地道：
“还请稍待片刻。”
他便无言地向水潭望去。
沉默了片刻，开口说话，倒也控制了音量：
“尊位，可是阎君？”
和尚无声失笑，才微微摇头：
“我可做不来阎君。”
“那是你引我来此？”
“是也不是……呵呵，还请稍待。”
回答让他有些默然，无言以对，却奇妙地生不起怨气。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和尚，白石，白衣，气息与此间天地仿若一气相连，看着和尚，感觉就是这整个世界。
“天一唯我……好厉害的和尚……”
望着和尚的背影久了，便愈发觉得这和尚该是自己认识的，可细细思想，他却仍是回想不起，想要静等询问，那鱼儿却也刁滑得紧，始终不肯咬饵……
渐渐地，他脸上就有了明显的郁色：
自己明明就走进了轮回星漩，却为何来到这个地方？
这个和尚既然不是阎君，又为何要莫名其妙地拦他去路？
他忍耐着，等待着。
然而——
“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按耐不住，表情亦随之冰冻，染上一抹霜色。
“呵，不要急嘛，你瞧，这鱼儿要吃饵了……”
和尚的语气中带着诚恳的歉意，一手指了指水潭，却头也不回，心神仍是专注在静水处那渔线上绑着的小枝。
寸许的新叶竹枝，此时斜竖水面。
轻沉又浮起，愈动愈颤，愈动愈颤……
似乎真的就如和尚所言，鱼儿正在吃饵了……
可是，你明明就没有饵！
连钩都没有！
就随意地绑了草作个圈！
他的嘴角抽了又抽：
要是早些看去那水下，他岂会白白干耗时间？
哼，居然还要我等……
视线在脚下一瞥，冷笑着将一颗卵石踢飞出去！
一声脆响，卵石破入静水，一尾青鲤晕晕乎乎浮出了水面。
他再袖袍一甩，带去风劲，裹挟着那尾青鲤甩入和尚怀中。
和尚呼吸为之一滞。
“现在呢，还等什么？”他讽刺道，“要我帮你烤熟吗，和尚？”
“……唉，这样……也罢了……”和尚长叹了口气：
“想不到历经万世，你的性子还是这般急躁，不肯安静”
抱着青鲤，和尚转过脸来：
“吾友，好久不见。”
他看清和尚容貌的刹那，蓦然愣住，和尚怀中的青鲤忽然化作一道流影，转瞬即至，竟直接没入他的身体。
眼前好似明灭无数星辰，同时在脑中轰的一声炸响，全身即刻僵住，识海似翻江倒海，涌入无数的情境，片段，画面……
十世，百世，千世，万世……
庞大的轮回记忆涌入识海，仿佛瞬息无尽汪洋之水灌入河川，他看到无数个身影扑向自己，争夺自己，融入自己，变成自己……
头痛欲裂，识海狂澜，他忍不住抱头低声嘶吼着，趔趄着，却始终不肯跌倒。
和尚一脸慈悲，表情肃静威宁，无所动作，只是静静看他。
在他深幽却明净的瞳处，陡然亮起数道追忆的神思，又即刻消散。
不知过去多久，见他渐渐平静，和尚才又笑着问他：
“现在，你可能记起我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心绪难平地抬头望着和尚，摇头轻笑，古怪的语气，难掩的怅然：
“想不到，已去万世……更想不到，你们真的会等我万世。”
“既然你当时说了有缘万世相聚，我应诺而来，有何不可？”和尚顿了顿，“如今万世已去，可有收获？”
他沉默。
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脑海中，万世记忆里的数十个倩影袅然化烟，他的眉心裂开一道细纹，一道道朦胧青光从中飞出，飞入掌心。
最后化作一缕青丝，在他掌上随风摇曳。
指尖虚虚滑过这缕青丝，却不敢触及，他轻轻叹息着。
和尚站起身，缓缓走下白石，走来他身前，认真望他，也望着那缕青丝：
“看来，你失败了。”
闻言，他背负身后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
空空无物。
顿时一愣，拿来低头看去，才恍然青玥已然不在。
他又想到什么，脸色倏的苍白，半晌忽又失笑，终是收敛，便将右拳攥紧又置于身后，眼神沉静不澜，透出一股沧桑年岁的厚重坚定。
低叹一声，道：
“汨罗，你一定要逼我？”
不言不语，那温和目光，只是在凝视着他。
目光停在那熟稔却又陌生的脸庞，他清晰地记起，很多年以前，那时汨罗还未是和尚，最是执着，每每对峙，都是像现在这般的相视无言。而到了最末，他总会败下阵来。
想到此处，便觉回到那时，好气又好笑，又有一点的苦涩，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的暖意，视线转望水瀑，映入山水之间。
更远处，是一片渺渺淡淡，濛濛一层水天色。
缓缓走至潭边，站定。
“很久以前，我便和你说过，这世上，真假难辨，最难的，便是抉择。而我求的，不过是长久。”
“轮回之中，假使生世都有机缘与之相遇，守护，哪怕机缘渺浅，也是真。而余者，皆为假。”
“若不坚持，那我之前所做一切，又有何意义？”
“我不会放弃！”
他断然喝道，依如那日，言出便是无悔、冷绝：
“于我而言，从来都是一样，从来都不必抉择！”
“我一定会将她带回来！”
走去，也同望他远望去的那方天地，汨罗默然半晌，才开口道：
“当年一战，我们皆败，她魂化三万六千缕才纠缠住虚黯，却又不得不将三万六千个自己重坠轮回以涤洗重归……轮回劫难重重，而她魂魄深陷其中……”
汨罗站在男子并肩，轻声道：
“即便你此刻找回了她……她，还是她吗？是都是，还是都不是？这万世轮回，你做的足够。而她那时就说过，唯有经历杀劫至末，她方能归于‘一’，难道，你已经忘了？”
他周身一颤，转过脸来。
汨罗望着他：
“你却为何执意要停滞不前？你知道的，即便是你什么也不做，终有一日，她也会回来。你应该与我们站在一起。”
一声轻叹：
“我们，在等你。”
汨罗的目光令他愧欠，说出的话语更令他莫名大痛。眉眼数敛，他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望着汨罗，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可我一定要做些什么……我……无法忍受……所以我不会回头，哪怕是停滞不前……我也一定要将她完整的带回来！”
在他的神识，刹那流光般划过那万世过往：
在那万世记忆里，飞鸟虫鱼皆曾为他之化身，长生之帝王，一日之朝菌，走在正途，也迈入邪道，种种种种……
然而见“她”的时光却不过刹那，更多时候，是他独自一人，懵懂一生，泯灭一世……
万世生死重来，也不过求得这四十九束魂丝……
要将她完整地带回来，谈何容易……
可真的要任由她自己找到归路吗……
那是要在多少多少年以后了……
他，无法忍受。
是真的无法忍受。
“她是不同的……这是我的选择。你们不要插手，更不要涉足轮回！”他语气更为凝重，甚至是严厉：
“汨罗，绝对不要学我！你们不可能寻觅到她的踪迹！”
“而我，所幸及时在她魂魄归于魂界时，碎道以铭立下最初的那一道誓约执念，这样我才在轮回中得到一点顿悟，片刻的清醒，把握住她的一点踪迹。”
在与汨罗对视的瞳处，仍是明悟，坚韧，不可动摇的决绝。
也还是那执拗的一句：
“我会带她完整的回来。”
轻轻叹息着，汨罗其实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眼中从来只有唯一，却从来也不是风月。
气氛似乎沉重，他淡静而笑，轻轻拍了拍汨罗的肩，洒然道：
“我该走了，汨罗。谢谢你，替我向他们问好。”
“我把‘她’交给你了。”
将那一缕青丝推向汨罗，他毫无留恋地转身一拳打破虚空。
目送着他的离去，汨罗虽然感到失落，却也没有阻止。
“果然……你也不再是你了……至少，现在还不是……”
垂泄的小瀑，显现一幅星空卷轴：
在那虚幻光路尽头，他义无反顾，抹去一切记忆，夙愿，散去一身魂力，只带着空白的轮回印记，坠世重生。
……
一切归静，只是山水画。
……
汨罗伸手向虚空一招，点点星光流坠过空，在其手中凝结一方青玉。
那是他的记忆魂光，被汨罗以秘法收集，才能避免化作魂界的本源魂力，在万世之后再像这般交还于他，令他苏醒。
可也只能是令他苏醒，无法恢复他分毫的实力。
又两道流光化作虚空，卍字法符之下，青玉光化成三。
神色复杂地凝视在那缕青丝，汨罗叹了口气，将之收入神藏。
跃上白石，怅然坐下，汨罗又拿起了无钩无饵的青竿。
他还要等两个人。
……
水潭冷冷清清，映着澈静的碧水，竟看不到一丝游鱼的踪迹，所以汨罗也没有去看渔线上的小枝，而是仰着头，望向蔚青深蓝的天空，将视线渺远延伸，仿佛透过了无数世界。
那是轮回中无尽世界的其中一个，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而后时间飞速流转，婴儿转即长大，娶妻生子，一世平稳，安然逝去后，不想再次来过，竟成了一只乡野黄狗，屡屡被一只红狐迫得仓惶逃窜……
他哭笑不得，却也看着津津有味。
流水潺潺，四周静谧。
汨罗脸色忽然一变，转头望去：
那处虚空燃起一角血红，撕裂开来，一鲜红甲胄男子大步而走，脸上桀骜冷酷，二话不说，手中血冥苍青提起便刺——
“拿来！”
轰！
世界崩塌，还原流光虚空。
帝魈手握一枚青玉，冷冷瞥看汨罗一眼，道：
“小霄说的不错，果然还是直接这般出手好。”
说罢便径自离去。
汨罗气的直咬牙，脸色数变，苦笑摇头，再次演化出那方山水世界。
然而没过多久，煞气翻涌，又陡然闯入一血裙鬼面少女，一身狰狞具装，左手小心地捏住血裙一角。
嬉嬉笑笑，眼瞳却是寒若冰清。
汨罗脸上顷刻煞白，失口道：
“聆雨，怎么是你来了！！！”
“怎么，做了小和尚，就不高兴见我呀？”
血裙少女幽幽着说话，右手将一缕鬓丝拿捏指尖揉捏，身后滚滚血浪翻涌，竟然已将天地四际侵噬。
一个哆嗦，汨罗勉强才将神色镇静下来，仍难掩其中深深惧意，缩着脖子小心问道：
“你知道地，不该是你的”
声音戛然而止，汨罗忙不迭地将手中青玉甩出手去。
夜聆雨收了青石，于轻笑声中散化遁去，血河也瞬息消失。
汨罗脸色数变，心道，“聆雨害我！那一位我还是惹不起……不行！若少了它，今后的日子可无趣的紧，我必须马上离开！”
他堪堪起身，天空纷纷扬扬落下飞雪。
汨罗面色煞白，哪里还敢动弹。
一只雪蝶蹁跹，由破碎的虚空处而来，悠悠然飞入汨罗视野，探其怀中抱起那最后一枚青玉，又轻冉冉地飞离。
白石之上，汨罗被飞雪倾吞，彻底封入冰中。
意识陷入黑暗前的那一刻，汨罗只听见雪迫空的淡淡轻语：
“竟然被聆雨抢先一步，我又不想失了面子……汨罗，这万世时光，只好委屈你去补天之地了。”
风雪化作漫天冰晶，这方小天地再次崩碎，一座冰雕投入了诡异绽放开宛如花骨朵般的界缝，转眼消逝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