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她又回到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回到了那方了养育了自己十七年的水土。
姑苏城郊,那座带有浓郁复古气息的园林之中,承载着她的童年。
假山、碧水、竹海、画轩、水阁、楼台……构筑了一个迷宫般的世界。淡雅朴质的林木,青翠欲滴的竹叶,纷繁多姿的花卉,为这片以淡灰色水磨方砖为基,水墨画般的天地,平添了几抹亮丽的水彩。
童年时代的她,自然无法理解何谓苏式园林的一步一景,亦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单调,无趣的树木和石头,组合在了一起,就成了大人口中“古朴雅致”。她宁愿摘采一些被自己的父亲称之为是失败之笔的鲜艳花草,编制五彩缤纷花环,或者追逐那些在池塘旁边闲晃的水鸟,逮到它们之后,轻轻抚摸它们身上柔顺丝滑的羽毛。
那时的她,还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去“掌握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工于画技的父亲,为什么不教授自己最喜欢,也是最憧憬的水彩画,而是请来一位又一位家庭教师,教授自己无比枯燥的经济学,政治学和心理学。
“因为这样,你才能获得幸福。”
无数次的质问。
无数次,完全相同的答案。
年幼的她,自然无法理解,亦无法认同。
而长期的压迫,则更是让她忍无可忍。
于是,她秘密串联了几个曾经的玩伴。利用被迫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她策划并组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反抗行动。
当然,在“卑鄙的大人们”面前,一个七岁的女孩子,绞尽脑汁想出的计划,自然是不怎么够看。随着年龄最小,只有四岁的那位同志,在几块糖果的诱惑下,无耻地背叛投敌之后,仓促成立的“反抗义军”,就被各自的父母带了回去,分崩离析。
作为这场小小的闹剧的始作俑者,颖碧痕小朋友则被自己“心狠手辣”的母上大人横放在腿上,打了好几下,寥作惩罚。而作为头号帮凶的父亲大人,先是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虚情假意”地向自己分析了这次反叛的种种不足,以及可能的改进措施。
黑与白的界限,在那时,真的非常简单。在她幼小的心思当中,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是可恶的压迫者,而自己则是正义的,却又受到各种压迫的可怜人。自己的使命,就是利用压迫者逼迫她学习的知识,打破身上的枷锁。
这就是颖碧痕的童年。
偶尔有几丝阴云,偶尔,也会氤氲几阵风雨,但是一定要说出主旋律的话,那么肯定是风和日丽的晴天。
更正,是在风和日丽的晴天之下,浸泡在知识的海洋之中。
当然,那时的她,自然无法意识到,她的童年,其实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在她自己的眼中,她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自己人生的特别艰苦罢了。
至于那句被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则被当成“坏心眼的大人的谎言”,铭刻在她小小的心中。
春去冬来,童年终将逝去。在淞沪的一处小小的学校之中,她遇见了一群和她一样,饱受枯燥知识折磨的同龄人。
那时的她,那时的他们,自然不可能理解什么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什么是“更大的正义”,什么是“在伟大的进程之下必要的牺牲”。
和那十数个小少爷和小小姐一样,她不解地看着他们的讲师,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先生,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慷慨激昂地……吹胡子瞪眼着,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拼凑起来,并不怎么华丽的辞藻,能让一位年迈的老人,混浊的双眼之中,迸发出近乎可怕的火花。
仅有的闲暇时间,则被“电子游戏”所占领。这当然不是市面上那些休闲娱乐用的产品,而是由某个半隐秘结社精心设计,涉及科技、经济、社会、政治,乃至军事等各个实用领域的模拟软件。这款软件当中,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华美的画面,动人的剧情,只有一张张单调的草稿和地图,以及满屏满屏的文字和运算。
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时光,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同学,也和自己一样,做着同样的事情之后,她也释然了。另外,在艰难的事情,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分担,也会变得好受许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长,知识的增长,以及最重要的,父母设下的信息管制的解除,她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些人,和窗外的那些普通人的不同。
课堂之中,黑与白的界限,却日益模糊。
讲台上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秉持的道德观念,也益发令人疑惑。
利用、欺骗,被重新定义为中性的词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为了一句对客观事实的陈述。只要一切的前提是为了人类文明的进步,是为了“更大的正义”,那么一切手段,都可以被允许,一切的牺牲,都将是微不足道的,并终将会被时代进步的潮流所淹没。
真的是如此吗?
他们产生了质疑。
于是,他们前去质问。
然后,思维依旧稚嫩的他们,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只是怀疑的种子,依旧悄然萌发。
他们学习如何隐藏,如何欺骗,如何利用除自己之外一切可利用的事物,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同时,他们也下定决心,立下誓言,决不用这些知识胡作非为,而是将它们,用到文明发展这一正确的途径之上。
在她十五岁,也是普通人初中毕业的那一个暑假,她和几个要好的女生一起,前往阿尔及利亚。
明面的海关文件上,她们是去参加一个“夏令营”,体验一下慈善工作的氛围,而实际上,她们却是去推广在当地,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迟迟无法付诸实施的滴灌技术引进问题。
这当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毕竟让她自己选的话,她会选择窝在自己的房间当中,懒懒散散地渡过这个夏天。只不过,她的父母自然不会允许她这样。在仔细斟酌了一番,并利用家族的资源,做了许多前期准备和布置之后,颖碧痕一行人搭上了前往阿尔及利亚的航班。
一切意外的顺利。
如此之顺利,以至于原本带有考核意义的行程,变成了一次彻头彻尾休假。
她们一行人,居住在舒适的法式庄园当中。庄园之中奢华的陈设,以及更为奢华的几抹翠绿,阻隔了围墙之外,无比炙热的沙尘。她们一边吹着空调,享受着清爽的热带果汁,一边利用十年来积攒的知识,以及,自己家族的影响力,让一个又一个高官的女性秘书,替她们的上司,签下协定。
“为什么和我们见面的都是秘书、助理之类的人呀?还都是女性?”颖碧痕突然想到。
“谁知道呢?”
“怕不是有事秘书干……”
“噫~~~粗鄙之言~~~”
一个月的时间,在几位大小姐的欢声笑语之中渡过。
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没有多少人去质疑滴灌技术推广的成本和收益,以及对当地家族,当地企业的负面影响。三三两两反对的声音,亦被她们巧妙平息。呈递到她们眼前的数据,同样是一片大好。
享受着下午茶与异国风情的大小姐们,不会注意到,在风平浪静的表象背后,阴影之中的暗流涌动,也自然不会注意到,每一个夜晚,都会有几位守旧排外的极端分子,或是生活作风过分开放的富豪和政要,因为“外来务工人员”,带来的“治安问题”,死于非命,埋骨于无比炙热的风沙。
只是回程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以一万多人的性命,换取文明发展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真的值得吗?”
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之中,这位虽然认识了七年,但却并未有过多交集的优等生同学,无比平静地问道,就好像这是在熟悉的课堂之中,讨论一个离他们自己“非常遥远”的问题一般。
颖碧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如说,直到如今,她依旧不明白,这短短的一个月当中,在非洲东南沿岸的某处,到底发生什么。
“唔……这种问题,没有前提条件的话,很难回答的吧?”颖碧痕略作思考后,回答道。
“那么前提条件是,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这个数字还在疯狂增加中。即便如此,人的生命,真的有那么廉价吗?”
“按常理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只是……”这一次,颖碧痕迟疑了一下。
“是啊,‘只是’。只是伟大而光辉的进程,总是需要无数的尸骨,为它铺平道路。我们管这个,叫做‘必要而微不足道的牺牲’,叫做‘文明进步的必然代价’。”
“……到底发生什么了?”颖碧痕问道。
“我无权说明。在理事会作出决定之前,你们同样无权知悉。”
“看来不是什么小事呀。”
“或许吧。抑或许,一万多条性命,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代价。”
“回想当初那个誓言,这是多么的……天真啊。”
临行之际,他喟然叹息,随后,摆了摆手,消失在人群当中,徒留一头雾水,满心疑惑的颖碧痕,呆立在原地。
从阿尔及利亚回来之后,她被正式接纳入会,正如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一样。而那位曾经的优等生,却公开声明,拒绝加入,并断绝了和协会的一切关联,随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而至于“那件事情”的始末,则再也无人提及。除了被告知同校的一位女生因为这个事件不得不在家静养之外,没有更多的消息。
生活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原有的轨迹之上,枯燥的日常,在进入了一所“混杂”有普通人的高中之后,也变得缤纷多彩起来。
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