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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米丽亚姆

(1945)

有好几年了,H·T·米勒太太一直独自住在一套舒适的公寓里(两个房间带个小厨房),那幢公寓楼就在东河[20]附近,是一幢重新改造过的赤褐色砂石建筑。她是个寡妇:H·T·米勒先生给她留下了一份相对充裕的保险金。她兴趣狭窄,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平常的行踪极少有越过街角食品杂货店界限的时候。公寓楼里的其他住户似乎从来都不会注意到她:她的服饰但求实用,她的头发是铁灰色,剪得短短的,有点自然卷;她从不使用化妆品,相貌平常,毫不引人注意,她上次过生日的时候已经实足六十一了。她极少冲动行事,她把两个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偶尔抽根香烟,自己做饭,养了只金丝雀。

然后她就碰上了米丽亚姆。那是个下雪的夜晚。米勒太太把晚餐的盘子擦干以后,在翻阅一份晚报的时候,看到一则附近影院正在上映的影片广告。名字听起来挺吸引人的,她于是费劲地套上她的海狸皮大衣,系好她的防水套鞋,离开了公寓,在门厅里留了盏灯:她发现再也没有比黑暗的感觉更让人烦心的了。

雪下得并不大,雪花轻柔地飘着,人行道上还没积起来。河上吹来的风只有在十字路口才觉得出来。米勒太太加快脚步,埋起头,就像只鼹鼠挖掘盲道一样只顾赶路,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她在一家杂货店住了住脚,买了包薄荷糖。

售票口前面排了条很长的队伍;她排在了队尾。稍等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含混地道),大家都会有座位的。米勒太太仔细搜遍了她的小皮包,凑齐了买票的零钱。这队伍看起来且得排一会儿了,她于是四处打量着消磨时间,突然她注意到戏院遮篷的边上站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的头发是米勒太太生平所见最长最奇怪的了:彻底的银白,就像是白化病人的头发。松松地、平滑地直垂到腰际。她体型瘦削、体态娇弱。她站在那儿,两个拇指伸在剪裁考究的梅红色丝绒大衣的口袋里,自有一种朴素而又特别的风雅气度。

米勒太太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当那个小姑娘的目光朝她这边扫过时,她亲切地冲她微笑着。小姑娘于是走上前来,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如果帮得上,我很乐意,”米勒太太道。

“哦,非常容易。我只想请你帮我买张票;要不然他们不会让我进去的。给,这是票钱。”她举止优雅地递给米勒太太两毛五分钱。

她们一起走向影院。一位女引座员引她们进入一个休息室;再过二十分钟前一场的电影才放完。

“我觉得活像个真正的罪犯,”米勒太太坐下来的时候快活地道。“我是说,这种事可是违反法律的,不是吗?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了事。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吧,亲爱的?我是说她应该知道,对不对?”

那小姑娘没搭茬儿。她把大衣脱下,叠起来放在膝上。她底下穿了条非常整洁的深蓝色裙子。脖子上挂了条金链子,用她那敏感的、适合弹钢琴的手指把玩着项链。米勒太太在更加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之后,觉得小姑娘真正与众不同的并非是她的头发,而是她的眼睛;她一双淡褐色的眼睛显得非常坚定,不管怎么说都没有丝毫孩子气的特质,而且因为实在是大,简直像是占去了她那张小巴掌脸的一半以上。

米勒太太给了她一块薄荷糖。“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米丽亚姆,”她说,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就仿佛这已经是双方都熟知的事实了似的。

“哎呀,多有趣啊——我也叫米丽亚姆。这名字还真不算是太平常。可别告诉我你也姓米勒!”

“我就叫米丽亚姆。”

“可这不是很有趣吗?”

“也就中庸吧,”米丽亚姆道,用舌头转动着薄荷糖。

米勒太太脸一红,挺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你这么个小姑娘倒是知道不少大词嘛。”

“是吗?”

“是啦,”米勒太太道,赶快改变了个话题:“喜欢看电影吗?”

“我真的不知道哎,”米丽亚姆道。“以前还从没来过电影院。”

休息室里开始挤满了女观众;新闻短片里的炮弹在远处隆隆地炸开[21]。米勒太太站起身来,把手袋夹在胳膊底下。“我觉得要是想占到座位的话,我最好得赶快了,”她道。“很高兴碰到了你。”

米丽亚姆非常轻微地点了下头。

下了整整一周的雪。车轮和脚步在大街上无声地碾过,就仿佛日常的事务躲在了一块苍白却又无法穿透的帘幕背后秘密地继续着。在这片笼罩一切的静寂中已经没有了天地的区别,唯有雪花在风中飞舞,为窗玻璃镀上了一层寒霜,使室内的温度急剧下降,使整个城市失去了色彩和声音。一天到晚都得亮着一盏灯,米勒太太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周五和周六没有了任何不同,她在礼拜天去杂货店购买日用品:店门当然关着。

那天晚上她炒了几个蛋,做了碗西红柿汤。然后,套上件法兰绒睡袍、脸上敷上冷霜后,她就上了床。她在脚底下塞了个热水袋,靠在枕头上看起《时代周刊》。这时门铃响了起来。起先她以为肯定是有人按错了,不管是谁,一明白过来就会走开的。可是门铃响了又响,最终竟然连成了一片,没有丝毫间歇。她看了一下钟:十一点多了;这似乎有些不可能,她平常最多十点就睡着了。

她爬下床来,赤脚小跑着穿过起居室。“就来了,请耐心点。”弹簧锁锁住了;她转过来转过去总是打不开,而门铃仍旧毫不间歇地响个不停。“别按了,”她大叫。锁簧终于弹开了,她把门开了一英寸宽。“到底是谁啊?”

“哈啰,”米丽亚姆道。

“噢……唉,哈啰,”米勒太太道,迟疑地跨进过道。“你是那个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开门了,不过我就一直按下去;我知道你在家。你不高兴见到我吗?”

米勒太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到米丽亚姆仍旧穿着那件梅红色丝绒大衣,这次还配了顶贝雷帽;她白色的头发编成两条亮闪闪的辫子,辫梢系着两根巨大的白丝带。

“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你至少能让我进去吧,”她道。

“已经半夜三更的了……”

米丽亚姆毫无表情地打量着她。“这有什么不同呢?让我进去。这外头太冷了,我只穿了条丝裙子。”然后,她打了个文雅的手势,把米勒太太撇在一边,走进了公寓。

她把大衣和贝雷帽都脱在一把椅子上。她确实穿了条丝裙子。白丝裙。寒冬腊月里穿白丝裙。裙子打着漂亮的褶,袖子很长;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时发出窸窣的轻响。“我喜欢你这儿,”她道。“我喜欢这地毯,蓝色是我中意的颜色。”她摸了摸咖啡桌上花瓶里的一支纸玫瑰。“假的,”她郁闷地说。“多糟糕啊。假的东西不是很糟糕吗?”她自己在沙发上落座,姿态优美地把裙摆摊开。

“你想要干吗?”米勒太太问。

“坐下,”米丽亚姆道。“看到有人站着搞得我很紧张。”

米勒太太坐在一只脚凳上。“你想要干吗?”她重复道。

“瞧你,我看你并不高兴我过来。”

米勒太太一时间没有答话;她的手含混地挥了挥。米丽亚姆咯咯一笑,往背后那一堆印花丝光棉的枕头上一靠。米勒太太发觉这姑娘并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么苍白;她两颊有两朵红晕。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米丽亚姆眉头一皱。“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叫什么?”

“可我并没有在电话本上登记。”

“哦,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米勒太太说,“你母亲简直是疯了,竟然让你这么个孩子深更半夜的四处游荡——而且还穿着这么荒谬可笑的衣服。她肯定是疯了。”

米丽亚姆站起身,走到屋角一个盖上布罩的鸟笼面前,鸟笼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链子上。她从罩子底下往里看了看。“是只金丝雀,”她说。“我把他叫醒你不介意吧?我喜欢听他唱歌。”

“别打搅汤米,”米勒太太道,担心起来。“我倒看你敢把他叫醒。”

“放心好了,”米丽亚姆道。“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能听他唱歌。”然后又道,“你有什么吃的吗?我都快饿死了!就算有杯牛奶一个果酱三明治也好呀。”

“听我说,”米勒太太说着从脚凳上起身,“听我说——要是我给你做几个好吃的三明治,你愿意做个好孩子赶快回家去吗?都过了午夜了,我肯定。”

“在下雪哎,”米丽亚姆语带责备地道。“而且又冷又黑的。”

“喔,你一开始就不该跑到这儿来,”米勒太太道,竭力控制好自己的语气。“对于天气我可是无能为力。你要是想吃到什么,就必须保证离开。”

米丽亚姆用辫子蹭着脸颊。一双眼睛陷入深思,就像是在掂量这个建议。她转向鸟笼子。“很好,”她道,“我保证。”

她有多大了?十岁?十一?米勒太太在厨房打开一罐草莓果酱,切了四片面包。她倒了杯牛奶,停下来想点根烟。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划火柴的时候她手在抖,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火烧到了指头。金丝雀在歌唱;唱得就跟他早上一模一样,别的时间他从不这样歌唱。“米丽亚姆,”她叫道,“米丽亚姆,我告诉过你不要打搅汤米。”没有回答。她又叫了一遍;听到的只有金丝雀的歌唱。她猛吸了口香烟,这才发现她把烟拿反了,点的是过滤嘴的那一端。——哦,她可千万不能发火。

她用托盘把吃的端出去,放在咖啡桌上。最先看到的是鸟笼子仍旧罩着夜间的布罩。而汤米却在歌唱。这让她觉得很是怪异。房间里空空如也。米勒太太穿过通往卧室的小过厅;在卧室门口她屏住了呼吸。

“你在干吗?”她问。

米丽亚姆抬头一看,眼睛里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她正站在五斗橱边,面前是一个打开的珠宝匣。她径直打量了米勒太太足有一分钟,硬是要逼使米勒太太跟她四目相对,然后她微微一笑。“这里面没什么好东西,”她道。“不过我喜欢这个。”她手上拿了一枚贝雕的胸针。“它真漂亮。”

“你给我——你最好把它放回去,”米勒太太说,突然间感觉她需要某种支撑。她靠到门框上;她的头一时间沉重得简直无法承受;心跳也骤然间加快了。灯光也似乎突然间闪烁起来,像是出了故障。“求你了,孩子——那是我丈夫送我的一件礼物……”

“可它很漂亮,我想要它,”米丽亚姆道。“把它给我。”

当米勒太太站在那儿,绞尽脑汁想说句什么话能救下她的胸针时,她突然想到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她孤单单一个人;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了。那种尖锐的重压几乎让她不堪承受。在这个大雪掩埋的寂静的城市,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就有着她无法忽视,或者说她无法抗拒的明证,洞若观火,一时间令她震惊不已。

米丽亚姆吃得狼吞虎咽,等三明治和牛奶吃净喝光之后,她又用手指头把盘子纵横交错地揩抹了一遍,一丁点面包屑都不放过。那个贝雕的胸针在她的短衫上隐约闪现,那淡金的侧影活像是它的佩戴者一个精巧的映像。“真是太棒了,”她叹了口气,“要是再来一客杏仁蛋糕或是樱桃就更理想了。甜品总是很可爱的,不觉得吗?”

米勒太太很不稳当地坐在那个脚凳上,抽着烟。她头上戴的发网已经滑到了一侧,有几缕松散的头发从脸上披散下来。她的目光呆愣愣地盯着前方出神,脸颊上染上了一块块红斑,仿佛狠狠的一记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有没有糖果——蛋糕什么的?”

米勒太太直接把烟灰弹到地毯上。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竭力把目光聚焦起来。“你保证我给你做了三明治之后就离开的,”她道。

“哎呀,是吗?”

“你保证过,我也累了,而且感觉很不舒服。”

“千万别恼,”米丽亚姆道。“我只是在开玩笑。”

她拿起大衣,往胳膊上一甩,在镜子前戴好贝雷帽。然后向米勒太太俯下身来,轻声说,“吻吻我道个晚安吧。”

“拜托——我宁肯不要,”米勒太太道。

米丽亚姆抬起一边的肩膀,挑了挑一侧的眉毛。“随你的便,”她道,然后径直走向咖啡桌,一把抓起插着纸玫瑰的花瓶,拿到露出坚硬地面的地方,猛地往下一摔。碎玻璃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去,她又抬起脚来在假花上狠命碾了碾。

然后她慢慢走向门口,不过在把门关上之前,又回头带着狡诈而又天真的好奇看了看米勒太太。

米勒太太第二天都在床上度过,只起来一次喂了喂金丝雀,喝了杯茶;她量了下体温,并没有发烧,可是她的梦境却狂热地搅成一片;梦中那种错乱的情绪甚至在她大睁着两眼盯着天花板的时候都仍旧感同身受。一个梦贯穿着其他所有的梦境,简直就像是一首复杂的交响曲中一个去而复返的神秘主题,而且它描绘的场景异常尖锐鲜明,就像是由一只天赋异禀的手勾画出来的:一个小姑娘,身着新娘的礼服,头戴树叶编制的花环,领着一个灰色的队伍沿一条山间小径往下走,整个队伍鸦雀无声,直到队伍后面的一个女人问道,“她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谁知道,”走在前面的一个老人道。“可她真是漂亮,”有个第三者的声音主动插进来。“她简直就像是一朵霜花……如此的洁白而又闪亮!”

周二早上她醒来,觉得好些了;刺目的阳光倾斜地穿过百叶窗帘,洒在她身上,击碎了那些不健康的奇思异想。她打开窗户,外头是个解冻的、宛若春日般温和的好天;一大片干干净净的新云衬着一碧万里、完全不合时令的天空;越过低层的一线屋顶,她能看到波光粼粼的东河,以及被暖风扭曲了的拖船烟囱里排出的青烟。一辆巨大的银色卡车费力地穿过边缘堆满积雪的街道,发动机震得空气嗡嗡直响。

整理好公寓后,她出门采购日用品,兑了张支票,继续前往沙夫特餐馆[22],她在餐馆用了早餐,而且跟女招待聊得很开心。哦,真是美妙的一天——更像是个假日——马上就回家去未免太愚蠢了。

她乘上一辆莱克星顿大道的巴士来到了第八十六街;到了那儿她已经决定要逛逛街买点什么了。

她还没概念自己想买点什么或者需要买点什么,不过她悠闲地往前溜达,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大家全都全神贯注、行色匆匆,不禁使她生出一种烦心的孤立无援的感觉。

她是在第三大道的街角等着过马路时看到那个人的:一个老头儿,罗圈腿,在一大抱胀鼓鼓的包裹重压下弯腰曲背;他穿了件寒酸的棕色大衣,戴了顶小方格子的帽子。突然间她意识到他们俩正在相视微笑:但这个微笑中没有丝毫的友好,只不过是表示认出对方的冷冷的一闪念。可是她能肯定此前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他。

他本来站在一根高架铁道的柱子旁,看到她穿过街道后他也转身跟了上来。他跟得很紧;透过眼角的余光,她能看到他的影子在橱窗玻璃上晃动。

然后就在这个街区的中间位置,她停下脚步,回头面向他。他也停下,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可是她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在这儿,光天化日之下,在第八十六街上?这真是毫无用处,她鄙视自己的无助,加快了脚步。

眼下走到的第二大道是条阴沉沉的街道,是用残渣碎料铺成的;部分是鹅卵石,部分是沥青,部分是水泥;永远弥散着一股荒凉废弃的气氛。米勒太太一连走过五个街区都没碰到一个人,他的脚步坚定地踩在雪地上的吱嘎声一直紧随在她身后。当她来到一家花店门口的时候,那吱嘎声仍旧跟着她。她赶快进去,透过玻璃门眼看着那老头走过去;老头的目光直视前方,并没有放慢脚步,可是他同时做了件奇怪的、昭然若揭的事儿:他举了举帽子。

“六朵白的,您是说?”花店店主问。“是的,”她告诉他,“白玫瑰。”出了花店她又去了家玻璃制品店,选了个花瓶,算是替代米丽亚姆摔碎的那个,虽说价格高得离谱,而且花瓶本身(她认为)既怪异又粗俗。不过一系列无法解释的购买活动就此展开,就仿佛是事先计划好了的:对这个计划她却一点都不知道,丝毫无法掌控。

她买了一袋色泽亮丽的樱桃,然后又去了家叫做尼克博克[23]的面包房,花四毛钱买了六个杏仁蛋糕。

在最后一小时里天气又再度转冷;就像镜头被弄糊了,冬日的彤云遮住了太阳,薄暮的骨架涂暗了天空;潮湿的雾气混杂着寒风,几个在路边高高的雪堆上嬉闹的孩子的喊叫声听起来只能平添孤寂,欢乐全无。不久,第一片雪花就飘落下来,等米勒太太回到她那幢赤褐色砂石大楼的时候,雪花已经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脚印刚刚踩上去,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白玫瑰精心地插入了花瓶。亮晶晶的樱桃在一个陶盘里闪着幽光。撒满糖霜的杏仁蛋糕静候食客伸手。金丝雀在秋千上扑扇着翅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食着谷粒。

五点整的时候门铃响了。米勒太太知道是谁来了。她穿过房间的时候,家居服的下摆拖拉在后头。“是你吗?”她叫道。

“那是自然,”米丽亚姆道,过道里充满了刺耳的回响,“开门。”

“走开,”米勒太太道。

“请你快点……我带了个很重的包。”

“走开,”米勒太太道。她返回起居室,点了根烟,坐下来,平静地听着门铃的鸣响;一刻不停地响啊响。“你最好还是走吧。我可不想放你进来。”

门铃声马上就停了。有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米勒太太一动都没动。然后,听到确实没有了声音,她认为米丽亚姆已经走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开了道缝;米丽亚姆正斜签着靠在一个纸板箱上,两只胳膊抱着个漂亮的法国洋娃娃。

“说真的,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开门了呢,”她恼道,“来,帮我把箱子弄进去,简直重死了。”

米勒太太并不觉得像是中了符咒那般被逼无奈,确切地讲,更像是一种好奇心驱使下的被动服从;她把箱子、米丽亚姆和洋娃娃全都弄进了屋。米丽亚姆往沙发上一倒,都懒得脱掉大衣和贝雷帽,漠不关心地看着米勒太太把箱子放下,站在那儿直打哆嗦,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啦,”她道。日光下她看起来像是有些萎靡和憔悴,头发也少了光泽。她抱着的那个法国洋娃娃戴了顶精致的扑粉的假发,呆滞滞的玻璃眼珠子在米丽亚姆的眼睛里寻求安慰。“我有个惊喜,”她继续道。“看看我箱子里有什么。”

米勒太太跪下来,打开箱盖,取出另一个洋娃娃;然后是一条蓝裙子,她想起就是在电影院第一次见面时米丽亚姆穿的那条;她看了看剩下的,说,“都是衣服。这是干吗?”

“因为我是来跟你同住的,”米丽亚姆道,捻着一个樱桃的把儿。“你真是太好了,给我买了这些樱桃……”

“这可不行!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走吧——走吧,别再打扰我了!”

“……还有玫瑰和杏仁蛋糕!你可实在是太慷慨了。你知道,这些樱桃美味极了。上次我是跟个老头儿住在一起;他穷得厉害,我们从来就没有好吃的东西。不过我想住这儿我会很开心的。”她停了下,把洋娃娃抱得更紧了。“好了,要是你能告诉我该把我的东西放到哪儿……”

米勒太太的脸简直变成了一个丑陋的遍布红丝的面具;她开始哭喊,可那是一种很不自然、没有眼泪的哀嚎,就仿佛她有太长的时间不曾哭过,都忘了该怎么哭泣了。她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动,直到她抓到了门把手。

她踉跄地穿过过道,奔下楼梯,来到下面一层的平台上。她发疯似的拍打着她碰上的第一家公寓的大门;一个红头发的矮个子男人开了门。“哎哟喂,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他道。“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一个年轻女人从厨房里出来,问道,一边把手擦干。米勒太太就转向她倾诉起来。

“听我说,”她叫道,“我这么唐突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唉,我是H·T·米勒太太,就住楼上,我……”她伸手把脸给蒙住了。“这听起来简直是荒唐透顶……”

那女人领她在一把椅子上落座,那男人兴奋地把口袋里的零钱晃得叮当作响。“怎么了?”

“我就住在楼上,有个小姑娘找上门来,我想我是真怕了她。她不肯离开,我赶不走她——她就要干出很可怕的事儿来啦。她已经偷了我的贝雕胸针,可是她还打算干出更恶劣的——可怕的事儿来!”

那男人问,“她是你的亲戚,呃?”

米勒太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叫米丽亚姆,可我并不确定地知道她到底是谁。”

“你一定得冷静下来,亲爱的,”那女人道,抚摸着米勒太太的胳膊。“哈利这就去看看你说的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去吧,亲爱的。”米勒太太说,“门开着——5A室。”

男人离开后,那女人拿了块毛巾给米勒太太揩面。“你真好,”米勒太太道。“真是抱歉,我的举动就像个傻瓜,只不过这个邪恶的孩子……”

“当然了亲爱的,”那女人安慰道。“好了,别太放在心上。”

米勒太太把头靠在她的臂弯里;她安静得都快睡着了。那女人把收音机打开了;钢琴声和沙哑的歌喉充斥了周围的寂静,那女人用脚轻拍地板,拍子打得很准。“也许咱们也该上去看看,”她道。

“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我无论如何再也不想靠近她。”

“嗯-哼,可是你真正应该做的,是打电话报警。”

不一会儿,她们听到了楼梯上那个男人的脚步声。他大踏步走进房间,皱着眉搔着后脖梗。“上面没人呀,”他说,显然是真心觉得困惑不解。“她肯定是逃走了。”

“哈利,你真是个笨蛋,”那女人道。“我们一直就坐在这儿,要是有人下来的话我们早该……”她骤然间停住话头,因为男人锋利地瞥了她一眼。

“我都看过了,”他道,“根本就没人。一个人都没有,明白吗?”

“告诉我,”米勒太太站起来道,“告诉我,你看到一个大箱子没有?或者一个洋娃娃?”

“没有,夫人,我没看到。”

于是那个女人就像是宣布最后的判决一样说,“哎哟,搞什么名堂嘛……”

米勒太太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公寓;她走到房间的中央,一动不动地站下。是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什么都没变:玫瑰花啦,蛋糕啦还有樱桃什么的都在原地未动。可是这是个空空如也的房间,空洞得就仿佛室内的各色陈设和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都没有了生命,都被石化了,活像个殡仪馆。赫然耸立在她面前的沙发带有了一种全新的陌生感:如果说米丽亚姆曾躺倒在上头的话,那么现在的空空如也本来应该不那么具有穿透性,不那么可怕的。她定定地凝视着她记得放置那个箱子的地方,此刻却是那个脚凳在拼命地旋转。她朝窗外望去;那条东河确实还存在,雪也确实仍在下——可是到了现在,你看到什么都觉得没有把握了:米丽亚姆,曾如此生动地存在过的米丽亚姆——然而究竟到哪儿去了?哪儿,在哪儿?

她感觉就像在梦中行动一样,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房间正在失去形状;天黑了,而且越来越黑,但对此她完全无能为力;她没办法提起手来开亮一盏灯。

突然间,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一种向上的潮涌,就像个潜水员从某个更深、更绿的深处升上来。在恐怖或是极度紧张的时候,会有你整个的意识都在等待的时刻,仿佛在等待一个启示,此时有一缕宁静会贯穿你的思虑;它就像是一次睡眠,或是一阵超现实的恍惚;在这段暂时的停滞中,你会意识到一种安静的理性的力量:说起来了,要是她并不真的认识一个叫米丽亚姆的姑娘将会如何?如果她只是在街上被愚蠢地吓了一跳呢?最后,就像世间万物一样,它终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她丢失给米丽亚姆的不过只是她的身份罢了,而现在她知道她已经再度找到了住在这间房子里的那个人,那个自己做饭、养了只金丝雀的人,那个她可以信任和信赖的人:H·T·米勒太太。

在满意的谛听当中,她意识到了有两个声音: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似乎是在动作完成之后很久才听到的——开和关。然后逐渐地,这种刺耳的声音被一条丝裙的窸窣声所代替,而且这种纤柔、微弱的声音感觉越来越近,强度膨胀得越来越大,直到四周的墙壁都随着这种振动颤抖起来,整个房间都在这一波窸窣声中坍塌下来。米勒太太绷紧了身体,睁开眼睛,径直地呆视着前方。

“哈啰,”米丽亚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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