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瘦瘦的,又神经质,细细的胳膊,长长的腿,肚子扁得连裤子都穿不住,总往下掉:总之,我正好跟当个好卡车司机所要具备的条件恰恰相反。你们瞧瞧那些卡车司机:一个个都是大个子,宽肩膀,胳膊跟搬运夫似的。因为当卡车司机就靠胳膊有劲,腰板挺拔,肚子结实:胳膊是为了转动方向盘,卡车方向盘的直径差不多有一只胳膊长,有时候,在山地转弯时得把方向盘整个转动一圈;腰部是为了能坚持以同一个姿势连续坐好几个小时而不感觉疼痛和麻木;最后肚子是为了能像一块大石头似的稳坐在小椅子上不动。这是从体质上。从精神上我更欠合适。卡车司机不该心情烦躁,也不应该太任性,更不能多愁善感、感情脆弱:马路是惹人恼火的,会把条牛宰了。至于女人,卡车司机就跟海员似的,更不该多想了;否则,刚返回来一会儿又得出车,人都会发疯的。可我满脑子的忧虑和心事:我是个生性忧郁的人,而我又喜欢女人。
不过,与其干一切别的工作都算不上是一个什么职业,我还是想当卡车司机,最后终于让一家运输公司雇用了我。他们派一个叫帕隆比的人做我的搭档,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粗鲁人。真是个完美的卡车司机,不是因为卡车司机常常并不聪明,而是他有幸是个笨蛋,跟卡车融合成一体了。虽说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还带有几分孩子气:一张厚脸皮上尽是疙瘩,低低的前额下长着一对小眼睛,嘴巴就像储钱罐那样咧着。他很少说话,甚至几乎不说话,还总喜欢嘟囔。只有在谈到吃的时候,他的聪明才智才显露出来。记得有一次,我们又累又饿地走进了那不勒斯大街上的依特里饭馆。当时只有豆角烧猪皮,我只是尝了尝,因为我吃了难受。可帕隆比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满满的两大盘;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庄重地看了看我,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说。最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肚子开口说:“我本来还能再吃四盘的。”这就是他久久憋在肚子里想说的话。
跟这么一个像木头似的搭档在一块儿,我都没法说第一次看到伊塔丽娅时我是否高兴。当时我们往返于罗马和那不勒斯之间运输各种货物:砖瓦、废铁、成卷的报纸、木材、水果,有时候甚至把一些小羊群从一个牧场运送到另一个牧场。伊塔丽娅在特拉齐纳拦截我们,要我们把她带到罗马去。按规定是不能让任何人上卡车的,但瞧了她一眼后,我们决定这一回就破个例了。我们示意她上车,她轻捷地跳上来说:“卡车司机们对人总是和蔼可亲的。”
伊塔丽娅是个招惹人的姑娘:没说的。她的上身长得难以令人相信,挺得高高的胸部尖尖的,顶着耷拉到胯部的贴身的毛衣,实在令人难以抵御。她的脖子也长,一个褐色的小脑袋,一双绿色的大眼睛。那长长的上身下面,长着又短又弯的双腿,看上去她似乎是弯曲着膝盖走路。总而言之她不漂亮,但比漂亮更妙,那第一次运载我就领教了;到了齐斯泰尔纳时,由帕隆比驾车,她就用手紧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到维勒特里我去替换帕隆比开车时才松手。那是夏天,将近下午四点钟,是最热的时辰,我们的双手因为出汗都滑溜溜的,但她不时地用她那像吉卜赛女郎的绿眼睛扫视我一眼,这令我感到生活重又对我微笑了,而那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过是一条破柏油路。我找到了我所寻觅的东西:一个令我想念的女人。卡车行至齐斯泰尔纳和维勒特里之间,帕隆比停住车,下车去查看轮胎,我就乘机吻了她一下。到了维勒特里,我很愿意替换帕隆比:那天,我们拉了一次手,接了一次吻,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打那以后,伊塔丽娅就按时地每星期一次到两次让我们从特拉齐纳到罗马来回带。她每次都在早晨带着几个包或手提箱靠墙等着我们,而且,要是由帕隆比驾驶,她就紧拉着我的手一直到特拉齐纳。我们从那不勒斯回来时,她就在特拉齐纳等我们,再次上我们的车,重又开始拉着手,而且,乘帕隆比看不见的时候,还偷偷地接吻,虽然她不愿意。总之,我真的恋爱了,也由于我那么长时间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我已经不习惯了,以至于现在她只要那么看上我一眼,我就立刻像个孩子似的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是柔情的泪;可我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太脆弱了,我竭力忍住泪水,却未能克制住。轮到我驾驶卡车时,乘帕隆比睡着了,我们就说悄悄话。我都记不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了:这意味着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无非是恋人之间开的玩笑和甜言蜜语。不过,我记得时间过得真快,平时没完没了的特拉齐纳那条破路奇妙地就过去了。我把车速减到每小时三十至二十公里,甚至让小推车在我面前经过,但是,最终总是要到目的地的,伊塔丽娅得下车。夜里行车就更好了:卡车似乎是自己在朝前开,我一手把住驾驶盘,一手搂着伊塔丽娅的腰。当车行至黑暗处时,别的车辆的车灯时亮时熄,我用车灯做信号回答别人时,恨不能用言语对所有人说我有多么幸福。比如:我爱伊塔丽娅,伊塔丽娅爱我。
帕隆比也许什么也没发现,也许他假装没发现。事实上他一次也没反对伊塔丽娅那么频繁地搭我们的车。每当她上车时,他嘀咕一下像是跟她打招呼,然后就让到一边让她坐下。她总是坐在中间,因为当我们想超车时,我得盯着看路,并提醒帕隆比有空道。当我心醉神迷地在挡风玻璃上写一些爱慕伊塔丽娅之类的话语时,帕隆比也不抗议。我经过思索,用白色的字母写上了“伊塔丽娅万岁”。可是,帕隆比真笨,当别的卡车司机开玩笑地问我们怎么变得这么爱国时,他都没发现那是双关语。[1]唯有到那个时候,他才张大着嘴看看我,似笑非笑地说:“他们以为是意大利,可实际上是姑娘……你真聪明,是个好点子。”
这样持续了两三个月或更长一些的时间。有一天,我们在特拉齐纳按惯例放下了伊塔丽娅以后,到了那不勒斯时,却接到通知要我们马上卸车,连夜赶回罗马。我很扫兴,因为跟伊塔丽娅已约好第二天早晨返程时接她的,却接到了这样的通知。我握住方向盘,帕隆比立刻就打起呼噜来。在行至依特里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因为道路拐弯很多,夜里行车发困的时候,拐弯的弯道就如同情人似的能使司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看清前面的路口。过了依特里以后,进入了封迪一带的橘树林,我开始困了,我使劲让自己想伊塔丽娅。不过,想着想着,似乎头脑里的思绪越来越错综复杂,就像进入越来越茂密的树林中的树杈里似的,最后就是一片漆黑了。记得我突然自言自语道:“幸好对你的思念排除了我的困意……否则我就睡着了。”而实际上我已经睡着了,我不是醒着的时候而是在梦乡里这么想的,困倦的我这样想着睡得更香更沉。这时我听见卡车离开马路,开进了路旁的深沟里去了;我听到了车后面哗啦啦的响声和拖车翻车的撞击声。我们行车的速度慢,所以我们没受伤;但我们一下车就看见拖车的轮子朝天,装载的皮货全堆在沟里了。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光,但天空布满繁星。幸好我们已到了特拉齐纳的城门口:右边是山头,左边除了葡萄园外,还有平静黑沉的大海。
帕隆比只是说:“你惹祸了。”然后又说我们应该到特拉齐纳找辆车,说完他就走着去了。没几步路就到了,但是因为帕隆比老想着吃东西,所以他说他饿了,等挂着吊车的营救车来起码得有几个小时,还不如先上饭馆。于是我们进了特拉齐纳,想找个地方吃饭。已过半夜了,在那被飞机轰炸成千疮百孔的广场上,只有一家咖啡馆开着,而且也正要关门了。我们就沿着一条好像通往海边的小道走,不久就发现远处亮光下挂有一块招牌。我们满怀希望加快了步伐,那真是一家饭馆,但金属吊门已拉下一半,像是要关门了。饭店装的是玻璃门,放下一半的吊门没有完全挡住玻璃门,可以看得见里面。“我想看看关门了没有,”帕隆比说道,他弯下腰朝里面看。我也俯身去看。我们发现那是乡下的一间简陋的饭铺,只几张桌子和一个柜台。椅子翻着搁在桌子上,伊塔丽娅腰间塞着一块抹布,在拿着笤帚利索地打扫。在饭铺深处的柜台后面有个驼子。我见过的驼子多了,但是那么地道的驼子我可没有见过。他的脸夹嵌在手中间,隆起的驼背比脑袋都高,一对黑溜溜的贼眼盯着伊塔丽娅看。她轻快地扫着地,而后驼子不知跟她说了些什么,他没动弹,而她就走近他身边,把笤帚靠在柜台旁,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长长地亲吻了他。接着她又拿起笤帚,在店堂里像跳舞似的旋转着。驼子从柜台下来走到店堂中间:驼子是个海员,趿拉着海藻土拖鞋,蓝色帆布裤子,像渔民似的卷着裤腿,上面穿着敞领的海军衫。他朝店门走来,我们俩就不约而同地往后缩。驼背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把金属吊门放了下来。
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惑,我说道:“谁想得到呀?”而帕隆比回答说:“可不是吗?”我对他当时的苦涩表情感到意外。我们去了车库,而后,我们一整宿都忙着把卡车从沟里吊出来,还把掉下来的全部皮货装好。黎明时分,当我们朝罗马发车时,帕隆比开始说话了,这是打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伊塔丽娅这个妖精跟我的事,你看见了吗?”
我惊异地说道:“什么事?”
“跟我那么会来事,”他缓缓地迟钝地接着说道:“我们过去来回带她的路上她都拉着我的手,而且我还对她说了要娶她,可以说我们跟未婚夫妇似的,你都看见了吧?一个驼子。”
我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帕隆比又说道:“我送了她那么多的礼物:珊瑚项链,一条丝头巾,锃亮的皮鞋……说实话,我爱她,而且,那姑娘正好与我很般配……忘恩负义的女人,没有良心的东西:事情就是这样……”
他慢条斯理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阵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在熹微的晨光中,我们驾着咣当作响的卡车直奔罗马。这时,我不得不承认伊塔丽娅为了省下乘坐火车的钱,把我们两个人都骗了。听了帕隆比的一番话后我心里很难过,因为我想说的也正是这些话,何况,从他这样一个几乎不会说话的人的嘴里讲出这些事情使我感到太可笑了,以致我突然粗暴地对他说;“你别叨咕了,让我安静些……我困了。”他可怜巴巴地回答说:“不过,有些事情让人挺伤心的。”然后,他就一声不吭地一直到罗马。
此后,有好几个月,我心里一直不痛快;道路对我来说又恢复到昔日那样漫长:没完没了,每天都得来回走两趟,真像是一条苦涩得令人吞吐的长带子。不过,后来促使我最后放弃这个职业不干的原因,就是伊塔丽娅在去那不勒斯的大道上开了一家饭铺,招牌上写着“卡车司机乐园”。不错,跑了几百公里的路程后才能抵达这里,真是个乐园。我们当然从不在那里停车,但是看见伊塔丽娅站在柜台后面,驼子在把酒杯和啤酒瓶递给她,我心里照样不是滋味。我走了。写着“意大利万岁”的卡车和掌着方向盘的帕隆比却始终在那条路上来回跑。
注释
[1] “伊塔丽娅”与“意大利”都是“Italia”的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