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去，成了永别。他们之间最后的缘分，在这一道他上课没有听懂的题间，在铺满橘黄色的通向开水房的路上，慢慢地，慢慢地，如焚烧过后的纸钱，在风中旋转缠绕，消失殆尽。
八
当他享受着一路浅浅的斜阳和雨辰回到教室的时候，异样的气氛让他感到不安。从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同学们几乎是用目光一路盯着他们回到座位上的。而其中大部分的聚焦点，他能感受到，从雨辰身上一瞥而过后，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尽量装作不去注意那些怪异的目光，但还是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的鄙夷与惊异。
他轻轻地战栗，一丝心弦被乍起的风拨动，在极静的空谷里惊鸣。这一切，关于这些目光，他丝毫无所知。像一只在刹那间被捕获的受伤的飞鸟，它那刻的惊恐与不安，只存在于遗传物质的最深处，深深埋藏，成了本能。
雨辰也察觉到了这怪异的气氛。雨辰环视一周，扫过重重聚焦在朋友身上的目光，大喝一声“看什么看？”
“看什么看？”一个尖锐的女声在门口想起，将所有的目光吸引过去。她一只手高举着一本打开着的日记本，一只手拿着从中撕扯下来的布满文字的纸张。被她紧攒而褶皱的纸张，像在流泪，为自己的残败。
她高扬的声音之后，跟着班主任沉重的脚步和凝绝的表情。当看到女子手中的日记本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巴不自觉地张大。这不是他的日记本吗？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将内心最隐秘最隐忍的情感向它倾诉。那些最哀伤的文字，属于无尽的黑夜。在那泛黄的陈旧纸张里，伴着他往昔午夜无数的泪水，一路铺陈。将他最隐忍的爱，撕开伤疤，血淋淋地展现。
女生愤怒地高举着被撕裂的纸张向雨辰大步走去。这女生，他知道，她一直暗恋着雨辰。难道是她将他的日记偷走的吗？
他几乎要跳起来，尖叫着扑上前去抢夺。刚触碰到女生的那一刹那，班主任厉声大吼：“住手！”班主任大步走上前来，狠狠地铲了他一巴掌，大骂道：“你这个变态，还敢打同学！真是造反了！我已经把你的行径向学校通报了，从今天起，你别想再踏进这个学校半步！”
在班主任愤怒的吼声里，女子将日记本奋力向空中一扔，雪白的纸张伴随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哗哗地飘散像葬礼上漫天飞舞的白纸，祭奠一段死去的孤魂。
日记本壳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那声音，透过他世界的冰冷厚实的半透明幕墙，在落叶萧萧的山林间空谷回响。纸壳触地的声音，淹没在如织般落叶的萧瑟之声里，不见了踪影。只是，它的回声，在千里苍凉的林谷里，当枯叶纷纷落定后，哀转久绝。
他懵了。他们已经知道了，是吗？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些鄙夷的眼神。原来，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飘忽的纸张软弱无力地跌落，从他的发际滑过，如利刃刺进他的心脏，拔出来，趁着鲜血喷涌的当儿，又狠狠地刺入。
教室外已经聚集了层层的学生。好奇的围观者蜂拥而入，抢夺着飘零的纸张。他们扭曲的面庞，挂着邪笑。
他全身颤抖，立在原地，双目呆滞。凝绝的泪，堵塞在泪管里，流不出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看向雨辰的方向。头颅中雷电轰鸣，他绝望了——雨辰手里拿着两张撕裂的纸张，双拳紧握，纸张在他手里蜷缩。他陷入绝望的泥潭，在愈陷愈深中无力地低声哀求：
“不要……不要……”
可是他嘴唇蠕动，却没有声音。
“为什么？”雨辰呆立在原地，愤怒慢慢爬上了他的脸颊。雨辰在颤抖，“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双腿发软，天旋地转，终于瘫倒在地。
“不要……不要……”他嘴唇蠕动着，发出虚弱的声音。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看向雨辰的视线。他乞求雨辰的原谅，放下所有的尊严。但是他太虚弱，嘴唇蠕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透过模糊的泪帘，他仿佛看到雨辰愤怒的面庞。这是他此生最爱的男人啊，他甘愿雨辰一刀将他杀掉，也不要他用仇恨浇灌他枯萎的余生。
“对不起，雨辰。”他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默念，“对不起。”
本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没想到我的罪孽终究掩藏不住，以这种方式被你发现。
你放心，我会从此在你的世界里消失，永不出现。
希望在没有我的罪恶的世界里，你能找到你的幸福。”
重重地，他头颅触地。
闭上的眼睛，枯死的心灵
九
他被养父母抛弃了。
背着沉重的旅行包，他行走在这个城市里陌生的街道上。来往的路人，陌生的脸庞，他们匆匆的脚步，要去到何方？
这是离家的第三天。他立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看流水般倾逝的车流。
秋已深了，火红的枫叶化作枯黄，纷纷而下，在匆匆车流的气流间，兜着圈子，缓缓飘落。
夜晚，他睡在大桥的桥洞里。侧身看着满天的星河，他渺小得自悲。原来，在自然的框架里，一切的星辰都会陨落；原来，人生一场，多少爱，不过弹指间，说好的沧海桑田，不过童言无忌。
人类啊，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做出了决定。
那天，他用自己两年来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买了去德国的机票。机票，只是单程，没有回程；他将剩下来的两万四捐给了慈善机构，一个为贫困大学生设定的项目，帮助他们出国留学。项目的名称叫作“寻找文化祖国”。
机票定在明天的凌晨。今天，在这个他出生的城市，他还有最后几个小时的停留。
他不知道哪个角落还有温热的留存，可以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躲避这深秋的寒意。
他不知道这偌大的城市里有哪片土地期待着他最后留恋的目光，让他疲倦的灵魂有片刻的依靠。
他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