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落在自己腰间仍未来得及摘下的玉令上。
那玉令小小的，却镂刻的十分精致，触手生温，带着最上佳的质感。
是她这做了皇后，见惯天下一切珍宝都未曾见过的美玉，无论是从质地，还是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陈念她，她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会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怀着满腔孤勇去追随一个注定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和明天的人呢。
但献容注定不是陈念，她自然不知陈念心中所想。她只是觉得，那个天真的小姑子是真的很傻，很傻很傻。
若换了她，必是不肯的吧……
今夜月圆，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但却又是一个夏日里的漫漫长夜，怀着心事的人都不肯睡着。
小小一间客栈的三个人，无一例外地俱都背负了满腔的心事，一个在庭院里，两个在房内，却都枯坐至天明。
及至第二人午间，献容才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来。她一睁开，便下意识地往拔步床头看。
那处静静放着一个托盘，上头盛着一件红裳，质地上佳，随她目光转动闪着流水般光华，又灿若云锦，她不过一瞧，便不由自嘴边勾出一抹笑容来。
这世上知她爱红色的，也不过一人罢了。
在读书台那些年，刘曜总着绿衣，她为了迎合阿兄的喜好，便也跟着学起他的穿衣打扮，他厉行节俭，她便连首饰也不肯着人多造。及至入了宫，被司马衷宠上天，她方知这世上竟还有诸多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好。
他人虽不在此，但到底舍不下献容，便派了身边最信任的人来照顾她，但他行事素来小心，纵然这种照顾，也是十分隐秘的，生怕被人发现。
往日里，因献容要假扮陈念，出不得门，便有人悄悄地送来各种小玩意，她怕被人发现，便悄悄压在箱底，只敢在确定无人之时拿出把玩一番。如今陈念既已归来，献容不必再伪装自己，那人便送了她素日喜欢的衣裳首饰。
献容亲自更衣打扮，直到坐到镜前，望见里头那个红衣女郎时，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种不必藏头露尾的日子，真好。
被心心念念的人记挂着的感觉，也很好——司马衷虽然离开，但却留下无数他存在过的证据，又着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这种润物无声的行为，早让献容觉得，仿佛那个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只是不露面，但关怀却一直都在。
洗漱完毕，献容去陈念房中。
侍女早同献容混得十分熟悉，一见献容便主动开门——对于献容，她是十分感激的。
若非陈念出走之事不得声张，若非献容每日委屈地缩在房中假扮陈念，她早已被转手一个又一个主家，颠沛流离，或许小命不保也未可知。
献容入内时，陈念正躺在床上怔怔地将顶上的帐子望着，又或者，她看的并不是帐子，只是眼神空洞地随意落在某处，丝毫不带希望。
献容一瞧见陈念，顿时一愣。
这个颓丧的姑子，与往日她见惯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女郎，分明判若两人。
来之前献容心中本是有些不高兴的。
陈念那些无端的诋毁，她虽不肯放在心上，但到底是有几分不悦的，可如今见了床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少女时，她心中隐约的不悦却悄悄去了大半，剩下的，却只有对陈念的心疼。
“阿念，”献容颤抖着声音焕她，将陈念骨瘦如柴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你，你怎么了……”
话一出口，献容又隐约觉得后悔。
她不该这般贸然开口的——她这样，仿佛是抓了一捧盐，正在往遍体鳞伤的陈念身上撒着。
陈念听得那声关怀，魂游天外的思绪才终于回到身上，她慢慢的，缓缓地转过头来，见着献容，眼睛顿时一酸。
“惠娘姐姐。”她坐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献容牢牢地箍在怀里，声音悲痛到了极点：“惠娘姐姐，我，我好伤心啊……”
她一抱着献容，顿时便嚎啕大哭起来——陈念也不知为何，对献容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信任，这种信任和亲近，甚至超过了对陈三郎的感情。她一看到献容，便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所受到的委屈，当下便已泣不成声了。
献容素来不肯与人亲近，骤然被陈念抱住，只觉得心中一跳，本能便要将陈念推开，但她的手不过刚刚触到陈念瘦骨嶙峋的背时，原本推拒的手却忽然顿了一下。她手一转，已不受控制地轻轻拍着陈念的背。
这种安慰人的事，纵然献容活了十数年，也不过是生平头一遭，做起来便十分生疏，只好努力地回想着往日难过时司马衷安慰他的模样，现实与记忆重叠，她放柔了呼吸，频率逐渐与记忆中一致。
心头却十分不是滋味。
就好像，陈念的难过正随着她的安抚传递到了她身上，将她也感染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还有什么正在逐渐远离，献容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十分不好受。
陈念声音沉痛，却又不肯多说些什么，只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惠娘姐姐，惠娘姐姐……”
往日软糯的女音比寻常多了三分沙哑，听起来无端叫人心疼，献容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只沉痛道：“我在。”
陈念唤她一声，她便应一声，仿佛这样，就能将陈念的难过略微减轻一些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念才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手忙脚乱地止住了哭声，再看献容，便多了几分羞涩和尴尬：“惠娘姐姐，我，我不好……”
她有些担忧地将献容肚子望着，“我好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只是，只是……”
她有心想要解释，但不知为何，见得献容面上的包容，又觉得对方好像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又羞涩一笑，关怀地问献容：“惠娘姐姐，我不在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陈念目光落在献容隆起的肚子上。
那处，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小小的生命。
当陈念望着时，便觉得自己心中的戾气似乎消失了一些，又或者，此刻她并不知晓献容的真实身份，只当献容不过是羊氏旁支的一个女儿，并未多想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