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头。
若是回头，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司马衷在心里悄悄地告诉着自己，便果真没有再回头，自然，他也没有看见献容面颊上悄悄滚落的一滴泪，从她湿润的眼角，一直滚落到他的心底，将他的心烫得缩成一团。
平生不会相思。
外头，早立了无数将士，见得司马衷出现，俱都齐齐地矮了半截。
他高呼一声：“儿郎们，随朕一道，杀回洛阳去！”
献容对他最后的记忆，便只停留在这一刻了。
她听得外头山呼阵阵，也听得金戈铁马之声，更听得他毫不犹豫离开的脚步——那不是他的离开，而是他对自己的救赎，也是对她、对她和他未来生活的救赎。
她哽咽了一声，低下眉，正要去窗户处偷偷地再打量一番，面前却出现一方淡黄的素帕，泛着微微的药香。
是陈三郎。
这个素日不肯对她施舍半个好脸的玉面郎君正将一方帕子递给她：“你有孕在身，实在不宜如此难过。”
声音中，带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关怀。
他只是将面前这个哭泣的女郎看着，她有些发红的眼，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无一都不在说着她的难过，他有心想要劝慰，却觉得似乎无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是对她的一种冒犯般。
忙急急地转过身去：“你这般姿态，也不知这皇后之位是如何坐稳的。”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自己说得实在太重，便不由十分后悔。
身后的献容却知这人不过是面冷心热，倒也不在意他话里的伤人，帕子却不接，只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他道：“三兄，多谢你。”
她晓得他不过是在安慰她，至于其他的，她不肯多想——对陈氏兄妹，她总是感激居多的。
又问他：“怎的不见阿念？她去了何处？”
献容不提还好，她一提，陈三郎便皱了眉。
“她？她近日心情不好，想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罢。”
想到陈念这两日做的糊涂事，他便觉十分恼火。
这姑子，被羊五郎那般伤了心，仍还不肯死心，他怕她做出些什么蠢事来，便将她关在了屋子里，谁知她却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绞了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她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陈三郎怒到极致，便狠狠地给了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妹一巴掌，她却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还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三兄既可舍了陈氏出家，我为何不能绞了头发去做女冠？”她捂着脸，素来纯净的面容却带了无尽的痛苦与失望，“我原以为，三兄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念的人。三兄，为何你可以出家，我却不能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个蠢妹妹，她又怎知，他从来都没有随心所欲过……
他若果真能舍下一切，现下便不该在这里，他当，当是已娶了一个小姑子，隐姓埋名地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或是早已跳出红尘，只做佛祖座前一个小小扫地僧……
正是因为他十分清醒，才会如今日般痛苦。
也正是因为，因为他不舍得他吃过的苦，再让陈念吃一遍，才会千里迢迢地带她一路至此，也正是因为舍不得他走过的路再让陈念走一遍，才会在她痛苦的时候让她及时抽身。
她什么都不懂得，才会对他说出那种话来伤他的心。
他只是，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妹妹罢了……
“七妹，”他郑重地唤陈念，“有些人，不该是你的，你便是争来抢来，也不会是你的，又何须多费力气呢？”
那些话，他不知她听进去没有。他只知道，他说过之后，她便低了头，再不肯与他多说一个字。他失望之余，便下了令，不许她随意出入客栈。
更不许见那个人！
献容与司马衷缠绵三日，陈念便也被他禁足在那小小的房间里三日。
她性子素来烂漫，如今被关了这许久，想来日子定然十分难熬。她应该……应该知错了罢……
陈三郎便看了献容一眼。想到陈念如今这般不听话，俱是因羊五郎而起，又忍不住有些迁怒：“阿念她如今这般，不正是拜你家五兄所赐么？”
他话音还未落，身后陈念房间却传来“哐当”一声，分明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陈三郎顿时面色一变，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刚要冲过去，却见一个婢女已急急地朝他冲过来，声音刚至，人已抖若筛糠地跪在他跟前：“郎君，郎君不好了，七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
陈三郎顿时顾不得其他，忙朝陈念的房间冲去。
里头除了一地碎片，再无半点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不由皱眉，下意识地便行到窗边，手一推，虚掩的窗户边开了。
从窗户的位置看过去，却是司马衷的队伍正有序地离开，人影憧憧，莫说陈念的身影，连羊五郎身处何处，他也看不见。
陈三郎气急，不由重重一掌拍在窗上，手下的触感却十分奇怪。
低头一瞧，却是一个小小的盒子，陈三郎疑惑地拿起来看，里头却只放着一枚小小的玉令。
是陈氏兄妹人人自出生时家主便为她们打造的，人手一块，走出门去，不必看脸，便晓得是陈氏族人在此。
陈念的却又不同。
她是父亲的老来女，老蚌生明珠，一应物品便都与旁人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纵这块小小的玉令，也是老父在身上里求来的籽料，也不肯假手于人，亲自雕的。
因承载了父母的疼爱，陈念的玉令上便被刻上一个小小的念字。
是老父翻阅了无数古籍，花了无数个日夜，才自一本几乎要不成形的古书中寻到的一个古文字，承载的，都是父母对她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如今这块玉却被陈念根本不当一回事地搁在这处，若非他察觉，这玉令被旁人捡去，或是滚下楼去摔碎了，都将会是一桩大麻烦。
她是不是，已经做出某种决定了？！
陈三郎面容狰狞地将那块独属于陈念的玉令紧紧握在手里，手却不自觉地用力，不过片刻，玉令的尖锐处便轻易刺破他的掌心，献血汩汩流出，也不过一瞬之事。
他却浑然没有察觉，只恶狠狠地，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陈、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