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易地答应了宣华与孙秀嫡长子的婚事——不是因为他心无城府，恰恰相反的，却正是他在暗中布局，一步一步地诱着自己与孙氏一族走到那个地步。
那是一条一旦踏上去，便再也不能回头的绝路。
孙氏一族与自己，都毫无防备地走上了这条被司马衷这竖子谋算好的路，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他却给了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世人皆知，孙秀是他的左膀右臂，纵然逐渐退去了自己的权利中心，可他身上到底印着赵王殿下的标签，无论怎么算，都是他的人。
便是陛下，于此也是心知肚明的。
他不过随意扯了一桩小事，便将事情做得那么绝，将孙秀全族诛杀，做那些事情的时候，这尊贵的皇帝陛下，又可曾顾及过自己半分？
司马伦嗤笑了一声，正待还要说些什么，头顶处却突地传来一声嬉笑。
在这个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那个本该十分温醇的笑声显得甚是刺耳。
小楼第三层的窗台处，出现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男子，眉目深邃，隐有异域风情，本该十分温和的眼里这时闪着某种尖利的光，正将楼下正对峙着的二人看着。
“在下却是不知，堂堂的大晋陛下与赵王殿下围在我这红楼下做什么，莫不是也想见识一番我楼中女儿风情不成？”
笑容一绽即收，不过片刻，他便换成一副十分冷肃的模样，“在下在这楼上听了半晌，原是赵王不甘大晋陛下诛了孙氏罢了。”
他抚了抚掌，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
司马伦一见他，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是他的谋友，就在此前不久，他还见过他。
便连献容，也是他与刘曜商量着一道骗出来的。
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刘曜要的是献容的人。
他要的，却是献容的命。
是能够给司马衷带来致命打击的命！
他与他，怀着两种不同的目的，为齐心协力地将献容骗出宫来，而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共识，却不想，这本该将献容推上窗台的人其突然叛变。
他这时候出来是什么意思？
司马伦仰头将刘曜望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他极快地收敛住了，只皱着眉将楼上的人怒视着，手却抬起来将背上箭袋中的一支利箭抽出，搭在弓上，一只眼眯起，以箭头将楼上那个人比着。
他只穿一身单薄的青衫，这箭若破空射出，刺入他的血肉，应能，应能叫他当场毙命吧。
弓，缓缓地抬起。
另一只拉弓的手，也早已经摆好了架势。
司马伦素有怪力，轻易便能将弓拉满，现下他就这样用箭将楼上的青衣人对着，便足够叫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唯他头上垂下的两缕发，仍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着，缓缓地拂动着。
唯他手中的弓箭，因被拉满了，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声音原十分微弱，但在这个寂静的夜中，却像是带着某种惊天动地嚎叫着的兽，响彻每一个人的耳。
司马伦耸了耸鼻子，手愈发拉的用力，然后微微一松——不同于上一次软弱无力的放箭。
上一次，他不过是为了给刘曜一个警告，这才故意射偏，但这一次，因刘曜触了他最重要的权利，他便顾不得其他，只用弓箭将这个人瞄准着。
这一次，他要刘曜的命！
这是他作为一个背叛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他的手不过刚刚松了一下，窗台处，却出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女人的身影。
这个人一会出现，几乎是一瞬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便连司马伦，眼睛里也带了深深的疑惑：这女子，她，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司马伦手不过一顿，便又重新举起，对着刘曜大喊道：“堂堂草原儿郎，本王还当你等骨子里都是血性，却不想死到临头却推个女子出来，又是何意？”
手，重新搭在弓箭上。
一只眼重新眯起，朝着小窗处瞄准着——这一次，他瞄准的是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女子，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弓箭不由拉得更满了。
因为用力，弓箭随着他的动作而不住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行将就木，正发出此生最后一声惨呼。
风，吹的更急了。
将小楼上那个正不住颤抖着的，满面泪水的姑子吹的摇摇欲坠的，她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去，但身子不过刚刚一动，腰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是刘曜随身携带的匕首，那柄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的匕首，正用它最尖的刃抵在她的腰间，只要她敢轻举妄动，那匕首便会毫不留情地划破她身上单薄的衣裳，刺进她最柔嫩的血肉。
叫她，血溅当场。
前行，是要被司马伦一箭射杀的宿命，后退，却又被刘曜以匕首开膛破肚的恐惧所支配着。
她双股战战地立在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滚滚的泪水。
这时她才真正地开始惧怕和后起悔来。
早知如此，便不入宫，不上洛阳，也不如羊氏之门……
早知会有今日，会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随母亲在南城的乡下住着，便是嫁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汉子，便是只能做一个荆钗布裙的农妇，事事要亲力亲为，将双手磨出厚厚的茧子，也比如今这样来得好啊！
都是这场泼天的富贵迷花了她的眼，叫她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重，叫她得意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是舅父。
是舅父将她和母亲从南城那个穷乡僻壤里带了出来，又不将自己母女二人放在眼里，刻意冷落，叫她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姐妹们出手阔绰，自己却是两手空空，便连一身绫罗绸缎的衣裳，也是舅母实在抹不过面子和压力，才勉为其难地替自己做的……
眼前闪过一对打造的甚为精美的金步摇。
人总是没有什么，缺少什么，才会在一旦拥有之时便下意识地去炫耀。
却不知，那样才更加将短处暴露的更加明显。
她将那对金步摇如珠如宝地戴在头上，总舍不得取下来——尤其是在旁的兄弟姐妹出手便是各种漂亮的宝石和珍珠，她便将那对金步摇看的更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