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熙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地完成接下来一系列动作,她平静地擦拭了剑上的鲜血,平静地向众人道了歉,平静地走进了羽皞国,甚至没有去看身后一眼,哪怕是看一眼怀抱着梁芷的苏景澹。
羽皞国边境的骚乱很快得到了解决,风为熙斩九疑国巨虎的事情也很快地传遍了五国,有人钦佩她临危不乱,刚毅果敢,有人批评她下手过恨,心肠冷硬,这些评论犹如一阵风吹到她耳里,她平静地挂着脸上标志性的温和的笑容,她不在乎。
传言鱼观棠闻言,微微一笑,道:“真是我羽皞国的女子。”
也不见那老者寻她的麻烦,风为熙便不去多想这事。
多想也无济,记在心里等到日后出现了什么别的事端,再调度出来分析就好了。
这日天色已晚,四国的士人大多都进入了羽皞国,羽皞国各个街道的客栈早已爆满,纷纷有国民将家中多余的位置腾出来,接纳这些异国游人。各个商铺也是火爆异常,羽皞国的特产,奇珍异宝被狂热抢购,偶尔有打架斗殴的情景发生,这些闹事的人一旦被羽皞国巡逻的士兵抓住,即刻受到惩罚,严重者,立即遣送回原国度。
酒楼前挂起了灯笼,羽皞国在重大节日前后不实行宵禁,火红的灯笼映照过路人脸色微醺,仿佛是喝过酒一般,他们眼中闪烁的星辰,掩饰不了为庆祝花朝节的到来而激动雀跃的心情。
风为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热闹还是冷清,她告诉知烟,她想去第一次来到羽皞国历练的时候遇见的那座极高的楼阁上住一晚,被欣然接受。
“这可是我们羽皞国最高的楼之一,上可摘星辰,方圆几里都没有什么人烟,确实十分清净,”知烟引着她上阁楼,道,“只是距城有些远,多少不太方便。”
“无妨。”风为熙笑道,“我听说站在这里的人可以控制整个十花城的灯火?”
知烟提着灯笼,在拐角处停了停,请风为熙走在前面,她看着被灯笼晕染得有些模糊的影子,道:“那也得看站在最高处的人是否有足够的仙术去操纵它,是否可以屏气凝神,一心只追逐自己的所想。”
风为熙没有应答,她提着裙摆,一层绕过一层,听着脚下年老的木板“咔吱咔吱”地作响,慢慢向前。
又交谈了几句,知烟简单介绍了在这摘星楼上如何控制十花城的灯火,又为今天正午发生的事安慰了风为熙几句,便准备告辞了。
“姑娘住的这个房间虽然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但是经常会有人及时打扫,故也十分干净。”知烟摆好茶具,沏好一壶茶,环视整个房间,满意道,“那边的书架上放着几卷书,都是关于羽皞国的历史的,姑娘若是有兴趣,可以翻看一些。”
风为熙闻言看去,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圆形木质书架,整齐地放置着一卷卷竹简,垂下的便签按照顺序依次排开,书架上,还可以看到每一类历史的分类标记,十分用心。
早在来羽皞国之前,她就翻阅了所有的有关羽皞国历史的书籍,试图从中寻找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收获不大。典涿国流传的羽皞国的书,很多都经过典涿国书贩的改写,多少不太精纯。她倒是很想再去看看这个华丽的国度下到底是什么让它如此昌盛,即便受了灭顶之灾,它也能淡然地生存下去。
不争的事实是,羽皞国的建立,是以旁人的鲜血为代价,不惜一切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历代帝君的作风,无一例外,包括风以月和现在的风以泽。
风为熙知道,她也姓风,在时机不成熟之前,她不会让出了她和嬴徽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因为,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种自我暴露,百害而无一利。
“之前也有很多人慕名住在这里,但是能控制十花城灯火的人极为稀少,我家主上其实很愿意见到和她一样的有才之士。”知烟微微笑道。
风为熙也以她的笑作为回应,想留知烟喝几杯茶,但被轻轻地拒绝了,知烟道:“我家主上正等着我回去替她选过几日花朝盛会上穿的衣服呢。”
风为熙早就听说了鱼观棠执着于服饰和打扮的爱好,性情中人,她会心一笑,又寒暄了几句,便将知烟送了出去。
风为熙又细细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圆形的书架,圆形的桌椅,圆形的床榻,圆形的镜台,圆形的窗户,除了屏风不是圆形的,一切东西都是圆形的。屏风上面,还可以见到羽皞国标志性的东西之一,圆形的满月。五国很少有文人雅士不喜欢月亮的,但是对于月亮执着的偏爱,确实是羽皞国人的一大特色。风为熙联想到了风以月,不知是因为国人爱月亮她才叫风以月,还是因为风以月,国人才如此眷恋天空上,永远无法真正得到的月盘。
她在天虞山上也处处见到月纹,那是因为先帝君嬴挚留下对风以月刻骨的思念。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之前穿在身上那套竹青色的曲裾在和巨兽搏斗期间划破了,现在她简单穿着一套纯白色的衣裙,披了件鲜红的纱衣,站在羽皞国最高的楼阁上,等待万家灯火在她的掌心下闪烁。
高处不胜寒,猎猎寒风刮响了她一袭红纱,卷在她纤细的腰肢旁,舞动的青丝不断扫过她吹弹可破的脸颊旁,她全不在乎,一双星耀石般的明眸全身贯注地盯着只明亮了中心的十花城。
天空的星光注定照不亮这片太远的土地,群山相间,河湖相连,无数的建筑隐藏在黑暗之中。
她伸出白皙的手,五指白嫩像新剥过的玉葱,连纹理都是那么细腻光滑,她轻轻地触摸着空中,昔日那些高大雄伟的建筑在这座摘星楼前,矮小得像是一株株刚探出头来的笋。
她不断地点着这些高楼,这些青山,这些波澜不惊的湖水,即便是在空中,也仿佛她切切实实触摸着。
胸腔内,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喜欢这种居于高,万物皆临于下的感觉,喜欢这种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感觉,她喜欢这样讲寰宇皆纳于怀中,将世间的云,雾,雨,风,雷,电全部牢牢握在掌心里的感觉。
平摊着手掌,她凝住所有的神,将体内燃烧着的热流全部汇聚在掌心间,拂过手,翻转着日落后的天空。
既然没有太阳的光明,她就来创造。
那一双漆黑的眸子,瞬间点亮,无数的星光在里面闪烁,因为照映的是万家灯火一齐盛开的璀璨。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仿佛东风吹过,一夜之间,花千树,星如雨。隐隐有人潮的欢呼声传来,金黄的灯火照耀着整个十花城,群山,湖泊,无数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岛屿,被灿烂的光拥抱。灯火不再阑珊,只有花市灯如昼。
她成功了,她唤醒了所有的灯火,她含笑,看着每一座山上,每一条河上飘洒的金色的光辉,那是比日落的阳光更美的光晕,它是黑暗里人类对抗命运的力量,它涌动的是每一个生命的蓬勃朝气,不再是日暮的沉寂。
她猛然想起江汜给她说过的那句话:“无论红颜与须眉,应如高飞鸿鹄,羽翼已就时,一举千里而横绝四海。”
那是她和他共同的理想,是支撑她无数个冰冷孤独的黑夜里最大的安慰。
她庆幸,她爱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永远的知音,是她灵魂的陪伴者,是她可以依靠的最坚实的力量。
她演过无数的戏,见过很多枯涸的女子,她们终其一生信仰所谓的爱情,放弃了年少时追逐的梦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靠脑海中坚定认为的梦中情人滋润自己,往后的岁月,幻想时是自己,停下思考就是行尸。
她庆幸,她爱的人,是一个能和她并肩在一起,永远不会让她烦恼选择的痛苦。
她爱他,因为他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爱人。为爱而爱,却又不仅仅因为爱。
风为熙取出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锦囊,那是江汜送给她的,是在她拜师的时候,江汜送她的离别礼物,上面绣着一句话:“奋翅起高飞”。
奋翅起高飞,他是希望她同北冥的鲲,化而为鹏,积风而行,绝云气,负青天,翱翔南海之上,此亦心之志也。
那日正是暮春时节,同死之秋草早已萌发新绿,恰飞空落花之际,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如平日温润的笑颜:“‘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我的小草是注定要成为大椿树的,我这片贫瘠的土地终究是留不住她的。‘似兰之馨,如松之盛’,这可是你喜欢的诗句,答应我你可以做到。不哭,不哭,好芊芊,你再哭,哥哥就真的不让你离开了。”
永远如沅芷澧兰,永远如雪山之松,纵是霜雪雾霰不渝吾志。她答应过他。
眼泪再一次涌上眼眶,不知为何,这满目的灯火经蹿出了无边的空虚,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大颗的泪水,让它不在肆意地滚落,她努力微笑着,她还有机会,不是吗?
一阵阵寒冷袭来,她将红纱重新裹在身上,回头,将璀璨灯火关在了门外。
她想起知烟说的话,想起自己这个“风姓”,想起答应过哥哥的事情,想起这方圆千里的灯火为她而亮,想起千万年前,羽皞国始祖和虞幽国始祖那个誓言。她心头难耐,抓起一把纸,拿起笔,挥毫,浓墨,白纸,黑字,写下:“寰宇独主风为熙。”
这七个大字一写完,心头像是卸下一块巨石,像是泡在华清温泉水中,她心满意足,懒洋洋地伸了个腰。
就在她伸展身体的一瞬间,“刷刷刷——”,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四面八方用来无数的黑影,各个如同利刃,直劈而来。
风为熙向后一倒,打摔了摇曳的蜡烛,转手,五指间夹着她事先准备的毒针,向这些黑影甩去,狠厉,准确,毒针所过,黑影悄然无息地跌落,但随即黑影就分裂成两个,继续向她攻击。
那些黑影在她周围来回飘荡,每一道黑影擦过她,她的身上就多一条长长的血痕。
风为熙侧身,目光紧盯这些不知名的黑影,它们数量极多,动作娴熟,擦过她时如同无形从她身上穿过,她只觉浑身无力,却没有一丝疼痛之感。她将上簪帖放在桌子上,却没有一个影子来夺,那它们的目标是什么?
“鬼魅!”风为熙心下一沉,她曾经在书上看过这种东西,这是九疑国上古的一种鬼术,食人精血,夺人法力,杀人于无形,死相却像是被无数猛兽啃食过后的惨烈。
眼下四方都是鬼影,她拔出短剑,向正前方那个露出狞笑的脸狠狠地刺去,一声刺耳的尖叫,那鬼影在一道红光中灰飞烟灭。
风为熙想起了正午的巨兽,也是九疑国的。
她来不及把两件事串在一起了,因为一个鬼影死去,一群鬼影嚎叫着扑上去报仇。她挥舞的手,拼命地刺杀着数不清的鬼魅。
尖叫,啼哭,一瞬间扰乱了她所有的判断力,她被接二连三的鬼影穿过,鲜血已经湿透了她全身,更加令她绝望的是,体内的法力,一点点地被抽干,那种感觉像是,像是体内破血香毒发作后的感觉。
她使出全身的力量,挣脱了浮在她身上数十个鬼影,然后击破封锁了的大门,飞速奔到摘星楼的栏杆前。
前方,后方,左方,右方,一大群鬼魅不断袭来,全是从上面降落。
她倚在栏杆上,向下探头,前方一个鬼影突然喊叫着飞来,她掏出另外一把剑,举过头,将它戳下了高楼,就在它乱吼着坠楼的同时,一道结界,若隐若现,风为熙清楚地看见了那鬼魅刚刚碰上结界,就成了一缕烟。
她被包围了,所有的法力几近散去,刺耳的尖叫,漫天乱舞的鬼影令她头晕眼花。
抬眼,是皎洁的弦月,她感觉体内的破血香毒开始发作。
她翻身,跳下了摘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