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并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幽幽的说到。
江辰双眉一挑:“夫人怎知我爷爷心思?”
她当然能听出江辰的意思,很多事情藏不住,她也不想藏,藏来藏去,徒添愁绪,口中幽婉一叹,道:“你既知我是胡家的人,有些事情说与你也无妨,只是不知合他愿否。”
江辰也不打断,浅浅抿一口茶。
“我闺名韵儿,自号天狐夫人,与你爷爷算是有些旧交。该从何说起呢?大概要从七十年前开始吧······”,天狐夫人脸上有着深深的追忆。
七十年前,长白山一带刚刚从战火中安定下来,百废待兴,那时的胡家在经历了与阴阳师长达四十年的交锋后,族中的菁英几乎丧尽,人才凋零。但也因此,才保住了无辜百姓,免受阴阳师的荼毒。百姓们很感谢胡家,把胡家奉为保家仙,对胡家子孙也十分善待。
长白山自古便是得天独厚,钟灵毓秀之地,灵气充裕,胡家人因此得到了很好的休养生息。那年,胡韵儿已是灵智初开,稳稳的进入了可以自行吸纳灵气修炼的练气阶段。虽然胡家天生灵性出众,胡韵儿又是众多兄弟姐妹中资质最好的,但毕竟灵智开启尚短,未脱稚气。她受够了终日待在那个大门紧闭的院子里,受够了爷爷每天板着面敦促她练功,受够了家里每个人都愁云惨淡的脸。
于是,她趁人不备,偷偷的溜出来。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那个深宅大院,看到了外面的广阔,那千里冰封的琉璃,万里雪飘的晶莹,还有那暖意融融,带给大地勃勃生机的阳光,外面的一切让她流连忘返。她撒开四蹄,欢快的在雪地上奔跑,穿过直耸天际的松柏,跃过冰冻的河床,追逐仓惶的野兔,登上雄浑的山岩,眺望袅袅的炊烟······
不知兜转过多少座山坡,离家有多远,她却不想停下,她想继续奔跑,她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突然,一个奇怪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团蜷缩在大树下的影子,她以为那只是一块石头,可她分明感觉到那东西在微微颤抖。
胡韵儿好奇的靠近,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一个人类的小孩。妖族凝聚了内丹后,都会褪去形体,幻化成形,他们幻化的形体都是以人类为模本,胡韵儿对人类的印象并不差。
灵智初开,胡韵儿尚不能人言,她一点一点的凑近那个小孩。小孩身上是一件很宽大的皮袄,不像是量体裁衣,更像是从哪个猎户家里偷来的。他全身包裹在皮袄中,手脚蜷缩,紧紧的抱在胸前,脸色乌青,显然快要经受不住这冰天雪地的摧残。
这个小孩的气息太微弱了,几乎快要断绝,胡韵儿从他宽大的皮袄缝隙中钻了进去,试图感受他的脉搏和心跳。
胸前传来的暖意,唤醒了小孩涣散的意识,他轻轻的睁开眼,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与他对视,青紫的嘴唇动了动,微弱而瑟缩的发出几个无意识的音节:“小···狐狸,你也···迷路了?”
胡韵儿很惊讶,惊讶的不是他还活着,而是,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这个小孩眼中毫无生气,只有深深的绝望与厌倦。是什么样的遭遇,让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厌倦了生存?
她还来不及思索出答案,因为这个小孩的气息已经若断若续,心跳和脉搏已经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她还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她必须救他。
动物的灵觉永远要比人类出众。胡韵儿凭着本能,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地脉,用简单的法术挖出了一眼温泉。胡韵儿将小孩拖过来,整个身体浸在温泉中,帮助他恢复体温。
直到日暮沉沉,胡韵儿始终寸步不离的守着。终于,他在融融暖流中渐渐苏醒。
没有对重生的喜悦,没有对陌生事物的惶恐,一切都表现的那样平静,直到视线落在胡韵儿身上,才有了一点点别样的光,“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我叫江明华,以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
胡韵儿很奇怪,人类和妖怪可以成为朋友吗?
爷爷说过,妖怪和人类之间是充满仇恨的,无论你为他们付出多少,他们终将视你为异类。
也许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动物,小孩子对小动物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
胡韵儿转身便跑,没有停留,一直跑回了家······
第二次偷偷溜出来的胡韵儿,依然如第一次那样感到快乐,她奔跑,她嬉戏,她来到了与他相遇的地方······
一个月的时间,这里已经变了模样。就在那眼温泉的旁边,一个由树枝搭建的窝棚拔地而起。篝火上架着一只肥大的野兔,火舌舔过色泽金黄的皮肉,呲啦呲啦的冒起油花,发出袭人的香气。
江明华似乎对独自生存相当熟练,手上轻快的翻转,让每一寸兔肉都均匀的受热。他的背影很单薄,感觉上又那么坚实;脸上稚气未脱,却又写满了沧桑。
胡韵儿看痴了,不自禁的走到他的身边。
对于胡韵儿的到来,江明华有些意外,却除了眸中微光一闪即没,再无其他表现。
少年和白狐,这个最奇怪的组合,却又这样和谐的相对。他坐在火堆前,她趴在他对面;他撕下了最鲜美的兔腿,与她分享;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露出过一次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从那天之后,胡韵儿每一次出来,都会与他相见。
在他找不到果腹之物时,她带来了野果;在他病入膏肓时,她寻到了草药;他凝望着西南发呆时,她静静的陪伴。
他们之间很少会有交流,哪怕她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这样的静好时光,随着春华秋实,夏蝉冬雪,转眼便是十年。
十年,感觉上十分漫长,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十年之中,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了身量挺拔的青年,她也修成了内丹,化出了人形。虽然她从来没有将自己妖族的身份暴露给他,每次都以原形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们好像心照不宣,因为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上隐隐的真元流转。
直到某一天,她来到空荡的棚户,看着慢慢被雪覆盖的灰烬。
他走了,甚至都没有道别,不知去向。
胡韵儿不明白自己为何莫名的感到失落,又为何莫名的悬心。他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眼中总藏着深邃而不见尽头的愁。
自那之后,胡韵儿每隔一些时日,就会回到这里,然后,期盼着下一次、再下一次,惊喜的发现他站在篝火旁,手中娴熟的翻转着炙烤到金黄的野兔。
在对每一个下一次的憧憬中,转眼又过十年······
胡韵儿已经成为了家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不再是懵懂无知,不经世事的天真。精灵府在北方的分部,基本上都是由胡家主事,胡韵儿也开始为家族效力,投身于俗务中,渐渐的,那个心中的影子也被淡忘。
终究是人妖殊途,何必将心照明月!
变故总是来得很突然,北方的精灵府接连遭遇了几次全真派的围剿,损失异常惨重,全真派绕开了旁支,直抵精灵府奉城总部,这里是整个北方精灵府的核心,胡家半数的菁英都在这里。全真派的突袭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胡韵儿身受重伤,趁着混乱逃了出来。
命运有时总让人瞠目结舌,又哭笑不得,重伤垂危的胡韵儿被人救起,而救她的正是那个她已经逐渐淡忘,十年中杳无音讯的江明华。
胡韵儿出奇的不想知道他这十年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甚至她都不确定江明华是否认出了她。可是,从他深邃的眼眸透出的点点温柔,胡韵儿觉得他认得她,他并没有忘记她。
不过,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两人都在刻意回避这方面的问题。
十年未见,江明华身上的气质更加沉稳,凝如山岳,完全内敛,眼中也不再如以前那样阴霾,在风霜的刻画下,他的脸更加刚毅。
他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清理伤口,为自己服下丹药,为自己吹凉每一勺参汤。胡韵儿忍不住朦胧了双眼,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少年,她还是那只白狐。
在他悉心的调理下,胡韵儿的伤势终究还是好了,她多希望这一刻能晚一些到来,这是她十年以来,感到最充实的五天。
然而,无论心中有多少的不舍,有多少的留恋,胡韵儿必须回去,回到自己的家族,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面对全真派的威胁,几大家族同仇敌忾,北方的胡家、白家倾巢而出,南方的柳家、黄家相继赶到,全真派虽然来势汹汹,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对手,最后也只能暂退以避其锋芒。
这几乎可以算是百年以来正邪最大的一次交锋,全真派弟子玄门道法精深,又多有千年来师门炼魔法宝在身,便是如此,也死伤了十数名弟子,其中不乏锻神、化神的高手。
相较之下,精灵府的损失就惨烈了许多,三座城市的精灵府分部被翦除,众多邪道修士几乎被屠戮殆尽,奉城精灵府更遭重创,胡、白两家近百名族中精锐丧失。此一战,几乎折损了胡家全部的中流砥柱,对于还未从与阴阳师的争持中恢复元气的胡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胡家的家主胡三太爷一怒之下,当即勒令所有胡家成员尽归本部,胡家从此退出精灵府,隐于山林,韬光养晦,不再插足正邪纠纷。
胡三太爷的决定本也无可厚非,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胡家退出精灵府,无疑是折损臂膀,其他几家如何能同意。
兼之柳家与白、黄、灰三家皆是不同,承龙族血脉,也流传下来不少远古秘闻。柳蝰早就听说,胡家藏有一部妖族至高无上的宝典,乃是太古洪荒,妖族天后羲和所传妖族无上功法。羲和为妖族天帝帝俊之妻,与帝俊同掌洪荒天庭,本身法力直追混元无极圣人,太一是帝俊胞弟,虽然贵为东皇,实力比之兄嫂,也略有不及。只可惜日久经年,太古妖文早已失传,胡家后人不明其中之意,自然不晓得这功法的珍贵。
正是因为有此秘闻,当年柳蝰才费尽心思拉拢胡家,便是想图谋羲和秘典。如今胡家连受重创,濒临灭族,柳蝰如何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当即火上浇油,扇动其余三家,准备一举围剿胡家,将秘典据为己有,之后再慢慢研究,只要得窥门径,参悟其中一二,别说是全真派步步紧逼,便是整个道门,柳蝰也有信心将其彻底覆灭。
胡家也是悠久传承的家族,在强者如林的太古洪荒虽然弱小的可怜,但自从洪荒巫妖之战结束,上古妖族与巫门双双倾颓,胡家便是仅次于龙族的存在,加上狐族天生灵智超群,狡黠多智,柳蝰的心思,胡三太爷岂会不知,不过迫于形势,不得不与柳家联手罢了,否则道门独大,妖族终将没有存身之处。
洪荒碎裂,人间界的灵气远不及洪荒充裕,数万年消耗下来,无论妖族还是人类修士,都是一代不如一代。再加上长久的正邪争斗,蜀山的几次斗剑,又遭逢如此变故,此时正是胡家最虚弱的时候。胡三太爷纵使长袖善舞,有再多的智计,此时也无法以一家与四家抗衡,本人更是被柳蝰打伤。
眼见胡家覆灭只在顷刻之间,胡韵儿拼尽全力,加上有几个哥哥舍命相护,总算是从重围中逃了出来。
柳蝰存了心思要清除整个胡家,怎会让她轻易逃脱,立刻派了族中精锐追赶,誓不放过一只漏网之鱼。
看着越追越近的柳家三人,胡韵儿孤注一掷,张口喷出笆斗大小,幽蓝的火焰,希望能缓过一刻,自己没命的向前飞遁。这是她最近才刚刚修成的天妖狐火,天妖狐火为胡家本命心火,以自身心血为源,威力大则大矣,却极损自身,若要见其威力,非得损耗大量心血,非是保命,断不轻发。
纯净的蓝色火焰飞出,带着熔金化铁的高温,相隔百米的树木都轰的爆燃,厚达几米的积雪,瞬间融化,变成了白雾腾腾的水蒸气,还不等腾起,就又被高温烧成了虚无。
怎奈胡韵儿刚刚修成狐火,又有伤在身,发挥不出天妖狐火焚天灭地,烧毁一切的威势。柳家擅水,水火相克,三人联手,狐火只阻了一阻,须臾便被熄灭。
胡韵儿也不管身后情势,只是拼命的飞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只有毫厘的希望,若在死前能远远的再看他一眼,此生便已无憾了。
然而,天不从人愿,就在与那个熟悉的地方只剩一山之隔时,身后的追兵还是到了。胡韵儿自知已无逃生的可能,她跌进雪里,闭上双眼,仰起高傲的头颅,等待死亡的来临。
轰然巨响,震颤了整个山谷,压在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隆隆回音经久不衰。
胡韵儿睁开眼,那个熟悉的背影傲雪凌风,柳家三人倒飞五丈。胡韵儿瞬间泪湿双目,上天终究还是眷顾她的!
江明华转身,刚毅的脸上不带喜怒,四目相对,那眼中,带着五分温柔,三分安慰,还有两分晦涩的情。
胡韵儿终究还是忍住了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冲动,就这样透过朦胧,静静的与他对望。
柳家的三人好容易挣扎起身,各自吐出一口鲜血,心知不是对手,互相交换了眼神,转身便向来路逃走。
江明华没有理会,只是与胡韵儿对望;胡韵儿也没有理会,只是与江明华对望。
仿佛这世间什么都不再重要,只要他们看到眼前的人安然无恙······
胡韵儿没有对江明华诉说胡家的遭遇,江明华也没有问胡韵儿受伤的原因,他们还如以前一样,没有任何交流。
突然,胡韵儿身子一轻,就被江明华横抱了起来。她没有惊呼,没有挣扎,一切都那么恬静,那么自然,除了悄悄爬上脸颊的两朵红云。
胡韵儿只觉得自己如坠云端,身边流光飞逝,罡风拂过。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她也不在乎,此时此刻,再没有比他的怀抱更让自己感到安逸的归宿。
一盏茶的时间,江明华停了下来,身边沸腾着嘈杂的声音。回过神来的胡韵儿惊讶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胡家的宅院中,宅院中所有的禁法已经被破的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胡家所有人,包括还未能化出人形的小辈,都被缚在院中,人人带伤,脸上都是引颈就戮的绝望。
江明华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而这骚动很快就变成了惊呼与惨叫。江明华满脸凝霜,冲进了四大家族虎视眈眈的人群中。
他如入无人之境,手上每一次清光闪动,便有一声惨叫直冲云霄,胡家的大院,变成了一片炼狱,尽管反应过来的四大家族也开始反击,但就算是四大家主联手,都压制不住他的疯狂。
胡韵儿静静的看着,她没有阻止疯狂的江明华,他以一敌百,从容不迫,他白衣染血,宛如魔神,可在胡韵儿眼中,他只是自己这一世唯一倾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