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毕”。翻后却是一片空白,我努力寻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我日记本的记载却停在了六月十八日,接着下来的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被记录下来的痕迹。
听爸爸说,我是因为昨晚上厕所时不慎从阶梯上摔了下来而导致脑部神经有轻微震荡。我也因此没了这三天的记忆。庆幸的是当时我被楼梯九十度拐角处的靠壁给接住,否则现在我的头可就要被医生用白纱布包扎成一大粒粽子了。
有些遗憾是不可避免的,到底过后的那两天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我意志消沉至要给自己摔得那么一个惨。我又翻了翻手上的日记本,看了看桌上银色沙漏形的收音机闹钟,原来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了。
如我所料,我乖巧的堂弟已在门外叩门,说要给我送食物来。我让他先在楼下搁着,说待会儿得下楼活动一下筋骨。他在门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便走了。和生在前日傍晚早已到家了。可惜我毫无印象,也不知他知道奶奶离家后会有什么反应。我这才发现我错过的比我想像的更多。
听他刚刚似要唤醒我般的口气,大家似乎还不知道我早在三个小时前已走出睡床上的那‘磁力吸盘’。若不是我头部受了创伤,平日不赖床的我岂会睡得日上三竿了才刷牙洗澡呢!也对!一起床只顾着寻觅失落的回忆而拘牵于日记本里的‘小小世界’,害得早饭作午饭吃,成何体统啊!
“等、等、等,然后瞬间地死去。做、做、做,将没知觉地死去。玩、玩、玩,就连光阴也死去。”收音机闹钟忽然响起来了。
“没错,是这个时间。这段录音是我较早前录的,用来警惕自己对待生活的正确态度。”我自言自语。
我还差些忘了这收音机闹钟有录音功能,备不住会录到前两天的一些琐事,给我提供一些线索,说不准就能像连锁反应似的让我恢复所有记忆呢!毕竟有时瞬间爆发的情绪,失控起来实在无法仅用文字来按捺和抚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粗暴的言词字眼或是诅咒什么的也不是很方便记录在日记本上,所以偶尔我会当这闹钟作我的聆听者。
我点击闹钟的录音记录,来回刷了一遍。白忙活了。最近的一项记录是上个月中,之后也没有任何更新。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信号越来越响,适才亢奋的好奇声音都搁着了,好让身子补充些能量。
我随手往书桌的抽屉里拿了张长形圆角书签,准备夹放在日记本‘六月十八日——毕’那一页。当我把书签往那一页里边夹放时蓦然发现那隙缝有些软物封塞住。
我尽可能地拗开那紧贴着两张纸的隙缝,然后徐徐松缓又继续着,避免日记本被撕散。我倒想探看到底是什么阿物儿塞住了那一页。不是,应该说是那‘几’页里边的隙缝。因为打从六月十八日之后的那几页都出现了同样的状况。经过一口茶的时间,我发现那个夹挟在书缝里的‘软物’是纸的碎屑。根据这纸的碎屑无论颜色、厚度、光滑度和强度都与我日记本的白纸如出一辙。得出的结论是有人在我日记本上撕下了几个页数。而且那人有足够的时间,不像是临时作案的,反而更像是早有预备、有图谋的。撕后所残留在日记本的碎屑相当齐整、口子也小,要不是仔细检查也难察觉有什么异样。要数知道我日记本藏在哪儿、没有时间限制和能在我睡房来去自如的就好像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我。
这时,问题就像开了水的发洒般不停稀里哗啦地浇在我的头上。我自己撕走了那两天的日记是怎么一回事啊?当真是我亲手把那两天的记忆给弃除吗?那么会是什么驱使我这么做?六月十八日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与我摔下楼梯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如果不是我,会是谁?
我小小的脑袋儿都快被这不停冒出的问号给挤爆了,思绪直升高潮。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怕是已疯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不好受,我逼着自己把这事先撂下。收拾好心情,把日记本锁在一个套着百科全书封面的匣子里,与一些文化历史的书一块儿放进抽屉里。
“我很快回来,等着!”我暗忖着走出睡房。
关上门的那一瞬,我听见了一阵凄惨的哭泣声。我快步往下走,一路探出个脑袋左右摇摆扫视。只见前面有三个穿白衣的妇女正互相依偎,其中一位还哭湿了脸。我认得她们,是伊芷姐和伊恪姐,而哭湿了脸的那位正是三婶的母亲,我叫她婆婆。
当我往左一看,心霍然打了一砰。一张铺着白色桌垫的木桌上摆住一个青铜香炉、两个菊花篮和莲花灯各放一侧、三个红色的半透明拜神茶杯、支装白开水和水果盘。香炉上的香支已烧过半截,莲花灯的烛火忽猛忽弱地亮着,仿佛也跟着大伙儿抽噎起来。火光上的墙挂着一张框裱好了的人头照,是三婶的。三婶离逝了。
为什么爸爸在早晨探望我时没有提及三婶离逝的事?我心中疑问。难道他不忍心我再受到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打击,可我早晚都得出房门,永不着瞒我。可能他有说,只不过当时我还处在朦朦胧胧的睡梦状态里。我这样想着,心底里一阵酸溜溜的,还没来得及发一句话,眼泪早已爬满了脸。
谁就不能告诉我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心底里吆喝着。一股强大的失落感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坎上,长出恒河沙数的气生根密不透风地把我的心肝脾肺肾给裹囊起来、接着反复不停地穿戳、千疮百孔、惨痛难忍。不断衍生伸长的须根开始支支离离地缠绕着毛细血管、越来越密、愈来愈紧、这循序加剧的灼痛使我透不过气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血液沸腾全身、慢慢地燃烧起来、譬如火山爆发时喷发的岩浆迅即遍布大地、摧毁‘心’灵。脸上的泪、身上的汗,两者交融,一触即发。
我僵直的竖立在气氛哀戚的大厅里,无法想像这感觉是第二次卷土重来,还是第一次突袭,感觉厅里除了恸哭声,便无其他。悲伤的抽泣声在耳畔徘徊,挥之不去。空气似乎停止了运动,当我越想游离这惨不忍‘待’的大厅时,我感到越发接近窒息的状态。就在我全身通红、头脑眩晕的当儿,一个人从后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虽然那人推的力气不大,甚至只能说是轻轻一拍,我不知怎么地‘咚’的一声就跪了下去。堂弟见此往前踱了几步。
“哥,你没事吧?”和生忙着扶起我。在他的神情里无法察觉到一丝伤感的心情和流泪的冲动,他那双水晶般剔透的双瞳依旧睁得大大的,脸部肌肉异常僵硬,表情极不自然甚至有些尴尬,就好比你安慰一个因为告白被拒而伤心的朋友,压根儿就不在同一个范畴。
我没有忖量一个人的情绪与心思的时间,当下只想立即到三婶的灵柩边瞻仰三婶的遗容。我不忘给三婶灵牌前烧炷香。也许是最后一面,我格外紧张与激动,四肢不住颤抖,蹒跚移步到厅后的房间。和生一手搀扶着我,一边陪我三步并两步地往挂着灵牌的壁后的房间拐去。
房门敞开着,省得拉推转摁,踏步就进。和生在门外等着,反正见过就别再触景伤情了,我想着。只见十二个排列圈形的莲花灯整齐地围在三婶的灵柩旁,灯点着了赤黄色的火光,把赤褐色的棺木照得亮堂堂的。我小心翼翼地躲过地上的莲花灯,脚跟被一股轻微的炽热感烫烧。我站在灵柩前。灵柩盖掀了一口子,大小刚好足够放一个人的颈脸。我端详着三婶苍白的遗容,怕是没给三婶雇个殓妆师。三婶一脸慈祥,使我不禁感触,许许多多与三婶共度的温暖回忆一幕接一幕地浮现眼前。
“哥。三婶好不容易脱了病,离苦得乐,你就甭难过了。”和生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搭在我肩上,说话抚慰我。
“她当时一句话都没对我说。遗憾啊。”我记得日记本上是这样写着的。
“哥。你要振作点儿,牵挂要在心,生活仍要当心。要哭、不舍的就一天的事,可别拉长日子,熬坏了身子。远房亲戚要是来了,还得我们做指路带步的。”和生还是那平伏的淡定腔。
我没力回应。房里的空调并没有使人‘冷’静下来,相反莲花灯的火光更为使人闷热和暴躁。眼泪早已滴尽、风干了。我期盼三婶能放下这家庭的包袱,心无挂碍地在天界遨游不疲,乐得个逍遥。可能可以让三婶闲情逸致的就唯有这种解脱。
突然,三叔站在了我们的身后,他鬼魅般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我俩看,把我和和生给逼窘了,蓦地有种心灵上受到威胁的感觉。
“你没有资格进来这儿,你三婶也不会想见到你。滚!”三叔一声喝下。
听了三叔这话,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三婶之所以忽然离世,很可能是因为病情恶化,但因爸爸反对分家的决定导致三叔无法动用家族的资产缴付巨额的手术费用,才使三婶不疗而逝。三叔的眼神充满了悲愤与仇恨,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三叔放下丧妻之痛,是该沉默、道歉,还是退避三舍。放下,谈何容易,我这不是煎熬着吗?何况哪有鹣鲽死了一只还能展翅高飞的呢?但人总要比鸟坚强一些吧!我骨子里嘀咕着。
爸爸很可能也是为了避开三叔才会选择照常上班。我和和生走出了房间,留下三叔一人抱着棺木不说话。伊芷姐与伊恪姐带着慌乱的步履往我这儿走来,大抵是听到适才三叔叱喝的那番话。她们哭花了的脸挂着一副扭曲的笑容,她们竟然没有半点儿恼怒我的意思,还伸手抚摸我的头,伊芷姐说:
“人生无常,一个人的宿命不在意长短而是意义。哪怕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也不要让自己留有悔恨。这是姐姐说的。面对病魔的侵犯,她却选择照顾大家的感受,没有比爱更有意义的亲情、没有比爱着更有意义的生活。姐姐知道,你和你爸爸也应该知道。不要高估凡人的能力,一个人时辰到了谁也留不住,不说一笔钱、一个手术。所以姐夫刚刚那番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听完这些话,我有些感动,说了声谢谢便一支箭地跑回上楼,锁着自己在房里。锁上房门的当儿,我才发现和生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和生蹙起两边眉头,一副苦瓜脸的表情显得忧虑与无奈。显然他对我无图可鉴的举止与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措手不及,只是陪我灰头土脸儿地坐在床上自个儿发呆发愁。
一刻时间过了,心情平复了不少,伤口却还没来得及结痂。现在收音机闹钟所显示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七分。和生说要下楼拿午饭给我往空肚子里填,让我在这儿先待着。正当和生手往门把子去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嗓的吆喝声,是堂哥。和生惊了一下,向我挤眉弄眼的,问我意见。我了解堂哥的脾性,你不让着他准会把门给撞坏,只能点了点头。
‘嗒’的一声,门锁解了。打开门只见堂哥身穿蓝色的无袖运动衫,一条黑色的短膝裤,一双黝黑色短袜。他的头发还滴着汗水,汗水几乎濡湿了大半件衣,大抵是刚和大伙们盖篮球去了。这什么状况?屋子里办着丧事,还有这种心情格调去篮球竞赛,我和和生也可真是两眼对两眼——无话可说。我俩还没来得及给他称呼,他却凶神恶煞地要赶我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