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流水般川流不息贯穿我的海马体,本以为能继续畅通无阻地把遗忘画上句号,岂知中途一堆杂音冷不防地打了个岔,恍如在河口筑了个堤坝堵住水流。
睁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爬起了床,‘六月十九日’这个日期猛然从我狼藉不堪的思绪中窜出。我倏地恍然大悟,适才经历的所有事情并不是躺在床上凭空虚想的梦靥,而是我切切实实的回忆。‘六月十九日’的回忆竟然在几个钟头的晚觉里全自动修复涓滴不遗地记回来了。刹那的喜悦很快便被疑虑所笼罩,不论如何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更混乱、复杂、甚至有点儿过于戏剧化吊诡迷离、起伏不停。首先,我要再一次学懂坦然面对现实,现在离逝的不是三婶,而是我的亲妈妈。然后就是性情大变、虚伪矫饰的堂弟——和生,我知道从这一秒开始得防着他,虽然目前为止还是自觉瞎扯、杞人忧天,但这一切都是我切身体验,不假雕琢。
我看了看桌上的收音机闹钟,显示此时正是凌晨十二点正。什么?我有点儿惊讶,怎么没人叫醒我吃晚饭。我肚子鼓鼓地发起声来,拨开了腿上的棉被,看见了我的日记本,想回了有人有意图地撕走了我日记本的几页纸,也提醒了我‘六月二十日’的记忆仍处于沉睡状态,未被激活。过了十二点,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也是妈妈过世了的第三天。我望出窗外,黑不溜丢,雨停了。我下床整理自己的日记本,靠着清省白净后逐渐强烈的意识与清晰的记忆笔锋流畅地把撕去的几页纸给重新填上,只可惜在‘六月十九日’与‘六月二十一日’中间的一天就这样毫无头绪的销声匿迹,仿佛自己不知怎么科幻般穿越二十四小时没活过那天的感觉。我把这两天大大小小的事全记了下来、言简意赅,还是费了我三刻时间抄了八张纸。
‘咔嚓’,房门打开了。爸爸还没睡,我揣测。根据声音辨析,除了开关门声也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估计爸爸是刚进卧房,而不是夜半三更出外端公打令牌——吓鬼。我打了个激灵,在书桌上搜索着东西,一张起满了褶子的研究资料报告。但我再次几乎把书桌、房间各个犄角旮旯儿都翻转一遍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找到它的机会是有多么渺茫,恰似我零散断缺的记忆一样。这下我更肯定有人刻意删除我的记忆,虽则失忆是意外创伤所致,但企图消灭爸爸口中所说的伪造研究资料报告和日记本两天的记事的关键不是我记得与否,而是别人能否凭借通过或利用我那两天的记事知道某事内里乾坤。不论怎样即使我那晚当真不幸摔成了个植物人,给别人发现了我日记本上的记事也只是我自己主观片面之词,没公信力不能作证也是众所周知的事,这纸撕了还不是黑屋里干活——瞎忙活儿。此时这刻我脑子里只蹦出了三个字——孔和生。我确信现在唯有他可以回答我一连串的疑问和困惑。
‘咚’。我以为有人叩我的房门,急得我差点儿蹿到天花板上去。是隔壁传来的声音。当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蹑手蹑脚地挨在门边上,忽然一阵静谧,然后是摔门‘乓’的一声,震得我几乎一屁股蹦坐在地上。我轻轻旋转门闩,尽可能不会惊动到一粒微尘,但很快我就握不住门闩松开了手。我双瞳精灵地往门微微敞开的隙缝中瞅去,只见一个身影愀然立在阁楼护栏旁、双手搭在护栏小柱的扶手上瞰视低楼、悄然无声地不知在酌量什么。我知道自己这时候贸然出去恐怕会打乱爸爸的思考,可爸爸霍然转身与我不巧四目相撞,这下子不大方现身给个说法也不行了。我叫了声爸,他努力表现得当下自己是松弛的。
“儿子。这么晚了,怎么醒了过来,不大觉睡到天光?”
我拉短了彼此间的距离,发现他的双目红肿、脸颊涟漪泛滥,似乎适才恸哭了一场,挂满怆伤的面容真叫人搁不住犯起愁来。妈妈的离逝始终让爸爸受尽悔恨与不舍的折磨。
“爸爸,您就别难过了。倘若让妈妈看见您这副模样,她是走也不得安心啊!”我尝试安慰爸爸,但一提起妈妈,自个儿眼泪便潸然而下。还记得与妈妈相认那一刻,不知那次是我俩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与否。
“你记起来了。我多么期盼你能忘掉这两天所发生的事。看来我之前做的事都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不过你既然能说出刚才那番话来安慰爸爸,证明你已经做到了。没错!用爷爷的话说,这家总得有个坚固或装强的墙硬扛死撑着,今天要当这墙的可以是我,明天也许是你。这不是一场接力赛,而是在绝境中逆袭的鏖战,有第一个陈胜扯旗牺牲就会有第二个吕臣组织反秦。”
我倏地对爷爷起了仰慕之心,原来爷爷博学多闻还不失诗人文绉绉的说语中包藏牵引着些简单丰富的道德伦理。可我当下更好奇着另一件事,急拉着爸爸的手,拦着他走回卧房。
“什么之前做的事?你之前做了什么事徒劳无功?”我迫切地问道。
“对不起,儿子。爸爸在你日记本上撕了几张纸。虽然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应该,但我实在不想你回忆起前两天那些捣乱令你痛苦迷茫失意的事。今早黄医生给你做检查时,在你迷糊间给黄医生提出的问题作答中测试到你出现阶段性遗忘的症状。我还以为这是老天爷慈悲不忍心让你戳破残酷的真相后还尝尽得而复失的滋味儿而特意安排给予的一次机会。所以爸爸趁你还没醒过来在你日记本上撕了几张纸,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怎知你一夜时间全记回来了。”爸爸娓娓道来,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歉意。
我听了后如梦初醒,现在真相大白,撕下我日记本的记事的竟然不是行踪古怪的和生。我没有责怪爸爸的理由,只希望爸爸能将那些失落的日记还给我。但接下来的话又再次让我坠到谷地里去,爸爸将撕下来的日记一张不留地全丢到铁门外的大垃圾桶里。爸爸还说自己曾浅尝辄止地看过里面些许内容,但他记得在他撕下的那几张纸里只是记载着我一天经历的事迹,而那一天正是‘六月十九日’。这时,我意识到也许不是‘六月二十日’那一天的日记不翼而飞了,而是那天我更本没写或没来得及写日记。爸爸笃定无疑的表情语言证明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在摔下楼梯那一天并没有写日记,而其中原因我仍未参酌得透。
爸爸叫我早点儿睡,自己重新踏步回房。不论如何,少了一天的记忆一定会是我抹不去的遗憾。我还想追问关于那份所谓伪造的研究资料报告的去向时,不料爸爸已将房门锁上了,看样子还真得等到明天。不对!准确而言该说是今早天光之时。可我现在是的的确确进入了失眠状态,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徒步下楼,坐在客厅一张L字形灰色沙发,毛茸茸的感觉很是舒适。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四十二分,我瞥了一眼左边墙上的挂钟后开始懊恼该怎么打消时间。我蓦地记起妈妈明日就出殡了,在这之前我得去瞻仰她最后一面,我知道这次的情境与上次定必迥然不同,至少在脑海里一晃掠过的画面中多了我俩母子在医院里畅叙衷肠的篇幅。
就在我直身起步时,厅后传来有人嘤嘤抽噎的声音。那声音哀戚惨然,在岑寂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慑人,不禁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记得早些月前有一户人家在出殡前一晚半夜才发现躺在棺柩里的竟是另一具女尸,经过警局查办发现这具女尸是半年前的一名失踪人口,而原本躺在棺柩里的女尸却下落不明。因为死者年轻貌美并且刚为人媳妇不久便惨遇车祸过世了与该失踪人口的岁数也是相差无几,这引起坊间许多揣测的人说死者是鬼娘子早在半年前不甘遇害再化作别人模样过活,有的则说死者就是在半年前离家出走的那名女子学人去整容泡帅哥一心嫁入大户人家做少奶奶却因不孝报应不爽成了短命种。当中有人说得入木三分、天花乱坠,也有得只一昧靠吹嘘作大,尤其是杂志社和报馆当时更借此事哗众取宠。但那时就有呆在街头的叫化子声称自己当晚亲眼目睹一尸换一尸的案发经过。当天半夜叫化子在那家后门瞧见一个彪形大汉掮着个大布袋混了进去,出来时还是掮着个大布袋,可布袋里的东西却活过来了。明事人一听便能得出个所以然,后事也就没有探讨的余地了,反正鬼神之说我是不可信其无。
我走到门前,眼前是此时这刻本应在医院观察并接受心理辅导的三叔上半身趴在棺椁上,泪痕斑斑的脸紧靠在那透明密封的玻璃层。三叔不像爸爸,他至今仍不能跨过这个打击,在情感上的冲突使他思想变得偏激,终日愁眉苦脸、恐怕是得了抑郁症,而且病情是每况愈下,再不被制止或获得适宜高效的专业心理辅导甚至药物治疗,也许下一次任何人都救不了他。看着三叔口唇咕哝不停,一时颦眉一时嘴角上翘表情红绿灯般不住变换,难不成这就是精神病的初期症状,我骨子里大叫不好。
我走了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个人呆在角落旁,因为适才被扇门给遮了没看见。那是我家其中一位阿姨,在这儿有相当丰富的工作经验与较深的资历,一把黑白搀杂的发丝、墨色深邃的双瞳,虽说女人上了年纪发胖脱发皮肤干燥是逃不了了,但她却不失女子的娴静媚态、瑕不掩瑜。她就是柔丝丽阿姨,也是家中三个阿姨里最大年纪与平易近人、亲和力爆棚的一位。她似乎在执行任务,与我相互点了个头后又把目光重新聚焦在三叔的身上。我顿时明白了,柔丝丽阿姨正在进行观察,十之八九是担心三叔趁所有人夜睡时再度自残自戕。我不禁对柔丝丽阿姨心感钦佩,即使身为一个仆人,也没有义务耽搁自己的晚觉时间以守护屋里的人。
我向前走了几步,三叔不由得转头瞅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空洞木讷,好像从来没认识我一样。我鼓足勇气称呼了他一声,他回头深情地凝视着妈妈的雍容。安慰的话涌上心头提到了舌根却终冲不出口,我和他一样是妈妈最亲的人,自然没有办法阻遏发自心底里那百爪挠心歇斯底里的感觉。哭是一种对痛楚、爱、不舍的自然表现,在情感治疗上发挥着一定的作用,可执著只会让伤口的血淌流干竭、只会让灵魂失去抱拥精神的肉体,最后在糜烂不堪的日子里虽生犹死。我不再哭了,不是做酷还是强忍,只是平凡却难得的释然。三叔不知向妈妈念叨了些什么后霍然咯咯笑了出声。
“三叔。夜了,您还是先回房眠一眠吧!明早爸爸和我会帮忙打理准备好三婶出殡的事,保证妥妥当当的,您甭费心了。”我率先划破当下凝重且尴尬的氛围,企图隐瞒自己恢复了些许记忆的事。
“眠一眠?让你爸爸能打理好明早出殡的事。哼!你爸就是靠不住!”三叔猛然怒火中烧,接着说:“你爸爸就是工作大过天。他明早还要回公司处理职务,还拉扯我与他一块儿行,他是真疯了!要比狼心狗肺、无情冷血,估计没谁能赛得过他了。他简直辜负了你三婶多年来对你父子俩不离不弃...”
三叔及时收住了后面的话,生怕我洞悉了现在躺在棺椁里的不是我的什么三婶,而是我的亲妈妈。我听得出三叔这回是说认真的。明早妈妈出殡火葬场浴火坟身,爸爸怎么可能赶在这日子还往公司忙活去。记得适才在阁楼上爸爸怅然若失的神情,我不相信爸爸会是三叔说的那样薄情绝义。既然现在三叔对我俩敌意已消,那爸爸何必作出这样闻之忿忿的决定再生枝节呢?
我想明早得向爸爸问个所以然。三叔丝毫没有欠身作息的意思,这个荫翳在荒夜里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的感慨终有个即使无人问津也不避过堂风之人相知相伴。眼见柔丝丽阿姨尽管努力撑着眼皮却难掩藏在模糊湿润的双瞳后的困乏,透射出那沙漠江面中常因空气密度迥异而扩大光线折射率所筑建的一幢空中楼阁,闪闪烁烁,牵着那些眷美的忆念,瞳孔中,这楼宇格外静谧、熟悉,难得夜来幽梦忽还乡,几许思量问官人,奈何一去不往还难再让,照面唠嗑几句点上心头,足矣。
“柔丝丽阿姨,想必您今天也是忙足一整天没时间休息,去睡吧!这里交给我。”我冷不防开口叫道,差些把才回过神来的柔丝丽阿姨整蒙了,她反应得快,反正哪些场面她没少经历、适应,经验都能编制出个较系统化的意外和紧急处理程序。听了我这话,她难免还会表现出些许出于一个长者对后辈的窝心关切的拧巴,但还是理性答应了。
明早妈妈出殡的事无疑是有很多繁文缛节和功夫需要跟进做准备,倘若不养足精神也别想能在师傅咿唔咿唔频频诵经之下保持庄重和表现出诚心正意地给妈妈一次诀别。要说为了打理妥当妈妈的身后事,凭借这一点也就能说服这个十年如一日,孳孳汲汲、既劳心又劳力的老阿姨。
我默默靠在墙旁凝视着三叔、棺椁、一盏盏莲花灯熠熠生辉的灯火、步履不再需要千斤顶帮忙提起,慢慢往棺椁挪动,伤心欲绝的时间正如和生先前所说的一抹热泪就熬过去了,三叔大抵也不会再像昨天早上三言不合两句就把我给轰出去,可适才那番谈话却把我推搡到高压边端,尤其是在此时这刻要面对三叔甚至妈妈,主要还是替爸爸明早不能亲自送妈妈最后一程而心生愧疚。有种打击并驾齐驱的感觉,我希望这辈子就尝这么一次,昨天才哭三婶离逝,一觉醒来说是妈妈,还不给人时间抉择磨合便被生命终站的导游给带走了。你说她孑然一身,这趟漫长的旅行是有多神秘,带着张直通卡就能横行无际,一个乐不思蜀考了个天眼牌在那里常驻监视地上的我们,到时该有多得意。我自个儿想着也觉得气。
“叮零零...”,从三叔身穿的牛仔裤里发出的电铃声划破了当下冷清清的氛围,响声持续了良久。三叔似乎早已预料到一样,他没有理会,叮零零的响声在这偌大的房间里不住回荡,仿佛恬夜里在个平安村烧了场大火、扰人清幽,让人耳郭都禁不住起疹子了,又恨又痒,偏偏自己碍于心虚就是儿看见娘丑——难开口。
拌着莲花灯火光灼灼,释放出的能量没少把之前的泪水蒸干,捎带脚儿照条明白路指引时间哪里把人的哀痛和烦恼都带上,和长时间开着吸收热量的空调鏖战,油是满了灯芯却忘了换,挨个化身宁养中心里的末期患者奄奄一息,丝丝滋滋,灭了,剩下的记忆、那些洗涤不掉的沧桑而美丽、唯有扎在心坎上的毒箭才锐利、烙印、烫在生命里。
电铃声停了,三叔的故事结束了,这句晚安妈妈也是等了个通宵。他刷开了手机的屏幕,倏地转了个眼神,抬了抬眼,五指从后紧扣着手机屏幕,移步到我适才站在的角落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向我打手式示意我到他旁一块坐下,好像有什么正经事要和我说。我想难得三叔主动邀请,不就试着和他聊一聊冲淡之前那些因此事与爸爸毒舌漫骂不能挽回的难听字句和打破内心相互筑起的隔膜。我观察着他,尤其是这几步路的时间更为仔细、深刻。他坐姿佝偻,黑发中闪烁着几根银丝,眼皮像中间没穿钩的窗帘垂了下来,刹那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打从大伯一次突发性心脏病引起中风被送进医院给予若干时日的仪器治疗后,所有不幸的事情犹如滔滔江水般一浪接一浪,直至家里无人能独善其身,都紧绷起来,开始繁忙、彷徨、迷茫。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渐渐步入悬崖绝壁间。虽则话是说同一屋檐下,可要数和三叔这般认真说话的时候却得追溯回至少一个月半甚至两个满月前。此时这刻,三叔仍然戴着那面不拘言笑的口罩和我说话。
“家曙。我知道的…只不过是我还不能接受。你三婶说走就走,什么话也没留下,我当时真不懂该如何是好,只顾把它归咎于你爸爸身上,迁怒于你父子俩,可我心知肚明这事由始至终和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也许这就是我懦弱的表现吧。”
三叔眉眼颦蹙,越说越往鼻背里挤,我身受同感,曾经也那样痛过。
“对不起。你爸爸是个干大事的人,是我自私,事情孰轻孰重我自己心倒有个底,可就是提不起劲来。明天可要劳烦他了,你替我告诉他明早放心去吧,丧礼的事交给我处理,你三婶是个明事人,在天之灵也不会嗔怪他的...”
三叔欲言又止,注视着我,眼神尽是犹疑仿佛暗地里不知打着什么算盘,有意无意地瞥了房门口一眼,接着叹了口小气,继续说:“让他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公司!”
这话猛然砸在了我的小脑袋上,‘宝身C’明天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