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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求箴言

“佛祖赐我一字箴言,引我摆脱业障,上下求索而不得知,思量心间而不得悟,思量心间而不得悟,不得悟……”

一个婀娜的少女走在江宁府的街市上,她蛾眉微蹙,嘴里说着奇怪的话,似乎在为心事苦恼。

可更奇怪的是,她身穿大红色的新娘喜服,招摇过市地在路上行走,居然没有一个人对她多看一眼。

这美丽的新娘穿过闹市,最终走进了一家绸缎铺中。后院的染坊里正绽放着比花更美的颜色,长长的竹竿上,晾晒着红的、绿的、粉的各色的绸缎,如天边云霞,在阳光下绽放出刺目的光彩。

今天阳光大好,正是晒布的好日子。

灿烂的阳光下,连街边的垂柳都被晒得低了头,却有一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正穿着樱红色的小褂子坐在家中的台阶上。

阳光是那样强烈,投射在女孩的脸上,使她玲珑的小小五官,在小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沟壑。

那孩子没有表情,既不笑也不哭,只是抱膝坐在门槛上,如果这艳阳天下真的有荫凉的话,那荫凉就在那女孩的脸上,不过四五岁的模样,阴沉的颜色却让人害怕。

新娘袅袅婷婷地走到女孩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嫌弃。

“你是容儿吗?”

“我是。”女孩阴郁地回答。

“和我走吧。”新娘伸出了一只手,腕上的金镯子闪闪发光。

女孩点点头,阴沉着脸拉住了那只白白的手,和她走了。

两个人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仿佛被这艳阳吞噬了一般。

这样热的天气,正适合午睡,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女孩被人带走了,也没有人知道,带走她的人是谁。

半年后,扬州府,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王子进跌跌撞撞地从一个刚刚建好的花园里走了出来。

今天是这园子建好的头一天,里面秋菊盛放,这家主人就把周围的文人全都请来,一起在花园中吟咏诗歌,题送匾额。

王子进岂能落了这样的热闹不凑,他一大早就来了,诗是没有作一首,酒倒是喝了不少,直喝到黄昏才想到回客栈。

客栈里绯绡还在等着他呢。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走下去,直从繁华的街道走到大路,又从大路走到小路,最后竟走到一片野草丛生的山路上。

“醉里藏乾坤,酒中有天地。谁知饮者意?豪气满云天。”他一面说一面走着,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走到了荒僻的郊外。

“咦?那是什么?”王子进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坐在杂草丛生的小道边。

他又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确实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穿着新娘的嫁衣。

这个世道,怎么什么怪事都有?

他挠了挠头,走近二人,是一个十几岁的新娘和一个不过四岁大的小姑娘。

这两个人的衣服和荒山中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诡异异常,王子进的酒也吓醒了一半。

他暗觉不妙,急忙转身就往回走。

哪知还没走几步,就听那女子在身后叫他:“公子,公子请留步。”

“耶?”王子进心下暗暗叫苦,只好回过身朝她作了一个揖,“姑娘有事吗?”

“公子,公子可一定要帮我。”新娘急忙站起来和他行了一个万福。

“小生不才,不过如果能加以援手,定当尽力而为。”王子进见这二人模样,八成是迷了路,虽然自己方向感也不好,不过估计送她们回去应该不是问题。

“公子,”那女子说,“我一直召唤求助,可是只有公子一个人来了,所以公子必是我的贵人。”

“贵不贵人还是先说了你的麻烦才能知道。”

那女子低下头,思量了一番道:“公子,实不相瞒,小女子已经死去了多年,现在……”

还没等她说完,王子进就浑身发软,酒是彻底地醒了,他急忙面上挤笑,“这个忙小生怕是帮不了了,毕竟人鬼殊途,还望姑娘珍重。”说完,脚底抹油,撒开脚步就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那女子拉着小女孩,望着王子进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跑了多久,王子进才回到客栈,此时天已经转黑。

“绯、绯绡。”王子进气喘吁吁地拉开房门,“我终于回、回来了。”

绯绡此时正在摇着扇子纳凉,手中端着茶杯坐在八仙桌旁,见他回来了,面露微笑道:“子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

“怎么不是一个人?”王子进听了这话,连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回头看去,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

只见阴暗的走廊里,正有咯吱、咯吱的脚步上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就从楼梯拐角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那女子穿着喜服,面露微笑,手里正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女孩面色阴冷,五官凶恶,正是方才在山上见到的那两个人。

王子进见了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那女子见了他倒是异常高兴,朱红的嘴角一牵,柔柔地吐出两个字:“公子……”

这声音像是招魂的呼唤,在黑暗的走廊中回荡,连绵不绝。

“子进,快点进来。”绯绡见他吓傻了,一把把他拉进了客房,随后就将手中的半碗茶倾倒在门外,急忙关上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靠在床沿上瑟瑟发抖。

“嘘。”绯绡伸出一只长指按在唇边,示意他收声。

只见房门的薄纱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来,可她只站在门外,并不进来。

只听她柔声道:“公子,公子请开门,这儿有一汪水潭,我无法越过。”

王子进不由纳闷,门口哪有什么水潭了?转念一想,刚刚绯绡泼了一杯茶出去,估计是用幻术造了个水潭出来。

再看绯绡,一张俊美脸庞挂满了笑意,估计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急忙颤声道:“姑娘,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小生与你素昧平生,你这样纠缠我干吗?”

“公子,公子,小女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门上的影子低头拭泪,似乎很伤心的样子,“我遇到一个很苦恼的难题,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在荒僻处召唤求助,哪想着公子就过来了。”

“都说你八字不好,所以不要到处乱闯,你偏偏不听。”绯绡说着一记扇子就打到王子进头上。

“绯绡啊,你不要埋怨我了,赶快把这女鬼打发了是真。”王子进简直要哭了。

“真是的,每次你闯祸都要我替你善后。”绯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那门前,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娘子,若再纠缠不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女子在门外听了这不是王子进的声音,便不再言声。

“是走还是不走?”绯绡怒声喝道,对这般固执的灵体,万万不能生怜惜之意。

“还望公子可怜,帮个忙吧。”她依旧哀求不绝。

绯绡却不言语,低首嘟嘟囔囔地在说什么,似乎在念什么咒文。

还没等他念完,就听门外有女孩的哭声,接着是一声女人受惊的叫声,那声音尖厉刺耳,接着那门外的人影呼地一下就不见了。

“真是抱歉。”绯绡对着那门的方向说,“只是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在下也是为了至交而不得不为之。”

过了许久,也不见再有声息,王子进从床上爬起来,欣喜道:“走了吗?”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绯绡笑着对他说,自己又坐在桌旁,倒了一碗茶喝,撩了撩白色衣袖,甚为悠然的样子。

王子进听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小心地拉开门,只见眼前烈火熊熊,热浪滔天。

“哇!”他急忙关上门,叫道,“着火了,着火了,绯绡,快点收拾东西走路。”

绯绡却笑着说:“你再把门打开看一下。”

“还用看?那火都蹿到房顶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王子进说着回身一把拉起绯绡,神色慌张地要去逃命。

“我走在前面,你跟在我后面吧。”王子进说着把绯绡的衣袖抓起来遮住他的脸,“你最爱臭美了,当心烧坏脸。”

说完,他一把推开门,视死如归般冲了出去。

这一冲,只觉得脚底打滑,差一点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门框,总算是站住了。

再一看,哪里有什么火焰?脚下是一汪茶水,里面还有少许茶叶的渣子。

王子进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又想了想刚刚的火焰,方始明白那二人为何走了。

他回头看去,身后绯绡穿着白衣,正悠然地坐在灯光下喝茶。

客栈的楼下,月朗星稀,一个穿着喜服的女子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那客栈的大门。

“容儿,容儿。”她对那女孩说,“这两人不想帮咱们,咱们再去找别人,就算是多久都可以。”说罢语带呜咽,“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个女孩却一脸的阴郁,用痛恨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人,比黑夜更深沉的,是这幼女满含悲愤的眼。

“子进,吃了这次教训,你要小心。”绯绡在客栈内对王子进道,“你八字不好,极易招惹妖孽,我也不能日日跟在你的身边。”

“知道了。”王子进说着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凑到绯绡鼻子下面,“你看,这是什么?”

绯绡的一张面板脸见了这东西一下就瘫软下来,脸上写满了馋相。

“这是烤的鸡腿,很难得的,用炭火烤了一个时辰,又撒上麻油和辣椒,再辅以艾叶、肉蔻等香料,入口就是焦、香、松、脆,实属人间美味啊。”

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绯绡的身后一个雪白的尾巴已经伸了出来,晃啊晃啊,不停地摆来摆去。

“算了,给你吧。”王子进实在是不忍心再吊他胃口,把那包鸡腿递了过去。

“子进啊,知我者莫过你也。”绯绡说着一把抢过鸡腿,拿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还边吃边赞叹,“好吃,好吃!”

王子进望着他灯光下贪吃的背影,不由微笑起来。

是的,这种事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不过一宿过去,王子进和绯绡都已经把昨夜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了。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王子进又醉酒回来,今日和绯绡约好了要去逛夜市,可不能食言,所以他早早就和同僚告别,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他一边吟着诗,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脚一歪,身一斜,又走上了通往山间的小路。

简直就像是有人在为他带路一样,不过王子进却全然没有发觉,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又见山间绿树,叠映成翠。

“咦?这是哪里?”王子进这才发现不妙,刚刚要折返,就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新娘衣服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路旁。

十几日前的事又涌上他的心头,王子进只觉得心中一冷,这可怎么办才好?

但是还没有等他想好托词,就见那新娘望着自己的脸色由欣喜转为失望,最后竟然抽泣起来,声音凄厉而伤心。

“姑娘你不要哭啊。”王子进挠着头走了过去。

只见那女子指着他,伤心地说道:“我一直用异术召唤能人相助,哪想来了这十几天,两次都召来了你这个、这个……”

“我什么啊?”

“你这个呆头呆脑的书生。”

王子进听了心下不快,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有挠头的份儿。

“我问你,”她说着抹干了眼泪道,“这扬州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啊,马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怎么来来去去就你一个人?”

“这我怎么知道?”王子进也是满腹牢骚,他又不是自己愿意到这鬼地方的。

“那你可是身负异能?”

“……”

那女子望着王子进茫然的脸,似乎更加伤心,又哭了起来,只觉得前途无望了。

“算了,你不要哭了。”王子进被她哭得心烦,摆摆手道,“我的朋友能够帮你也未可知,你跟着我来吧。”

“真的?”那女子听了展颜一笑,“那我先谢谢公子了。”

“不要谢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你解决呢。”王子进只是觉得自己今后每次出门游玩归来,回家的时候都要在这山里转一圈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一定要将她快快打发了,自己才能逍遥自在地玩乐。

那女子却很开心,一路上牵着小女孩乐颠颠地跟着他。

“咳!你叫什么名字啊?”王子进走了半天的路才想起来。

“小女子名唤兰香,公子可叫我小香。”她低头又笑了一下,王子进这才发现这个兰香年纪不大,眉眼媚人,姿容清秀,只是脸上有一股忧愁之色,倒是平添了几分美丽。

看她小小年纪,就变成了灵体,怕是生前的身世也是可怜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倒是她手上牵的孩子,却是阴气森森,令人望而生寒。

“子进,你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了?”王子进一推开客栈的大门,就看见绯绡满脸不悦地望着他。

“嘻嘻,绯绡,帮个忙吧。”王子进嬉皮笑脸地说,身后正站着兰香和女孩。

“公子,小女子实在是无能为力,望公子能帮帮我吧。”兰香低着头,怯生生地从王子进的身后走了出来,朝绯绡作了一个万福。

才一抬头看眼前的人,她立时便呆住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公子是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啊……”

这一句听得绯绡极为受用,只见他伸手捋着自己的长发,甚为得意地清清嗓子道:“娘子请说吧。”

“公子。”兰香坐在八仙桌前娓娓道来,桌子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本是一个枉死的女子,已经死了五年,活着时候的事情我早已忘记,可是却不能得到解脱。”

“为什么不能解脱?”王子进好奇道。

兰香婉然朝他们一笑,甚为凄苦地说:“因为我执念太深,成为蜉蝣灵体,是幸运也是不幸。”她在灯下看了看手掌,“佛祖给了我一字箴言,助我脱离苦海,我却因为这一字箴言,陷入了真正的苦海中。”

她长叹了口气,“可惜我游荡五年,尚未参透,所以才在闹市边向人求助,只希望能遇到绝顶聪明的人帮我解答谜底!”

“那是什么字?”

“就是这个字。”兰香说着把手掌凑到烛光下摊开,细嫩的手心中,清晰可见一个隐隐发光的“如”字!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相视一看,脸中全是迷惑的表情,都不知这字蕴含着什么深意。

“这不就是个‘如’字吗?”王子进好奇地问道。

“不错,就是‘如’字。”兰香把手缩了回去,“当初佛祖指引我用心思量,待我悟得这字间真义的时候,就是我完全转生之日。”

“完全转生?”绯绡听了一脸疑惑,“这么说你已入了轮回?”

“对,但不完全。”她说着指了一下那个在床沿上坐着的小女孩道,“她叫容儿,就是我转生的孩子,现在已经四岁了。”

“什么?”王子进望着灯光下那小女孩阴沉的脸,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孩子总是阴着脸,不言也不语,他还以为也是一个灵体,哪想到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事可棘手了。”绯绡望了望兰香,又望了望那个小女孩,“你还在这世上,那么说转生不完全?”

“不错,”兰香泪水又涌了上来,“所以容儿她不会笑,也不会感到快乐,当我从这个世界上真正消失的时候,她才会与一般孩子无异。”

“因为你一直悟不透那个字的含义,所以才一直没有消失?”

“公子明慧,”兰香又哭了起来,“我年纪轻轻就死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估计也是枉死,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驽钝,耽误了容儿的一生啊。”

“绯绡,绯绡,怎么办啊?你快点想想办法吧。”王子进在一边急得跳脚,早知道是这样大的麻烦,他就不带这两个怪人回来了。

只见绯绡剑眉紧锁,拿着笔,蘸了墨汁在白纸上写了个“如”字,不知在思量什么。

他过了半晌才道:“这字里有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我们先从这‘女’字入手看看。”

“从‘女’字入手?”王子进纳闷道。

“我们要先弄清她是怎么死的。”绯绡指着兰香道,“她身穿喜服,怕是成亲的当天就死了,只要找出这附近五年前哪家办喜事的当天死了新娘不就好办一些?”

“喜事当天死新娘的太少了,这个确实比较好找。”王子进听了就要收拾东西,“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出发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去打听。”

“子进,”绯绡急忙站起来按住他,“我自有办法,今日太晚了,要明日再安排。”

“要怎么安排?”

绯绡却故意卖着关子不说,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现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睡了,明日再说吧。”

“绯绡,绯绡,你告诉我吧。”

绯绡却眼波流转,朝他笑了一下,根本就没有回答,拉开自己的房门,进去睡了。

王子进待在门外,知道他一向爱卖关子,今晚怕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那个,那个兰香姑娘……”王子进支支吾吾地对她说。

“王公子叫我兰香吧。”

“兰香,”王子进继续挠着头道,“你不用着急,我这个朋友本事很大,定会助你的。”

兰香见王子进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的话,突然觉得感动莫名,只觉鼻子酸涩,甚是难受,“王公子也早些安歇吧。”

“你睡我这里吧!”王子进笑道,“我在长椅上将就一夜。”

是夜,月光如水,王子进望着窗外的圆月,只觉得头脑中一团迷雾,不知这一字箴言到底蕴含着什么意思,辗转反侧,百思而不得其解。

屋子里传来兰香轻声唱歌的声音,估计是在哄容儿入睡,那歌声婉转好听,只听清最后几句是: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王子进听着这唱词,只觉得心中难过,一腔思乡之情全被勾起来,离家已经快一年,不知母亲现下如何了。

窗外子规夜啼,声音凄苦,似乎知晓人事般,一声声直能叫到人的心里去。

是不是这世间万物皆有愁思呢?

不论是人,是鬼,还是这夜啼的鸟儿,在这月光的照耀下,皆有一腔心绪,无从寄托。

第二日一大早,王子进便把绯绡从松软的被子里拉出来。

“绯绡,昨日不是说好的?快点出发吧。”

“去哪里啊?”绯绡头发披散着,睡眼惺忪,显是不愿起来。

“不是去打听新娘的消息吗?”

“谁说我去了?”绯绡说着又躺了下来,“子进,你不用着急,现在养足精神,黄昏的时候我自有办法。”

“还要等到黄昏?”王子进望着外面的天色,正是艳阳高照的晌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也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摇他,“子进,子进起来了。”

“嗯?”他睁眼一看,绯绡穿着白色的衫子,黑发也用白绸束了起来,面如满月,一双美目中正带着笑意望着他。

“你这是?”王子进见他已收拾停当,显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我们去捉仆人。”绯绡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竹篾的笼子,笑着走在前面。

王子进一头雾水,赶快爬起来跟在他后面出门,兰香见了也跟着出去,两个人跟在绯绡身后,都是一脸疑惑表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绯绡白衣飘飘,身材纤痩,一路在前面走着,路旁景色越来越荒僻,三人已经来到了一片荒草中。

“到了。”绯绡回头朝两人笑了一下,“就是这里。”

“我们到这里干吗?”王子进望着荒草丛生的周围,不由纳闷。

“这里有好多的仆人啊。”绯绡一伸手已经从草丛里捉了一个东西出来,凑到王子进眼前道,“你看,就是这个。”

王子进见他纤长的两指间捏了一个绿色的小虫子,那虫子通体碧绿,翅膀如薄纱一般,倒也好看。

“这是什么?”

“这是螟虫。”绯绡说着把虫子放入竹笼中,“它们能够带了信息回来,不管是阴间还是阳间,皆能自由出入。”

“还有这般好事?”王子进在一边听了乐得直搓手,“这么说我们只要将虫子放出去等消息就可以了?”

“不错。”绯绡嘴角一牵,甚为得意,“所以我说你不要着急嘛。”

“绯绡,你太厉害了。”王子进欢呼着就去捉虫子了。

绯绡望着他雀跃的背影,嘴边挂着笑意,一转眼就看到同样一脸笑容的兰香,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次放螟虫出去,很多事皆可真相大白,希望这个小小女子,能得一个善终吧。

“王公子,多谢你助我。”兰香一边捉虫,一边对王子进说,“我这五年来,终于看到一丝希望了。”

王子进见她一身红衣,被夕阳染成金色,真正是美丽异常,又有谁能想到她这样一个妙龄女子仅是一缕微薄的灵体呢?

正如谢了的花,现在留下的仅是一缕芳魂,一丝余香。

“不,不用谢我。”王子进急忙在草中翻着虫子,低首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把你撵了出去,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兰香含泪笑道,“王公子这般助我,我怎会记恨于你?”

王子进见她不开心,急忙逗她:“你说佛祖给了你一字箴言,你可还记得佛祖是什么样子?”

兰香听了笑了一下,“佛祖吗?好像在凡人来看,就是你心中记挂的人的样子,所以佛教里的诸神皆有很多化身。”说罢低首含笑,“我眼中的佛祖,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王子进对这答案甚感失望,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只有低头捉虫。

两人捉了足有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虫子也越来越难捉了。

绯绡手中那个小小的竹笼里,已经装了百十只虫子,在黑夜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差不多了,这些虫子应该很快就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绯绡说着,把竹笼托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只见那竹笼中的飞虫,似乎对他说的话有感应一般,绿光一会儿暗一会儿明,把绯绡的一张脸,也映得如大理石般光洁好看。

“好了。”绯绡笑意盈盈,伸出两指,打开了笼子的门,里面开始稀稀落落地飞出点点的青光来。

渐渐那青光越来越多,直如一把繁星撒在黑暗中,消散在遥远的天空。

王子进被那荧光包围,只觉得像是踩在云端,正与繁星朗月为伍,不由心中喜乐无比。

过了许久,那光才散去,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荒草遍野,晚风萧瑟,无限凄凉。

“好美啊。”王子进这才敛回心神,只觉得方才似乎到太虚游历了一番,是不是人生也是如此,弹指芳华,转瞬即逝?

正自悲哀,只见晚风中,绯绡白衣如雪,袍裾随风飘扬,正面朝他微笑,似乎已经明白他的心事一般。

“子进,我们回去了。”

“绯绡,做人好累,我刚刚也想变成那青虫飞去了。”

“你别看那青虫美丽,”绯绡笑道,“它们现在都要受我指使,怕也没有那么好过。”

“嗯?你怎生指使它们?”

绯绡朝他坏笑了一下,“我先把它们捉到笼子里,再用自由要挟它们,和它们定下契约。”他说罢又摇头补充,“它们为了自由,自然要帮我的忙了。”

“你,你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那现在你还羡慕那青虫吗?”

王子进急忙摆摆手道:“不不不,我还是自由自在地听歌赏曲比较好。”说罢,疾步走在头里回客栈去了。

绯绡笑着跟在他后面,只觉得有趣。

只有身着喜服的兰香,站在荒原中一直愣愣地望着满天繁星,似乎那点点星光,都化成她那小小的微薄的希望。

过了没有两日,王子进就不觉得那些虫子有多美了,回想起那夜美丽的光辉也只有头痛的份儿。

因为在这草长莺飞的暮春,他们每天都要把窗户全都打开。

这也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每天在这窗户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虫子,一只只,一个个,络绎不绝,比酒楼的门庭还要热闹几分。

而绯绡就端坐在客厅里,摇着折扇等着各路消息的到来,那模样就像接受大臣朝拜的天子。

“子进,赶快把这两只捉住扔出去。”绯绡急忙指使王子进。

那些虫子完成任务以后,便与一般虫子无异,丝毫没有灵性,爬得满屋都是,王子进每日就是不停地捉虫子,再把它们扔出窗外。

这一天下来,累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王公子,我帮你捶捶背吧。”兰香见了甚是过意不去。

“不,不用了。”王子进趴在长椅上,望着烛光下的绯绡,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总算是没有虫子再飞进来,“我说绯绡啊,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三天了,到底有没有消息啊?”

“当然有消息。”绯绡笑道,面向兰香道,“兰香姑娘……”

“公子请叫我兰香吧。”兰香听他这样称呼自己,面色一红。

“兰香,”绯绡朝她笑道,“你对于江宁府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吗?”

“江宁?”兰香听了眼神迷离,似乎勾起她的心事,“容儿就是江宁人士,而我也总在江宁附近徘徊。”

绯绡听了这话含笑道:“也许我们快要知道你活着时的事了,昨日一只青虫带回消息,五年前有一个新娘,刚刚结婚就死了,正是江宁人士。”

兰香听了这话面色一下就僵住了,似乎是平地里响了一个炸雷,只炸得她的心里既没有喜也没有悲,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死的啊?”王子进没心没肺地趴在长椅上问。

“不知道,”绯绡摇头笑道,“时间过得太久,这是青虫带来的隐隐约约的消息,还要我们确认再说。”

“那我们明日就出发吧。”王子进说着望向兰香,“坐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两日就能到达。”

只见兰香面色凄婉,点了一下头道:“好。”一点也不见喜悦的颜色。

“她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悄声问绯绡。

“就是仅剩一缕思念,听着自己已经死了的消息也不会好受吧?”

王子进望着兰香的侧脸,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次日,几人就收拾一下东西出发了,绯绡一到渡口就雇了一条最华丽舒适的船,还特意去集市买了两包鸡腿才上了船,真是半点也不能委屈自己。

王子进对于他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只当他是一只狐狸,在山里待久了受了不少的苦,现在好不容易到了繁华人世,要把以前没有享受到的都找回来。

“容儿,容儿,吃鸡腿啊。”王子进拿起一只鸡腿在甲板上逗弄那女孩。

那女孩也不说话,伸手接过,眼神凶恶地啃了起来,好像在吃自己仇人的骨肉。

王子进见了她的表情,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看来是该早早悟透那一字箴言,这简直就是恶魔的孩子。

“王公子,两日以后就要到了吧?”

“是。”王子进见兰香过来,急忙站了起来。

“王公子,此番多谢你了。”兰香低首道,“希望兰香化为烟尘后,公子还能记得我吧。”

“兰香,”王子进笑着拍了一下心口道,“不会化为烟尘的,因为我的心中有你,绯绡也会记得你,你只要留在我们的心中,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说罢他又望着滔滔江水道:“人生便如这长江送流水,又有何人不会化为烟尘?但这长江后浪推前浪,生命也是如此生生不息,死了的人会在活着的人的心里继续存在,就是在这前仆后继中,人生才如长河般源远流长。”

他又笑道:“你不也是为了容儿才这般努力吗?”

兰香听了这一番话,不由愣住了,望着滔滔江水,似乎有无限哀思。

月上中天的时候,绯绡雅兴突发,盘膝坐在甲板上合着和煦的春风吹起了玉笛。

那笛声悠扬动听,在长江上随着流水奔流不息,正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兰香在舱里见甲板上的人白衣飘飘,仙乐缥缈,想着长江流水,人生轮回,何其相似,又望着容儿的脸,突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对于前途再无畏惧。

两日后,几人到了江宁府。

绯绡却并不下船,指引着船夫继续走下去,终于在日暮的时候停在一个小小的村庄。

“是这个村子里吗?”王子进不由失望,他一向在繁华闹市里游玩,根本就没有来过这样荒僻的地方。

“这村子里有一个叫黄大的人,好像五年以前死了新妇。”

“黄大?这名字好生奇怪。”

“估计是他娘起名的时候图省事,老大就叫黄大,老二就叫黄二吧。”

王子进瞟了一眼兰香,觉得她像是哪家的小家碧玉,虽然不是豪门之女,但是好像也不能和这样的“黄大”“黄二”扯上关系。

但世间有无限可能,不能妄下结论。

几人就踏着夕阳,从小路走到田埂,去找那个叫作黄大的人去了。

不知行了多久,看见一群村夫扛着锄头回来,王子进连忙快跑两步,朝他们作了一个揖道:“请问哪位是黄大?”

“我就是。”从那群村夫后站出一个魁梧的汉子,身材高大,面目却生得甚为丑陋。

王子进一见这人立刻呆住了,感觉像是蚍蜉遇到了大象,他现在觉得黄大这个名字倒是在形容一个人很大。

“找我什么事啊?”黄大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子进道。

“我、我……”

“我们是夫人的娘家人,这次是来祭拜她的!”绯绡急忙在后面抢上一步道。

这话一出口,那些村夫都愣住了,黄大则是一脸怒容,“谁说我娘子死了?她还好好地活着,你们是哪里来的穷酸书生,来诅咒我娘子?”

绯绡和王子进听了这话,都是一愣,相视看了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会有错,那青虫可直达阴间,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绯绡说完就朝黄大作了个揖道,“我们弄错人了,请壮士不要放在心上,在下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拉着王子进,急急忙忙地走了。

身后的那帮村夫还在不停地起着哄。

“我家娘子好着呢,晚上还经常织布,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那个黄大提起自己的妻子,一张丑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绯绡啊,你这消息是不是不对啊?”王子进急忙问他。

“不可能。”绯绡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道,“今天晚上,我们就想办法去他家看看,看这个粗人,到底藏了什么古怪。”

“你去?”

“不,子进,你去。”

王子进听了又哇哇哇地叫起来:“为什么又是我?”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啊。”绯绡拿扇子掩嘴,笑得得意。

王子进见他这一脸坏笑,就知道今夜没有什么好事,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见夕阳西下,夜晚就要来了。

当晚月上中天,王子进一个人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天空中的月亮残了一角,一把细碎的月光洒在地上,宛如细碎的宝石。

“村里墙最高的那家即是黄大家。”白日里问过一个乡间的老汉,是这样回答的。

“最高的墙?最高的墙?”王子进一边思量一边寻找着。

果然又走了两步,就见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类似于堡垒一般的东西立在月色中。

王子进远远地望着那围着黑色高墙的人家,不由吞了口口水。

那高高的围墙,夜里看去分外诡异,似乎有什么洪水猛兽要从那堡垒中喷涌而出。

“算了。”王子进一想到兰香的脸,只好硬着头皮又往前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待走到高墙外面,他这才发现这墙筑得足有两个半人高,而且两旁几十米内都没有一户人家。

“真是奇怪。”王子进一边搬石头垫脚一边嘟囔着,这种村庄气氛和睦,一般都是左邻右舍的互通有无,哪里有自己搭个堡垒住得离别人那么远的?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王子进才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只见高墙里是一个小瓦房,有三四间屋子,其中一间屋子亮着昏黄的灯光。

咔嚓、咔嚓,织布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清脆响亮,在夜色中悠扬地飘向远方。

王子进趴在墙头,只觉得这景象古怪无比,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此时已近丑时,哪家的妇人又会在这深更半夜摆弄织机呢?

他见旁边一株大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住树枝,小心地溜了下来。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多了,自然也就轻车熟路!想他一个熟读圣贤书的书生,竟然沦落到这种爬墙越户的地步,真是欲哭无泪。

可是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让他伤感了,他急忙拍拍身上的泥土,蹑手蹑脚地往那亮着灯的屋子里看去。

只见屋内一灯如豆,窄小的斗室中摆着一架木质的织机。

正有一个妇人,体形健硕,盘着乌黑油亮的发髻,穿着粗布印花的衣服在织布,一只手拿着织梭上下挥舞着,倒是十分忙碌的样子。

这家的女主人看来真是尚在人世啊!

王子进不由纳闷,绯绡为什么偏偏说人家已经死了呢?

他又看了一眼那在深夜织布的女人,突然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那织梭上下翻飞,如舞动的蝶。

但是那却是一只没有线的织梭,没有线的织梭又怎么能织布?

她不是在织布?

那为什么要在半夜里坐在这儿摆出织布的样子?

王子进只觉得这事情诡异至极,自己实在不敢多待,刚刚要走,哪想着脚踏在石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屋子里的女人听到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

万事休矣!王子进心中暗叫,急忙拔脚要走,哪知见了那女人的面目,他一时竟愣住了,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只见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张丑陋的脸正面向着他,那人顶着黑亮的云髻,穿着碎花的衣服,面孔被忽明忽暗的灯光晃得分外狰狞。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白日里在田埂上还见到过,正是那个丑人黄大的一张脸。

“是什么人在外面?”只见屋内突然一片漆黑,估计是里面的人吹灭了油灯。

“天啊,天啊!”王子进手脚发软,但还是摸摸索索地往大门跑去,伸手一推,门却纹丝不动,一把锃亮的铜锁正在夜色中闪着光。

“怎么在里面还锁着门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又望了一下眼前的高墙,现在垫石头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走投无路间,只听身后吱呀一声,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王子进听了这声音,七魂吓走了六魄,急忙慌不择路地回身钻到了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堆满了柴草,似乎是个柴房。

他急忙钻到柴草堆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隐约可以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那人也没有点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又折返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嗒的一声被打开了。

王子进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

他从干草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个粗壮的人影走进来,环视了一周,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变化,那人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去查看别的屋子了。

王子进见他走了,不由松了口气,哪知一回手就摸到一把柔软的丝一样的东西。

很长的、很滑的、柔软的丝线。

黑暗中看不分明,那东西上似乎还带着一丝腐败的气味。

他把手上的东西举起来,借着月光仔细地看了一下。

这东西看得分明,王子进只觉得心脏停止跳动,恐惧已经完全地操纵了他。

这比刚刚看到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夜间纺纱更让人害怕。

因为他清晰可见,手上纠纠缠缠的,在夜光中发着幽蓝光泽的,分明是一把女人的长发!

“哇!”王子进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尖叫,一下从柴草堆里跳了出来,拼命地甩着自己的手。

可是那长发竟如海藻般纠缠着他,怎么甩也甩不脱。

正在慌乱间,只见柴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拿着一柄闪亮的斧子冲了进来。

“救、救我啊!”王子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人虽然凶恶可怕,总比死人要好。

那冲进来的人正是黄大,见王子进的手上攥着一把头发,立刻明白了几分,“你、你居然打扰我娘子休息?!”

“这、这是你娘子?”王子进哆哆嗦嗦地问道。

“不错,她一直在这里好好的,偏偏你闯进来打扰她!”

“既然是你娘子,你就和她说说,不要纠缠小生了。”王子进边说边用手拼命地解缠在手上的头发。

只是两只手都在发抖,折腾了半天那头发似乎是长在他手上一般,怎么弄也弄不下去。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还没等他哭完,就觉得耳边一阵凉风拂过,王子进以为是女鬼显灵,吓得一下就抱头蹲在地上。

这一蹲不要紧,紧接着只觉得头上当的一声,是金石之声,墙上还溅出少许火花。

一把板斧正砍在离自己的头颅仅几寸的墙上,深入寸许。

王子进立刻就傻了眼,回头一看,那个黄大正在看着自己狞笑,一排黄黄的板牙,在夜色中看得清晰,简直就是如鬼一般的面孔。

“所有打扰到我娘子的人都要死!”那黄大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说完又一板斧朝王子进挥过来。

“哇!”王子进急忙躲开,眼见这村夫已经神志不清醒,也不知绯绡到哪里去了,这种时候也不来帮他。

两人正在斗室中搏斗,院落里那锃亮的铜锁像是有人拿钥匙打开了一般,锁簧发出轻响,接着啪的一声就掉落在地上。

院子里没有风,但是门却徐徐地开了。

一只穿着绣鞋的脚踏进来,绣花的红色裙裾掠过门槛,那是新娘才会穿的喜服的裙裾。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吗要取我性命啊?”王子进哀号着。

“我娘子那么辛苦,晚上还要纺纱,所以打扰她的人都要死!”黄大说着更有搏命之势。

王子进见他神志不清,急忙钻了个空子要冲出门外。

哪想着手上的发丝还没有解下来,刚刚跑了几步就觉得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个跟头,接着是哗哗啦啦的一阵声响。

王子进急忙回头一看,那柴草堆被他这么一拽立刻崩落倒塌,里面一个尸骨歪歪斜斜地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几乎只剩白骨的尸体,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烂成条,但是隐约可见那是红色的布料,正是一具穿着喜服的尸体。

骷髅头上的发丝,有几缕正缠在王子进的手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他的方向。

似乎在求救,又似乎有满腔怨恨。

王子进坐在地上,见了这骷髅,不由得吓傻了,慢慢地往外移去,拼命地摇头,“不,不要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那黄大见尸骨露了出来,一把扔了斧子,几步过去把那尸骨扶正坐好,又爱怜地捋了捋它的头发,柔声道:“娘子,娘子,是我不好,可是摔痛你了?”

一张脸上挂满柔情蜜意,配着凶恶的五官,让人看着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王子进急忙一把捡起地上的斧子,手一挥就剁断了缠在手上的头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才跑了没有两步,他面色惊恐,又一点一点地退了回来。

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似乎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他的面前,正有一个女人,穿着新娘的嫁衣,脚步徐徐地往前走着,那个女人面色苍白,嘴画得分外红,似乎刚刚从花轿上走下来的一般。

她头发披散着,面无表情,在夜色里像是凝固的一幅可怕的画。

夜是背景,红是底色,泛着幽怨的鬼气。

王子进一步步地后退,终于一脚绊在门槛上,一屁股坐在了柴房的门边。

那个女人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拎着裙角,迈过了柴房的门槛,直接朝着那副骷髅去了。

只见她缓缓地蹲下,似乎在看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仔细地打量着那具尸骨,脸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我生前是那么美啊,没有想到只有五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她说罢轻笑一声,“人说红颜最易老,真是不错,真是不错!”

黄大也看到那个女人,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娘子,娘子,你回来了?”说罢声音竟带着呜咽,“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一定会回来。”

“夫君,”那女子缓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这世间的事,不是你喜欢就可以的。”

“娘子,娘子,你还要抛弃我吗?”

“我结婚那天就已经自缢而死,哪想到我做鬼你还不放过我,让我暴尸了五年。”

“娘子,娘子,我错了,娘子。”那黄大立刻磕头如捣蒜,“你说我要怎么做,只要你回来,怎么样都可以!”

那女子却轻笑一声,“水倒在地上又怎么可能再收回去?话说出来又如何能吞回去?”说罢,她顿了一顿,“同样,人死了又怎么能复活呢?”

黄大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在反复地咀嚼着这话。

只听那女子道:“谢了的花要它留在枝头是不可能的,同样,人死了也是如此。你又何必为了那些谢了的花,那些死了的人,赔上自己的幸福与快乐?”

黄大喃喃念道:“谢了的花?死了的人?”

似乎在思索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爱何其深?恨何其深?这世上的事,一旦执着就会陷入魔障。”

“爱何其深?恨何其深?”黄大又重复了一遍,似乎要急于把这话参透。

外面依旧是圆月清风,王子进见那两人全情说话,急忙悄悄地爬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刚刚走到大门,就看到一个人白衣如雪,正站在门外。

王子进见了这人,不由浑身虚软,一下安心下来,哭丧着脸道:“绯绡啊绯绡,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啊?”

绯绡见他受惊不小,急忙安慰他:“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设了个法术,把黄大妻子残存的思念召出来,希望能解脱这人的心魔吧。”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急忙问道。

“这黄大面目丑陋,偏偏娶了一个略读了些诗书的美貌女子为妻,这女子在结婚当天看到丈夫后,后悔异常,自缢而死。”

“是这样啊,那他为什么和别人说自己妻子未死?”

“那黄大仅见了妻子一面,竟然不能忘情,就对外说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尸骨也未下葬,一个人搬到远处居住,又筑了围墙,唯恐别人发现他妻子已经死了,只期有朝一日他的妻子能够复活。”

“这根本就没有可能啊……”

还没等说完,王子进就见屋子里面大步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高大魁梧,跌跌撞撞的腿脚不稳,目光呆滞,口中还喃喃念着:“爱何其深?恨何其深……”

绯绡见他出来,急忙一把把王子进拉在身后,可那黄大似乎没有看到二人一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幕中。

王子进和绯绡对望一眼,都想不通其中缘故,两人好奇地穿过庭院,走进柴房。

只见如水的月光倾泻在那斗室中,一具穿着喜服的尸骨,正端坐在柴房中央,似乎有生命一般,坐得直直的,一袭长发,在黑夜中闪着幽蓝的光。

绯绡和王子进见了那尸骨,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这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生前就受到命运的捉弄,哪想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

两人想着就朝那尸骨拜了一拜。

“姑娘,承蒙相救,小生定会让你早日入土,得偿心愿。”

王子进刚刚说完,那尸骨似乎得到感应一般,一下委顿在地上,跌得七零八落,尘土四起。

“她心愿终于了了,这个女子,也是可怜的……”绯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向圆月,耳边松涛声起。

似乎风中有人在窃窃私语,是谁?

悠长的叹息。

过了几日,王子进和绯绡择了一个好日子把黄大妻子的尸骨安葬了。

那碑上连个姓名也没有,一个早早就死了的女子,一个五年都没有入土的尸骨,最终又得了一块没有名字的石碑。

王子进只觉得这人生苦短,朝生暮死,正有无限感慨,只见远方走来了一个高大的穿着灰色衣服的僧人,那僧人面目丑陋,身材魁梧,缓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朝那石碑拜了几拜,面露凄凉之色,然后挥了挥袖子,迈开大步就走了,且行且歌: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无爱故,无忧也无怖……

“那人是谁?”王子进在夕阳中望着那僧人远去的背影问绯绡。

“我不认识。”绯绡笑道。

“你不认识,那我也不认识!”

两人只觉得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心中舒畅,比肩回了客栈,夕阳如血,映照着那光滑的石碑,给冰冷的石头镀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像是女子含笑的桃花脸。

而几里之外,正有一只青虫,翅膀残破,挣扎着往江宁的方向飞来。

十一

两人走在土路上,远远就见那被夕阳染得发红的路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衣服,随风飘曳,比这落日,更红几分。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人,相视一望,心中皆是一沉。

他们要怎么和兰香说,那个死去五年的新娘并不是她呢?那一字箴言所蕴含的真义,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公子,”兰香见二人回来,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缓缓道,“我都知道了。”

王子进望着她凄楚的面容,心中难过,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不要着急,我们再去找找……”

“王公子莫要挂怀……”兰香摇头苦笑,“若是真的如此简单,我就不会思索五年也不得其意了。”

“这事情还有转机也未可知。”绯绡在一边说道。

“还有什么转机?”王子进听了又来了精神,难道还有别的新娘死了?

“公子别多虑,我实在是不想二位和我一样陷入苦恼中,公子的恩情兰香领了。”兰香说罢泪盈于睫,“我也实在不想再拖累二位了……”

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便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帮人自然要帮到底,万万不可半途而废。”他转头又向绯绡道,“绯绡,你刚刚说的转机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绯绡面色冷峻,似乎在思索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听到他这样问,又回首上下打量了一下兰香的装扮,缓缓道:“我刚刚就一直在想,有一种新娘,是一结婚就注定要死的。”

“什么?”王子进听了吓了一跳,“自古以来洞房花烛夜就被誉为人生快事,哪里还有这样的新娘?”

兰香也是一脸的迷惑,只是直直地望着绯绡,祈望求得一个答案。

可是绯绡说到这里却不说了,一摆手笑道:“我也不大确定,还是回客栈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

王子进望着他白色的背影,知道他又在卖关子,只好摇摇头,跟在他后面回去了。

“你说的新娘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一路追问。

“哎呀呀,你烦不烦?”绯绡歪在简陋客栈的木床上道,“自古以来就有那种新娘,只是现在不能确定她是在哪里死的。”

“自古以来?”王子进挠着脑袋道,“是不是‘阴亲’啊?”

“子进,”绯绡听了俊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对他颇为赞许,“所去不远矣。”

“到底是什么嘛……”还没等说完,就见绯绡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接着一翻身就从床上站了起来,伸手拉开了木窗。

“你这是要干吗?”王子进话音还没有落地,就见窗外的黑夜中,一点荧光划着弧线慢慢悠悠地飞了过来。

绯绡朝窗外伸出手去,那荧光一下落在他的手掌中,不再动了。

那是一只翅膀破损,奄奄一息的青虫。

“怎么还有?”王子进见了那青虫纳闷道,“这只好像去了不好的地方啊,怎么这样狼狈?”

绯绡却不理他,剑眉紧锁,似乎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事。

过了半晌,他方缓缓地说道:“子进,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去哪里?”王子进见他突然这样说,感到非常意外。

“去一个,”绯绡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王子进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眼中却全是忧虑神色,薄唇微启,轻声道,“人间地狱。”

王子进听着这话不由一愣,只觉得这烛光忽然都不甚明朗起来,颤声道:“你不是开玩笑?”

绯绡不再理他,笑而不答。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八九不离十已经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再看绯绡掌中的青色虫子,完成任务后,翅膀微颤,触角也耷拉下来,显是活不了了。

王子进望着那濒死的虫子,只觉心情无比沉重。

十二

次日,几个人就出发了。

王子进和绯绡皆是一脸忧虑,不知这前途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只有兰香见事情有了转机,异常得开心,一路上净是逗弄容儿,那女孩却一点也不领情,笑也不笑,只是阴沉着脸,啃着自己的手指。

绯绡去雇了一条船,几人又顺着长江顺流而下,王子进几次问他,他却都不说目的地是哪里。

在船上行了几日后,又换了马车,几人一路颠簸,只觉得这路程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而且所行之处,人烟越来越荒僻,触目所及,一片萧瑟凄凉,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此时是春末夏初。

行了十几日,王子进终于看见前面简陋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石头的界碑,上书三个红色大字:沅州界。

那红色大字衬着满地黄土,分外醒目。

王子进方知道这是到了沅州了。

“绯绡,绯绡。”王子进见了急忙纵马过去,赶上前面带路的绯绡,指了指这满地黄土说,“这里是沅州?沅州不是靠近沅水吗,怎么这般萧瑟?”

“不错,”绯绡道,“这里正是沅州,沅州西部大旱,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所以此处民不聊生,稍微有体力的人都远离了这里。”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王子进听了不由咋舌。

绯绡望着满目黄沙,似乎四野无人,无奈道:“我们要去旱情最严重的地方。”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前路艰难,但又无法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又行了一日,到了集市上,绯绡将骏马卖了,换了水和少许干粮,又带着一行人继续赶路。

一路上兰香愁眉苦脸,似乎有非常不高兴的事情。

“兰香,我来帮你抱着容儿吧。”王子进见她似乎力不从心,急忙去帮她。

“王公子。”兰香笑道,“你不要忘记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缕灵体,又没有肉身,怎么会累?”

“哦。”王子进讨了个大大的没趣,看着头上如火如荼的太阳,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倒是越发艰难了。

四人在烈日下走了整整一天,眼看日头西沉,绯绡还没有停止的意思,王子进不由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个人一个是没有肉身的鬼,一个是千年狐妖,只有自己是凡夫俗子一个,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绯绡啊,我们歇歇吧。”王子进在后面哀号道,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而且口干舌燥,被太阳晒了一天,浑身简直能冒出火来。

“快到了。”绯绡说着指着远方的一个村庄,“就是那里!”

王子进在夕阳中远远望去,只见那村庄的土地因为太过干旱,沟壑纵横,几棵如木雕一般干瘦枯萎的树立在周围。

还有几户人家,都是泥砖的房子,似乎没有半分人气。

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目的地竟是这样的地方,一时心灰意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而他身后的兰香,拉着容儿,望着这贫瘠的村落竟然痴了,似乎在很久以前,她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竟然如此亲切。

那个时候,她仿佛还在哪家的门槛上坐过,面前还是绿草葱葱,溪水汩汩,然而好像一瞬间,天堂就变成了地狱。

“兰香?兰香?”王子进见她发呆,急忙拉她一把,“你在想什么?绯绡说天黑的时候最好能够到达。”

“没有什么。”兰香望着王子进憔悴的模样,心下不由愧疚,“王公子,此番真是多谢你了。”

“兰香,你不要苦恼,我都想好了。”王子进笑道,“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那一字箴言的含义,我就把容儿交给我娘照顾,待她与一般孩子无异。”

“王公子……”兰香听了这话,心中感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高兴的时候还能来看看她。”王子进接着道,“也许那字里也不是蕴藏着什么真义也未可知,字的含义都是人赋予的,对于任何事,过分执着都是不好的。”

“我明白了。”兰香说着低下头,“王公子是要我不要过分追究,能够潇洒地生活。”

王子进挠着脑袋笑道:“我的意思只是说我能够帮你看孩子,如果你不想找这字里的含义,也尽可以放心去玩。”

兰香听他这么一说,一时哭笑不得,拉着容儿的手,继续赶路去了。

十三

天色一片漆黑之时,三人才走到村庄里。

只见偌大的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偏偏如死寂般沉静,没有一丝人的声息。

“有人吗?”王子进见这场面,不由害怕,随手敲起一户人家的大门。

“有人吗?”他见没有人应声,更加卖力地敲了起来,那门板却不甚结实,被他这么一敲居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砸起一地的灰尘。

“这是什么鬼地方?”王子进问绯绡。

绯绡甚是爱洁,急忙扑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灰,“这里几年大旱,早就变成了人畜都不愿居住的地方,说是人间死地也不为过了。”

“你说的人间地狱,就是这里?”王子进望着周围的栋栋空房,萎败垂柳,突然觉得如果真有地狱的话,也不过这般模样。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死地……”兰香听了眼中突然冒出异样的光辉道,“我记得,我知道,这里曾经绿水长流,因为紧靠沅水支流,所以年年丰收,是少见的富庶之地。”

“兰香,兰香?”王子进见她有些不对劲,急忙拉住她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知道……”兰香说着回眸一笑,也不管容儿了,几步走在前面,脸上似乎挂着幸福的表情,“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喂!你往哪里走啊?”王子进急忙要把她唤回来,却被绯绡一把拉住。

“这次看来没有错,我们且看她要去哪里。”

兰香在黑暗的、空无一人的房子间穿梭,似乎非常熟悉道路。

走了一会儿,只见她停在一户人家前,低头说道:“就是这里了,我曾经天天坐在这门槛上看这街上人来人往。”说完,一推门就走进院落。

王子进和绯绡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一推开大门,脸上就是一副惊恐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急忙冲了过去,探头一看。

门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枯瘦如柴,坐在自家地上,手里抓着一截树根,正在往嘴里塞,眼窝完全地凹陷下去,脸上已经分不出什么颜色,这老妇怪异的模样在夜晚看来分外可怕。

兰香一看到这老妇,却立时如石头一般僵住了。

“你认识她?”王子进见她不言语,急忙悄声问道。

“佛、佛祖……”兰香声音发颤,小声道,“我看到的佛祖就是这个样子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更加的惊讶,地上坐着的老妇一副落魄模样,怎么会是兰香所见的佛祖?

“当日,就是她,在我的手心上写的字。”她说着摊开手,掌心上的一个“如”字在黑暗中发着光。

王子进望着这字,又望了望那老妇,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失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事情的谜底就是这样。

难道这字根本就没有任何含义?难道佛祖只是指引她来见这老妇一面?

兰香见了这老妇,突然觉得万念俱灰,一下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只觉得五年以来一直魂牵梦萦的一字箴言终于化为泡影。

就在几个人都要失望的时候,那老妇干瘪的嘴却突然动了一动,“是香儿回来了吗?我是娘啊。”说完,干瘦的手又向前摸索了一下。

兰香听了这话突然呆住了,这黑夜中,一下寂静得可怕,连大气也没有人喘一下。

那老妇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下,不见人声,自己喃喃道:“香儿怎么会回来?香儿五年前就被他们捉了祭河神去了。”

王子进听了这老妇的话,突然觉得一切问题皆有了答案,那与死亡牵系的婚姻,那结婚就必须死的新娘,那穿着嫁衣的兰香。

因为新娘本来就不是要嫁给人的,是要作为河神的祭品而被杀掉。

他想到此节,只觉得浑身发颤,急忙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身后的绯绡。

只见绯绡的眼睛里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你早就知道了?”王子进颤声问。

“只是不知道到底祭的是什么地方的神而已。”

“那你还瞒着我,还带她来这种地方?你真的这般无情吗?”王子进只觉得心中难过,一时口不择言。

“子进,你认为让她千百年这样漂泊就是幸福吗?”绯绡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答。

王子进听了一时语塞,只觉得心里一股郁气,不知该如何发泄。

正在这时,只见兰香目光迷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留给两人一个红色的背影,像是彩蝶一般舞在夜色中。

“你去哪里?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一把抱起容儿,跟在她后面追去了。

地上全是干旱造成的沟壑,王子进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怀里抱着一个如鬼似妖的孩子,只觉得像是在地狱里狂奔。

兰香奔了一会儿,突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兰、兰香。”王子进气喘吁吁地道,“你要去哪里?”哪知还没等说完,就觉得有人拉了一把他的衣领,王子进收脚不及,一下坐在了地上。

只见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有十几丈深,里面有厚厚的一层泥沙,正是一条干枯的河床。

王子进见了,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刚刚往前再跑两步,怕是现在早就没有命在了。

拉住他的正是绯绡。

十四

王子进没有时间和绯绡道谢,急忙看向兰香,只见兰香一袭红衣,无限哀怨地站在干枯的河床边。

“兰香,我们回去吧。”王子进叫道,生怕她再做什么傻事。

“当日,我就是在这里被人砍了头的……”兰香望着那河床幽幽地道,“我的血流到河床里,可还是没有水流过来。”

“兰香,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兰香缓缓地摇了摇头,回首朝王子进凄然道,“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王子进听了心下一凉,“不是没有什么一字箴言吗?为什么不能回去?”

兰香却望了望绯绡与王子进二人,眼波流转,凄苦地笑了一下,“谁说没有?我已经知道了。”

王子进听了急忙望向绯绡,却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估计也是不得要领。

“多谢二位了。”兰香像初次相见一般朝他们作了一个万福,“可惜兰香无以为报。”

“那一字箴言是什么?”王子进急忙问道,“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们回去?”

哪知兰香却并不回答,只是望着那干枯的河床,面带安然之色,“我这个人,多么可笑,是作为神的祭品死的,却又要神来指引我解脱的道路。”

说是可笑,言语中却有无限凄凉。

兰香说罢,缓缓地走到王子进面前,用手摸着容儿的小脸道:“容儿,容儿,你日后可会记得姐姐?日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像姐姐这般薄命。”

王子进听了,鼻中一酸,知道她这是在向他们道别了。

“王公子,”兰香望向王子进,“你是个好人,我多么想像你说的一样,潇洒地生活啊!可是你瞧,我这个没有用的人,”两行清泪顺着她洁白的脸庞流下来,“连潇洒一些的事都做不了。”

“你、你不要再说了……”王子进呜咽着回答,不知该怎么宽慰她。

只见兰香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饱含着泪水,在夜色中闪着动人的光芒,“王公子,兰香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可答应?”

王子进听了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容儿是江宁俞家绸庄的孩子,我以后不能再送她回去了,还望王公子代劳。”

“你放心吧……”王子进脸上泪水横流,泣不成声。

“那我就放心啦。”兰香说着朝两人笑了一下,身子一歪,那红色的喜服像是一朵谢了的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隐没在那干涸的河床中。

“兰香,兰香!”王子进急忙跑过去看,只见河床中黑黑的一片,俱是泥沙,哪里有人的影子。

“她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急忙回头问绯绡。

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觉得一股冰凉潮湿之意从河床里泛出来,似乎是一团水汽,那水汽渐渐地扩大,王子进只觉得一下从炼狱中掉入湿凉的水雾里,极为舒服受用。

“她这是在舍身求雨。”绯绡缓缓道,望着那深深的河床,心中有无限感慨。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天空中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那雨如绢似纱,又像女人温柔的手。

王子进背负着容儿,跟着绯绡走在回去的路上,那雨水细细的如雾一般围在两人的周围。

像是谁?细细的眉眼?浅浅的笑?

夜色迷茫,细雨如丝,王子进背后的容儿在这炎热的地方待得久了,突然得了凉爽,竟然在黑夜中发出咯咯的笑声,那是欢快而愉悦的笑声,那是一个孩子欢乐的表达。

王子进听了这铜铃般的孩子笑声,突然觉得眼中湿润了。

那落日中,那荒草旁,那曾经着了红色的嫁衣,坐在一片青绿中等他的少女哪里去了?

还是那只是一个久远的海市蜃楼,从此只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沅州那场及时好雨足足下了一个月才停,不知解救了多少生命,王子进和绯绡乘船而下,把容儿送回了家。

那容儿与一般孩子无异,笑起来还有甜甜的两个酒窝,经常牢牢地拽着绯绡黑色的长发不放手,藕一般的手臂上会透出嫩粉的颜色,与先前那阴沉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在回来的路上,两人租了一条带凉棚的船,赏着湖光山色,品着陈年美酒,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绯绡,”王子进望着远山如黛,问旁边悠然自得的绯绡道,“我一直没有明白,那一字箴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绯绡听了,朝他眨了眨眼睛,“开始我也没有明白,后来见她跳到河床中方始明白了。”

说罢,他拿出笔墨,又找了一块白绢,铺在桌子上,提笔写了一个“如”字。

“你看,这就是那一字箴言。”绯绡接着道,“你还记得兰香是怎么说那佛祖的吩咐吗?”

“用心思量,自会悟得?”

“不错,正是用心思量!”绯绡说着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王子进一见那纸上的字,立时呆了。

只见白白的绢布上,赫然写着一个“恕”字。

王子进见了这字,突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只有宽恕了别人的罪孽,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所以兰香化为春雨,带给了曾经杀死她的人一片生机,所以容儿才不会带着阴沉表情继续活着,皆因她心中恨意已除。

他想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所谓诸事无常,寂灭为乐,不知自己死后,看到的佛祖又是怎么一番模样?

“绯绡,绯绡!你看这湖水清澈,风景如画,是不是差了点什么?不然就真是人间仙境了。”

绯绡听了浅浅一笑,长身而立,笑道:“子进,是不是差了一道彩虹啊?”

“不错,不错,”王子进拍手道,“要是此处再添一道彩虹,就是有再美的佳人我也不愿意离去了。”

只见绯绡一身白衣,立在船舷,清瘦的身影在阳光的折射下甚为刺目,他一躬身,从桌子上拿起酒杯,一抬手就将杯中的酒洒向天空。

那酒水所到之处,化为一片蒙蒙的细雾,在晴空中添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如何?”绯绡回首朝王子进笑道。

王子进见眼前风景如画,远山如黛,碧波如玉,一道七色彩虹映在天际,绯绡一身白衣,长发及腰,一双美目中满含着笑意正望着他。

他见这人间仙境,斯人如玉,不由一时失神,竟然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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