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仰倒在地,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
这次真是在生死关前走了一圈,陈胜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软了,瘫倒在地委顿不起。
老者大步向前走进屋里,身后跟着林全,林全看看地上的陈胜,一挥手,身后的两名弟子搀扶起陈胜。
老者拱手道:“诸位武林贤才,我是华山派剑鞘长老镜风剑宋景公,还请诸位刀下留人。”
屋内众人一时哑然,在人家的山上祸害人家的弟子,都有些被捉奸的感觉。
抱尘子跳起来,眉毛耸动,高声道:“我们可没动手!是他自己要死的!”
和尚也站起身道:“我劝过他了啊,请他去远点的地方死,这样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各自落得清静,可是他不听啊。”
宋长老眼光一撇就知道这两位脑回路有问题,他没有接两人的话头,开始对屋里的五派弟子一一打招呼。
宋长老先对抱尘子施礼道:“这位金袍道长想必是青城派四大朝奉之一的抱尘子道长吧,一向听闻道长虽游戏世间,却也有提剑清除祸乱牛心山的毒僵,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侠义风采。”
抱尘子脸色一滞,讪讪不语。
宋长老转身看向少林和尚,“这位少林高徒眼生的紧,不过少林寺向来扶危济困,天下第一大派的道义从来没有松懈。”
和尚摸摸光头,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
宋长老又看向道姑,“这位道友花容月貌又慈眉善目,必然是峨眉派的高徒,不知龙风云、田笛心二位掌门现在可好?”
道姑嫣然道:“峨眉门下刘仙琴谢过宋长老关心,两位掌门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宋长老点点头,又看向其他酒桌。
“还有这几位武林豪杰,相貌不凡,腰间悬挂石陨,想必是崆峒十大派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崆峒十派英雄辈出,降龙伏虎的好汉无数,保得一方土地安宁,老朽也是久仰了。”
铁塔一样的汉子站起身拱拱手,他刚刚得知自家门派干的缺德事,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长老打了一圈招呼后,昂然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武林高手的侠义风范,各位,今天这事请都请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练出的一身功夫。”
众人皆面有愧色,说起来这事确实不好听,本来自己是华山派的客人,却眼睁睁看着华山派掌门独子死在自己面前,这事传将出去,恐怕六大派的脸面都不好看。
众人心中暗想:还不是因为抱尘子和那个凭空冒出来的三三道人!仗着武艺高绝肆意妄为,这下子被华山派长老抓住理了,看他们怎么办!
林全站在老者后面,一脸的崇拜,心说不愧是自己的师父,仅凭话术就有这般效果,自己的手段还是差的很远
屋内众人都低头不语的时候,抱尘子跳了起来,他眼一斜,嘴一张道:“宋长老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赌局怎么办?”
宋长老一怔,雪白眉毛下的眼睛一阵茫然,“赌局?”
“不错!赌陈胜的死活!这可是五大派都下了注的!”
抱尘子拍着桌子上的托盘叫道:“我等小辈的面子都不要紧,驳就驳了,但是五大派放一起的面子,恐怕宋长老您也得掂量掂量吧!”
宋长老一愣,环视众人。
众人心知这是被抱尘子拉上了贼船,可是每人确实都下了注,纷纷闭口不言。
林全满面怒色,正要说话,被宋长老拦住了。
宋长老呵呵笑道:“好吧,看来此番事出有因,老朽不才,只能给大家献丑了。”
他撩袍伸手道:“此处地方狭窄,屋外月色正明,诸位英雄且随老朽院内赏月,各位,请!”
众人对视一眼,这是要施展武艺了,在武林中,遇到讲不清的理,比武就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再有理艺不如人就休要再提。这是武林中最大的规矩。
不过这次不算比武,宋长老忝为长辈,在一屋子晚辈面前动手只会被说以大欺小,况且这是华山派请来的五大派弟子,华山派再狂傲也不能与五大派为敌。
所以这次宋长老明显是要演武,展露武艺绝学,兵不血刃慑服群雄。
这次出手的人可不一般,宋庆峰长老是华山派的两位剑鞘长老之一,虽然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再下山,而是转而教授弟子和管理华山派内务,但武艺高绝,掌中一柄镜风剑在武林中罕有敌手。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长老请!”
众人心中无不兴奋,这次来着了,说不定还能见到传说中华山派绝学——精魂剑法!
众人来到院外,看到一轮明月高挂山尖,清辉遍洒,照得山上一片通明。
两名弟子也搀扶着陈胜来到院里,到了院里,他们就放下了陈胜,肃立在场中边上,双手都空握,为长老压阵。
宋长老来到院里,步入场中,他从腰间解下一柄软剑,剑长三尺左右,宋长老迎风一抖,游蛇般摇晃的剑身“唰”的变直,他凝视剑身半响,缓缓起手。
月光下,老者步法灵动,剑法森严,地上的影子也随着老者步伐忽大忽小。
剑如银蛇,腾跃翻滚,老者剑光越使越快,剑身反射月光,一道银芒四射,晃得众人脸上身上一片雪白,众人纷纷运起内功,护住眼睛。
就见场中老者低喝一声,软剑脱手,在空中翻滚不休,银芒四射,如有灵性,地上的影子竟然竟然汇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老者张手握住软剑,人影手上也长出一截银芒。
两个人影往来穿梭,剑光如电,照得众人脸上一片煞白。
众人正是目眩神迷之际,忽然一声断喝,剑光无影,银芒无踪,院中站立一名老者。
宋长老掸了掸长袍,笑道:“诸位,献丑了。”
众人回过神来,在场的都是练武之人,都有一颗好武之心,对于真正的本事还是真心佩服的,醒过神来后纷纷喝彩叫好。
“华山派精魂剑法,名不虚传!”
“神妙非凡,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和尚如游梦中,喃喃道:“太美了,不好,不好,小僧都要动凡心了!”
道姑嫣然道:“久闻华山派精魂剑法如有神助,今日得见,不虚平生。”
抱尘子干笑道:“佩服佩服,这把赌局算我赢一半!”
众人想起这抱尘子还替陈胜压了一注,纷纷心里唾弃一口,奸商!
众人表面上纷纷称赞,其实各怀心思。
“这就是镜风剑的真正手段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厉害!厉害!”
“若是咱们掌门神功大成出关,方可一战。”
“大哥,你看华山派宋长老功夫如何?”
“愚兄看来,不过如此,若是我们一拥而上,还不是蚁多咬死象!”
“大哥,你还是别说了……”
陈胜跪在地上,百感交集,身为华山派弟子,见到武林中威名赫赫的精魂剑法,自然感到骄傲,难过的是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如此武功。
更后怕的是今晚的求死,如今从生死边缘活过来,心中懊悔,且不说华山派声誉受损的事,若自己今晚自尽,那叔叔谁来管?况且病重的父亲还卧床不起,自己太冲动了!
场外众人此时也是议论纷纷。
“从前听闻镜风剑剑法如风,还借助精魂之力,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人影,与他对战,好比跟两个宋景公打,他实力倍增,与他为敌压力山大。”
“若是镜风剑长老如此宝剑不老,恐怕华山派的事要多生变数。”
不少人开始暗暗评估此次华山派夺权助拳之事的成败几率。
此时抱尘子叫一声:“喝酒,喝酒,我再给大家算算输赢。”
三三道人看了一眼宋长老,摇摇头,吟道:“今日死今日了,明日活苦里熬,天生仙人不自知,落得一个臭皮囊。”
宋长老闻言一愣。
严虎臣跟随众人回屋,心中却暗想:我也曾听闻镜风剑出手,幻化出人影,宋长老持剑,而人影持镜,剑光过处,镜中亦有剑光破镜而出,一时间剑气横空,让敌人首尾不能相顾。怎么今晚见到的镜风剑全然没有镜子的踪迹?难道是藏拙……
众人回到屋里,再无人看陈胜一眼。
只有抱尘子走过时对陈胜低语一声:“小老弟,咱们的账慢慢算。”
陈胜听得悚然一惊,抱尘子这话什么意思?记仇?
林安站在宋长老身后低声道:“一帮武林高手,何以如此不知廉耻!陈师弟天生残疾,并非武林中人,却差点被逼得开膛破肚!”
宋长老叹息道:“华山多难,世事多艰。”
林安愤愤道:“若是大师兄回来就好,何劳师父出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捣乱!”
宋长老笑了笑,他摆手道:“去忙吧,嗯,等等。”
林安一愣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宋长老沉吟道:“把陈胜伤口包扎好,带我院里,我有事问他。”
林安恭敬施礼道:“是。”
林全走过来,对两名青衣弟子说了几句。两名弟子拱手称是,然后来到陈胜身边。
“陈师兄,长老要见你。”
“陈师兄,得罪了。”
“见我?”还未等陈胜反应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陈胜的胳膊,在山路上快步如飞,足不沾尘一般。
陈胜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山路骤出骤尽,山壁忽然藤罗密布,忽然灰白矗立,忽然两侧山壁消失,正当陈胜看得心惊胆战目眩神迷之际,两名弟子突然停下脚步,陈胜定神抬眼看去,眼前一片白茫茫云海,前方竟然没路了!
两名弟子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行,快步走向云海,陈胜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慌的要叫出声来。
一名弟子轻笑道:“恐怕陈师兄还未走过这华山赫赫有名的鲫鱼背。”
陈胜猛地省起,自己确实听其他弟子说过,这鲫鱼背乃是华山奇险之一!
天都峰千数台阶过后,便是鲫鱼背,其形颇似出没于波涛之中的鲫鱼之背,故名鲫鱼背。走在鲫鱼背上,若遇风吹云涌,仿佛山摇石动,尤为惊险。
有人曾说,不是真龙不过鲫鱼背,意思是把鲫鱼背比作龙门,若是胆识不够,走在上面直打哆嗦,恐怕过不了龙门,只能算一条鲤鱼。
两名弟子脚下不停,走进云海,脚下踏步处云雾散去,露出台阶,他们三人就顺着台阶上往上攀登。
忽的一阵山风刮起,云海散去,露出眼前路,陈胜抬眼看去,只见一座石矼弯拱如桥,此石矼长两丈,宽仅三尺,两侧是千仞悬崖,深邃莫测,让人目眩神迷,腿麻脚软,有一种投身跳下去的冲动。
另一名弟子咳嗽一声道:“莫往下看。”
陈胜心惊胆战,索性闭目,任凭两名弟子驾着一路飞奔。
登上一处山头,来到一处红漆院门前,两名弟子停下脚步,放开了陈胜。
陈胜落在地上,只觉得腿脚一软,若不是旁边弟子扶了一把,恐怕就倒在地上。
陈胜羞愧的谢过两名弟子,自己回头望望,心下感叹,若是让自己走,恐怕等天路关了也爬不到这里。
峰顶上有一处清静的院子。
门口站着两名弟子,见到林全施了个礼之后打开了院门。
院子里种着花草藤萝,摆放着一个竹椅,一个小圆木桌,桌上放着茶壶。
宋长老正靠坐在竹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静静的出神。
陈胜来到院里,恭敬施礼道:“弟子多谢长老救命之恩。”
宋长老没有说话,只是打量了下陈胜道:“陈胜,你都这么大了,老朽都不记得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了。”
陈胜低头道:“因为行动不便,弟子很少下山。”
宋长老道:“你做工的事我听林全讲了,最近我派大事频出,头绪繁多,有些人没有按规矩办事,我会严办这些人的。你莫要做工了,不过镇岳宫也别回去了,那里恐怕不久就要召开阴阳童子大会,人多事杂,还是换个清静的地方吧。”
陈胜低声道:“长老,我能做工,让我再试试吧。”
宋长老闻言看了看陈胜,点头道:“好,出来走走也好。”
陈胜忽道:“长老最近可见过我的父亲?”
宋长老叹息道:“掌门身染重病已经三年,半年前卧床不起,上一个月就昏迷不醒,滴水不进,前几日我才刚刚去看过,情况不太妙,这几日净忙天路和阴阳童子大会的事了,没有去看过。”
陈胜沉默片刻道:“我能否见见我的父亲?”
宋长老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于情于理都可以,但是现在镇岳宫正在接待武林中人,过几日可好?我来安排。”
陈胜默然点头,他又道:“我曾问过王神医,他说我父亲是中毒。”
宋长老皱了皱眉,捋髯道:“老夫对医药毒术也不甚精通,具体情况所知不详,但也听闻并非染病。”
陈胜瞪眼道:“不知长老知道何人下毒?”
宋长老站起身来,走到藤萝架前,捋了捋白胡子道:“暂时没有头绪,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华山派自然会追查到底。”
陈胜想到自己的身体,惨然一笑,不再追问。
宋长老转过身来,温和的看着陈胜道:“你为何求死?”
陈胜惭愧道:“少年气盛,让长老笑话了。”
宋长老拍拍陈胜肩膀道:“陈胜,你的身体虽然有些疾病,但是你至少还能活动,要多为你父亲和叔叔想一想。”
陈胜羞愧万分,自己一口气咽不下去,热血上头,几乎害了亲人。若是自己也死了,谁来照顾父亲和叔叔?
陈胜拱手道:“多谢长老警醒,弟子一定牢记在心!”
宋长老摆摆手,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半响道:“老朽也想问问,死了,是不是一了百了?”
陈胜一愣,他发现宋长老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在烦恼什么。
陈胜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求死也是一时冲动”
宋长老自言自语道:“死……能解决问题吗?”
陈胜不敢搭话。
宋长老又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陈胜冥思苦想后摇头道:“弟子也不知,恐怕也无人知晓。”
宋长老看着远处的山峰道:“我华山派执掌天下精魂,无非是因为华山中盛产精魂,华山派将精魂炼丹,将精魂炼剑,却从没人知道,何以天地间会有精魂。”
陈胜不敢回话。
宋长老回过神来,摸了摸陈胜的脉络道:“你的身体筋脉天生缺一截,连不到一起,能走不能跑,恐怕在武林中难以立足了。”
陈胜道:“王神医也是这么说的。”
宋长老道:“其实没人搭理也好,清静。”
陈胜心道:父亲还好端端的时候,确实很清静,不过现在的清静意味着冷落,自己被逼得都要自谋生路了。
宋长老似乎有所察觉,他唤来了林安,“陈胜身体不便,何必让他做脚力,如今天路已开,商铺众多,我看此人口齿清楚,让他做个路管岂不更好。”
林全恭敬道:“长老考虑的周全。”
陈胜算了算账,路管的贡分比送菜还要高上一点,不由得对宋长老大为感激。
陈胜走的时候听到一声叹息,回头看时,宋镜风独自站在院里,须发皆白,一身白袍,好像只苍老的大狸猫。
人都走了,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明月被薄薄的雾霭遮住了大半,院子变得阴沉沉的。
宋镜风身影藏在月翳中,用若有若无的声音叹息道:“好累,死了是不是轻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