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方菲决定带他回竹山村找父母商量婚事。在此之前,她已经和李树、吴霞见过面了。吴霞根本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满眼都在流露着幸福,慌慌张张地准备着晚饭,夸奖方菲的漂亮容貌,赞赏她将近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个头,并强调自己的家庭总是温暖和谐的重要原因:其中每一个成员做人的首要宗旨就是善待他人。李树看了看未来的儿媳妇,单从外貌上去说,他一点也挑不出与儿子不般配之处。自从几天前他从儿子口中听说了方菲的家庭背景后,方菲的外貌已经几乎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如今的情况更是锦上添花,他为李叶的幸运而感到由衷的开心,并为不久之后就要当祖父这个既定的事实而兴奋。
方菲带着李叶来到自己家里,很明显,这幢三层小楼要比四周的房子显得更加漂亮和雄伟。低矮精致的篱笆墙表明此地民风淳朴、鲜有盗贼,院子里一排排四季常青的盆景花卉摆放得异常整齐,四棵果树分布在大门两旁,一尘不染的院子中飘荡着从屋后传来的桂花香味。进入屋子,大堂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幅山水画,出自本市有名的山水画家之手;对联字迹苍劲雄浑、力透纸背。一套中式家具摆放在客厅中,桌子上各种茶具一应俱全。左边屋子是方菲父亲方烛的书房,里面放满各种古典名著;右边是的卧室,足足有四十平米。还并不常见的现代厨卫用品出现在这个家庭里,从厨房间的卫生整洁程度可以看出来,王美是一个操持家务、勤劳能干的好手。
此时,这个家庭真正的主角并没有回来。
李叶被方烛先生房间里的一摞摞书吸引住了,他走进了。在书桌上,李叶看到一本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笔记本,他用手托着读了起来。这些文字令他费解,一篇篇文章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宣传机器。
“……虽然各种不稳定不确定性仍然突出,但变革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抓住机遇,迎接挑战……比认识更重要的是决心,比方法更重要的是担当。要敢于担当,就要勇于挑最终的担子、啃最硬的骨头、接最烫手的山芋……把一切问题抓在手上,落实到实处,干出成效,争当先行者,为实干者鼓劲、给担当者撑腰,逐步推广科学方法,深入推进教育事业,打赢无数攻坚战,以重点突破带动全局,逢山开山的勇气,遇水搭桥的智慧和坚韧……思想政治是学校各项工作的生命线,熟练教育、关心教育、研究教育,把教育方针全面贯彻到学校工作各个方面。教育不是单纯的一条线,而是应该全方位的,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融入式、嵌入式、渗入式的,不能搞成两张皮,要精心培养和组织一支会教育的教师队伍,把教育工作落到实处、落到细处,这才能有根本性的保障……”
门外有了动静,他放下笔记本刚走出书房,迎面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方脸男人进了屋。他西装革履,身形魁梧,面容冷峻,留着平头,头发已白了一半。方菲亲切地介绍着,李叶站直身子朝方烛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方烛看了李叶一眼,口头上简单地表示了欢迎,可是脸上却没有笑意;他坐在了客厅中的沙发上。李叶满脸堆笑地在他对面坐下,看到桌子上的茶具后,连忙站起来拿开水瓶泡茶叶。
方烛把电视机打开,里面正播放着全球新闻。
“绿茶要用九十度的水泡。”方烛看着电视,说话时并没有回头。
“谢谢您的提醒。”李叶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随后,李叶把一杯绿茶轻轻放到方烛面前。电视上正在播放着美国突发的严重枪击案。
“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蠢的政府,让枪支可以在市面上自由买卖,这不是祸国殃民吗!”方烛为陌生的罹难民众表示愤慨。
“我想,这应该是美国民众自己的选择。”李叶小心地说:“因为他们不相信美国政府。”
“天底下没有人会去相信霸权主义、胡作非为的政府。”方烛愤怒地说,“美国为这个世界带去了永不停止的战火,并且不断挑拨离间、插手其它国家事务,让和平国家饱受干扰。”
李叶对政治并没有太多见解,他思考着方烛说的话,一言不发,细细地品味着那略带苦味的茶水。
“最近在读什么书。”方烛突然发问,并扭过头来看着他。
“《克拉丽莎》。”李叶回答道。
“什么类型?”
“悲剧。”
“悲剧?”方烛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为了不落下风,他说道,“对于悲剧,我更喜欢东方悲剧;矛盾尖锐、冲突强烈、体验震撼、酣畅淋漓、让人痛快。”
“我比较喜欢西方悲剧。”李叶做了个欠身礼,为自己有了不同意见而抱歉。“人性是复杂的,复杂就会有矛盾,有了矛盾就会有冲突,戏剧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悲剧。中国悲剧是诗性正义的,而西方是悲剧正义;中国悲剧只有对个体化的同情,没有巨大的痛苦和细致的权衡过程,将局内人和局外人隔离,也隔离了悲剧的力量,只有短暂的失落感;认为悲剧仅仅依赖情节,一个悲惨的故事对于悲剧就足够了,把那些痛苦的心理活动和犹豫不决当成冗长乏味的行文做戏,最后的结果是正义必将来临,悲惨的人生终会得到正义的眷顾,善恶报应给人一时之快。但是因果是必然的,但善恶之果并非必然,行善未得善报,作恶未得恶报比比皆是,命运并不人性。西方悲剧是代入式的,我若如此,必要如此,我若如此,死也愿意。同情心带来的是悲悯和感同身受的凄凉,与同理心不同的是,它让我们读完悲剧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啊,原来你是这样的。’但同理心则是:‘啊,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所以西方悲剧更注重悲情的酝酿过程和背后的更深层次原因,展示出属于人类永恒的共同命运。”
“不要让这些理论再纠缠自己了。”方菲从卧室探出头来,她认为李叶在至关重要的时刻说这些全无用处的理论是不成体统的,是惹人讨厌的。
“中国数千年之悲剧文化源远流长,并非你所说的那么不堪一击。”方烛先生的文化自信使他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是中国文化、古典智慧的最忠实的推崇者,一想到数千年的民族文化,就仿佛沐浴在了时间的长河中。
两人不再交流,房间里最大的声音是由电视机传来的。方烛先生扭头继续看电视,方菲上了楼,李叶正襟危坐静静地品尝着茶水。过了十多分钟,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走进了屋子。她身披呢绒大衣,手里提着几袋子水果和蔬菜,浑身发散着优雅的贵妇气质。她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就在这扭头的瞬间,她发现了李叶。李叶赶紧起身鞠躬问好,王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虚情假意的笑。她没同李叶说话,提着蔬菜进了厨房。厨房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方菲闻声从楼上下来了,她跑到厨房帮忙,把李叶晾在一边。一个多小时后,饭菜全都摆在了餐桌上,四个人开始用餐。吃饭时谁都没多说话,直到吃完饭后,王美才开始与李叶交谈起来。她每一句话都带着口头禅,总是用反问的语气聊天,她口音尖声尖气,听了使人很不舒服。
“年轻人今年多大了呀?”王美试探着问,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二十二。”
“在什么地方上班呀?”
“造船厂。”
“做什么工种的呀?”
“普通工人。”
“每个月拿多少钱呀?”
“不到一千元。”
“哎哟!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也在这边打工?”
“具体是做什么的啦。”
“母亲在纺织厂,父亲在一家公司做物业。”
“他们一起能拿多少钱呀?”
“不到两千。”
“有交着养老金吗?”
“没有。”
“你有没有在这里买房子的打算呀?”
“还没有打算。”
“老家有房子吗?”
“有一个二层小楼,不过并未装修。”
“你多少地呀。”
“七分。”
“不到一亩?真不可思议呀!”
“我是超生的,所以很少地。”
“上面有个姐姐?”
“是的。”
“结婚了?”
“没有。”
……
方菲已经开始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方烛先生在两人谈话期间已经回到了书房。
“年轻人。”王美拖着腔说,但是话音又很尖。“现在都争着在城市里买房,轿车过两年也会普及,小孩子也要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去教育,而你的父母连养老金都没有……一个人即使长着三头六臂,仅仅靠打工也顾不过来这么多呀;你说是不啦?”
这些话飘到李叶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在扎他的心。他完全乱了阵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他的心里却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辱感和自卑感,他真想找个缝隙钻进去,或者赶紧堵上耳朵。
王美见李叶垂着头并未说话,继续问。
“年轻人,今后事业有什么打算呀?”
“嗯?我……还没有打算。”
“我知道,生活的烂摊子里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束缚着男人的手脚,使他们疲于奔命,眼界越来越狭窄,最后变得见小利忘命,干大事惜身;你可不能迷失了方向,我想你应该有大抱负,有上进心,是个雄心勃勃的好小伙;你要有目标和清晰的人生规划,预计多长时间能当上班长,几年之后当上车间主任,或者有生意头脑,倒腾些东西等等……在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居住,那地方可不好受,有些人想让全天下的人都搬出这种鬼地方,有些人想让全天下的人都陪着自己住这种鬼地方;举这个例子,我只是想说……”
此时,方烛先生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满脸怒气大声说道:“你有完没完!”
李叶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到方烛黑着脸正瞪大眼睛怒视着王美。随后,王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知趣地朝厨房走去了。此时,只有李叶孤零零一人坐在客厅中。
不一会,方菲从厨房出来,把他带到楼上房间中。
“我母亲说话总是这样的,乱七八糟,你可别介意。”方菲安慰李叶说。
“我能不介意吗?”李叶紧紧盯着方菲,脸红得可怕,他气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可是她说的都是实话呀?一个母亲为女儿多说了几句话,多问几个问题,有什么可生气的。”方菲不以为然地说。“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啊,母亲不闻不问,那才是怪事呢。你太敏感,太神经质了。”
“我就是一个大蠢货,一个一文不名的垃圾,一个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臭乞丐!”李叶愤怒地咆哮着。他说完这些话后夺门而出。方菲紧随其后追赶他,出了院子之后又试图拽他的胳膊,但是每次都被李叶轻松挣脱掉。她跟着走了一段路发现根本追不上他,于是就停下了,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李叶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黑夜里。
李叶花了两个小时走完了十多公里的路。王美对他的不满形之于色,她的一席话不仅挫伤了他的感情和自尊心,更为严重的是,他的世界观崩溃了。一路上,他泪流满面,甚至用拳头拼命击打一颗法桐树,直到看见树皮上沾染了自己的鲜血为止。双手带来的巨大疼痛稍稍转移了他内心的痛苦,但他异样的表现还有很多:一会用双手拼命抓自己的头发,一会仰头咬牙切齿怒视苍天,那喷涌着怒火的眼睛仿佛要把天空给撕裂,好去看看躲在天幕后面的上帝的本来面貌。他短暂的丧失了知觉,完全感觉不到这滴水成冰的冬夜的寒冷。蓦地,他忽然想到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从家里徒步去县城找刘芳,那时候他快乐得像只小鸟;而现在,他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认为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透露着恶意,听到街上所有人的笑声都像是在嘲笑他。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贫穷的滋味,也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可有可无。
他打定主意,如果方菲不主动来找他,他决不会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