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遇到红红的第八天晚上,秋风乍起,把每一片叶子都吹得沙沙作响。小镇气氛突然冷峻萧索起来,似乎一切都变得很奇怪:灯光不再柔和,歌声不再悠扬,日头落得很快,河水开始浑浊……一切都显得急匆匆的。这天晚上,当他们的身影从胡同中走出来时,已经到了凌晨。街道空荡荡的,被风吹得异常干净。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嘿,李叶,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像古代的皇帝一样。”赵风大步流星地走着,心满意足地说道。
“在我看来,的确像你所说的那样。”李叶附和着。
“试想,一个晚上换两个女人,一个月也花不了五千元。”赵风若有所思地说,“五千元的支出我可以承受,但一晚两个女人,我可承受不了。哈哈哈。”
笑声传进李叶的耳中,他凝视着赵风得意忘形时的笑脸,忽然想起了蒯彧先生的警告:“当你的快乐达到顶点时,麻烦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李叶内心有些惴惴不安。他转述了这句话给赵风听。
“人嘴臭,坏事像苍蝇,一说不吉利的话就会把坏事招来。”赵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内心因为听了李叶的扫兴话明显有些不高兴。
三分钟后,麻烦来了。六个二十多岁的人围住了他俩,用力扯着他俩的衣袖,把他俩带到一处阴暗的墙角里。
“我怎么看你们俩都像是逃犯。”为首的一个瘦高个面露凶相,狠狠地说。
“我想您是误会了,我们都是清白人。”李叶慌忙地解释道。不过,他的脸随即挨了瘦高个三个重重的耳光。李叶的脸被打得通红,嘴边已经挂上了鲜血,他的脑袋眩晕得厉害,耳朵里响起了汽车喇叭一样的尖锐声响。随后,又有一个人用脚飞踹在他肚子上,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背后的墙上,腹部传来的剧痛和背部遭受的猛烈撞击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倒下了,身体蜷缩在地上,像寒冬里一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狗。恍惚中,他感觉到衣服口袋被翻了个遍,听到赵风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听到几个劫犯恶毒的恐吓声,听到脚步渐渐消失。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爱出风头,口袋里经常装着所有家当,为的是结账时掏出一叠钞票,以显示出自己的富有和阔气。李叶在这场灾祸中失去了将近一千元钱,那是他所有的积蓄;赵风的损失虽然是他的两倍,但那些损失他完全可以承担得起。
半个小时后,李叶才能勉强站起身来走路。他被赵风搀着,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缓慢前行着。
“直接去警局吧。”李叶提议道。他的声音因为腹痛而变了形。
“报警?”赵风觉得李叶思想很天真,他不耐烦地说话,“你他妈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我们住进医院。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他们是什么人?无耻下流,残忍卑鄙,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再说了,他们能把妓院开到派出所对面,你告诉我要报警?”
第二天,李叶被腹部的疼痛唤醒。事实上,昨天晚上他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够呛。他的脸肿得像茄子,面部肌肤因为毛细血管破裂而显现出道道紫红色。中午,他拿着赵风给他的五百元钱去了诊所。医生详细诊断后,排除了肠道穿孔的可能性,只给他开了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一整天,他做任何动作都相当缓慢,以避免疼痛加剧。对于带给他伤害的那群人,如果他愿意去打听、去找,肯定能找得到。他不敢采取任何报复行为,于是心中的恨意就变得相当多余了,于是他心中没有了恨意。他开始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体会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无力感,一种与生俱来的胆小怕事;也意识到自己的学生时代是自大和愚蠢的。那六个强盗的样子,他一个都没看清,唯一的记忆是在倒地的一瞬间,看到为首的瘦高个脖子上有一片倒三角大红斑,红斑中间长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黑痣中心生出一根黄毛。
赵风没有遭受毒打,他甚至认为这是幸运的。对于当晚被劫走的两千多元钱,他安慰自己说:“就当是破财免灾啦。”
此时,一种名叫“非淋球菌”的细菌已经在他的尿道中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巢穴。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赵风小便时发现下体有异样,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异常现象,联想到自己不良生活作风,心骤然紧张起来。第二天早晨,他又见到了与昨天同样的现象,从他当日把一批产品规格做错这件事上可以判断出,他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第三天,情况依旧,甚至更加严重。中午,他去了镇上的医院。医生看了他的情况,告诉他这种病只是简单常见的炎症。此后数日,他每天都用稀释过的高锰酸钾清洗并敷上红霉素软膏。十天后,情况不但并未有任何好转,他开始有了全身症状。他头晕乏力、恶心难受,四肢颤抖的幅度甚至可以用肉眼观察出来。低烧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他开始频繁地往医院跑,医生根据他提供的的信息相继给他做了前列腺炎、**炎和肝肾功能检查,但检查结果皆属正常。第十五天,赵风的身体异常表现加剧了。他开始吃不下饭,也没有一丝饥饿感;下体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大脑神经,那些神经仿佛已经被疾病所控制、所撕扯、所噬咬,尿液黄得像橙汁。他的各个主要关节开始酸痛,更为要命的是,他开始咳嗽,并且连续半个月时间都在腹泻;每天天一亮,他就会在巨大的恐惧中惊醒,浑身盗汗;他的嘴唇龟裂流血,舌苔又厚又黄,像是撒上了一层蛋黄粉。他的精神和体力也迅速下降,一到晚上,他连站立都是艰难的,只要过了九点,眼睛就完全睁不开了。
第二十五天,他缓慢地行走在大街上,此时他正前往医院检查自己是否染上了AZ病毒——他很清楚这种病毒的目的。此前,他已经在怀疑自己可能患了AZ病的煎熬中度过了三天。三天前,当“AZ病”这三个字钻进他的大脑后,他立刻冲向宿舍中,把门反锁上,任凭身体慢慢瘫软下去,最后像一摊肉泥那样完全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泪漱漱流个不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狠命地击打着地面。此后三天,只要有亲人的面孔从他脑海中闪过,他的眼泪就立刻喷涌而出;一到晚上,他就在医院门口徘徊良久,然后找个黑暗的角落哭上一会。他断定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痛苦的人了,而更令他痛苦的是,一旦患上这种可怕的疾病,任何人都不会同情。
他终于去医院做了抽血检查,检查结果告诉他以后不必再为AZ病这件事而忧虑了。虽然疾病仍在折磨着他,但是赵风从拿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刻开始,开心得像是所有疾病都远离了他一样。从医院走出来,他喜极而泣,并且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而不拭去;他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走在大街上,毫不躲避路人的目光。他认为此刻的眼泪代表着他的清白,在这自证清白的泪水中,一切病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病。
往后的日子里,病痛继续折磨着他,他仍旧咳嗽,仍旧吃不下去饭,仍旧排出橙汁一样的异味巨大的尿液。有天晚上,一股怒气不断煽动着他,使他想要复仇,把所有妓女都给感染了,让她们也尝尝自己遭受到的痛苦。可是那些精明的妓女面对嫖客时,根本不会幸福地闭上眼睛,如果她们不能看见嫖客健康无损的下体,是不可能同意和他们发生性关系的。当妓女看到他的异样,立刻就把他踹翻在地,并且不断辱骂他,诅咒他。十个小时后,有一个几乎所有妓女都有些面熟的男人患了性病的消息就在妓女圈子里传开了,妓女们人心惶惶,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客人的下体,并做好更安全的保护措施。
往后,再也没有哪位妓女看到过赵风了。
一个月后,赵风瘦了五公斤,好消息是,他可以吃一些食物了。但是他的精神和体力仍然没有恢复,只要持续站立超过半个小时,双腿就开始发软。小镇医院的大夫看到他的症状久久没有消失,于是建议他割去包皮。赵风觉得面前的庸医并不比自己高明到哪里去,随后他去了全市最大的医院检查。市医院的医生也觉得赵风所说的“极端痛苦”是刻意夸大病情感受,希望得到重视;他们把看到的病症也归结于包皮**炎所致,只不过多出了一项支原体和衣原体的检查。对于他体重在短时期锐减这件事,医生建议他去消化科检查,并毫不掩饰地告诉他罹患重大疾病的可能性。赵风又一次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他长时间和痛苦作伴,已经精力憔悴,再也经不住任何打击了。那段日子他的确很不好过。更加全面的检查结果在一周时间里陆续出来,全都没有大的异常,只是白细胞计数升高表明了身体正承受着炎症的损害。
……
最终,病因呈现了出来。第三次检查报告得出了支原体呈阳性的结果,并且,在超声检查中,发现他肾脏中有一团直径超过六公分的必须要手术切除的囊肿。此时,他已经患病半年之久,非淋球菌已转为慢性,并且具有抗药性。
赵风在切除了肾脏囊肿之后,又吃了许多药才获得了健康。
在他隔三差五往医院跑的患病期间,工厂老板的不满达到了极点,在他肾脏动手术时果断结束了长达两年的合作。对于赵风而言,祸不单行的是他的父亲赵刚造血功能忽然出现问题,从此之后,面色蜡黄的赵刚需要定时去医院输血才能维持生命。赵刚一个人几乎不能独立生活,妻子李英更不能失去工作,为了方便照顾父亲,赵风很快就去了父亲所在的城市。三年后,他和一个长相普通、老实巴交的农村姑娘结了婚,并在一年后有了一个女儿。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常常入不敷出,生活像一个钢鞭不断抽打着赵风,使他疲于奔命。他已经无力抚养第二个孩子,他也并不想要第二个孩子。
赵刚传宗接代的希望破灭了,认为家族已经绝后,为此,他曾流过几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