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晚膳开始,这小子就一刻不停地跟在她身后。不吵亦不闹,只是隔了点距离安安静静跟着,从书房到藏阁再到寝宫,怎么也甩不开。问他,他便红着脸,用那种期待又犹豫害怕的神色看着你。
银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最后索性视而不见,自顾自做着事,最后真把小孩抛在脑后了。直到回寝她才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小孩没跟着了。
对于他今晚的不正常她还是有些在意,心想一会儿就寝前再去隔壁看一下。他还这么小,遭遇如此变故,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应当是很不安的。
夏莲十一二年纪,虽说在凡间这么大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在天界却还算做奶水未断的小崽子。再加上因发育不良而大大缩水的小身板,以至于银姬时常过分幼化自己的徒弟,只看见小孩天真无邪的一面,而主观性地忽略了另外一些细节。
她解下头发,缎带束缚住的银丝披散在木凳上,垂下一点快要触到地面,烛火流淌而光泽闪烁,像生满无数闪烁的眼睛。仙人一头晦暗的银发在光照下简直流光溢彩,出乎意料的富满活力,仿佛它们也有神识也有生命,成为仙人身体的延长而类近于触须的部分。
屏风外的木门突然被敲响,银姬放下梳子,惊奇这个时候谁还会来找她,一面挑了盏灯,开门向外看去。
地上站着一只小团子,睡袍穿得松松垮垮,烛光照耀下,水色的大眼睛扑棱扑棱地望著她。
“什么事?”
夏莲只管抱着一只齐人高的缎花枕头看着她,沉默不语。仙人读懂他眼里的意思,清风朗月地笑了。
她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把烛灯随手放了,目光下垂,指指那只无辜的枕头,“……怎么?想同为师一起睡?”
小孩怯生生地点点头。
银姬收敛唇角时时刻刻挂着的笑,面色逐渐寡淡下来,不怒自威的样子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多大的人了,要么立刻回去睡,要么就给一个为师拒绝不得的理由。”
小孩很应景地瑟缩了一下,飞快道:“师父,我怕黑……不敢睡。”
他师父很不配合地道:“这有什么可怕的?眼一闭一睁,天就亮了。”
“可是,我,我做了好多噩梦……梦见死了好多人,他们,他们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他们身上还有好多红色的火焰。”
银姬眼底的笑意僵硬了一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跟为师一块儿睡,就不会做噩梦了?”
夏莲仔细地注视着师父,他没看错,那瞬间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素手拢了拢袖口。
许是门口的风吹得冷了,他想。
仙人的脸上闪过称得上是无措的神情,很快又如石沉大海般消失不见。
夏莲手指纠结在一起,斟酌着言辞,“服侍在师父左右,弟子觉得很安心。您不必担心会被打扰到,弟子可以睡在另一边的卧榻上,早上起来动作也会放轻,绝对不会惊醒您……”
银姬已经失去扯皮的兴致,见他差不多说完,便抬手拍拍小孩的头,压下他发旋上的呆毛,随后侧过身子示意他进去。
她一面关门回来一面道:“本来是不行的。为师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就没和谁同榻过,今后也不会。不过,看在你年纪还小的份上,这几天就算了。等熟悉了这里,你还是要回到自己房间睡,知道没?”
“还有上回那次,那只是个意外。”
夏莲的表情失落了一瞬,很快又喜笑颜开起来,“多谢师父!”
虽然比预料的差一点,但万丈雪山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了,可喜可贺。
晚风透过敞开的门灌进来,送来一阵羽渡的花香,闻起来温暖而湿润肺腑。那种镶嵌金色铭文的白木燃起的烛火随风向微微晃动着,屋子里一时阴影移转。
在仙人看不真切的地方,小孩的脸上缀着一丝满足的笑。那笑随着周遭环境,一半明亮如鲜花,一半融进阴影里,合着暗红色的瞳孔一起微微闪烁,就像灯光下捕食的斓白蜘蛛,正优雅地走向蛛网的中心。
仙人对捕食与被捕食一无所觉,她弯腰吹灭最后一盏灯,侧身睡下。
山林一时归于寂静。
……
晨日初升,空气还未热起来,哀崂周围的村庄已有袅袅炊烟飘起,在山腰的角度上俯视,那些淡色的烟雾越过远方的地平线,最终都融入灰蓝色的天空里不见踪迹。
夏莲站在前院看了一儿,突然觉出那烟的颜色质地不同于凡间柴火烧出的炊烟,更蓝一点,也更有雾的感觉。他又端详了一会儿散落在山底的大片耕地,上面种满了灰绿色的植株,远远望去像一片荡着雾气的烟绿的丛林。
他扭回头叫住一个得闲的婢女,问下面种的是什么。
那婢女往下看了看,答道:“回小主,那是一种名为绝世的药材,用来治神魂损伤的。”
她想了想,又道:“山底的气候很特别,正好适合绝世生长,老祖宗就让我们在这里种了一些。”
夏莲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银姬扬起的声音从殿里传来:“注意时间,不要迟到了!”
他无奈地应了,同那婢女道声谢,便不再逗留,穿过生满高大水杉的木道,往用膳的地方走去。
泛着烟气的金色阳光照在他绣着银纹的衣袍上,也公平无二地照耀着漫山遍野的松木和杉树,为它们带来养分与热度,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一切如此稀松平常,足够漫长的时间将生灵对世界所有的不安与猜忌都抹去了,再没有人质疑它们的存在。然而夏莲一想到是仙人用双手创造了这片山脉,对于一切的宁静和安详便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诡异感,这种触向真实的感觉混合晨间清凉的流风吹在身上,让他的心神不安地晃动了一下。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
……
云汴领着自家小主站到山间竹林的木匾前时,天色已经大亮。
“这里就是山间竹林?”
“对。前面便是书堂了。”
夏莲左右看了看,四周是绵延的山包,种满绿色的竹子,那种竹子是凡间常见的品种。唯一不同之处大概就是它们绿色很正,竹节被养的很肥,枝干也格外修长高大。更遥远的地方,大山独有的竖直轮廓匿在云层里,看不真切。
夏莲目光转回头顶的木匾,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潜龙阁。
偌大竹林里的学堂娇小无比,漆着木头的颜色遗世而立。他见正门只是虚掩,回头向云汴道声别,便推动门环向里跨去。
穿过内门里的小院,有几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小童,正抱着几本书往尽头右侧的屋子走去,那里隐隐绰绰,已经响起了阵阵稚嫩的诵读之声。
他推门而入,讲堂上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鹰眼宽鼻,双手背在后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夫子好。”
他淡淡地扫了小孩一眼,“找个位子坐下吧。”
“是。”
……
今日阳光正好,老祖宗趁机在书房外头支了块布,挑了几本有些受潮的皮纸连印的大部头揣底下过过风。
她蹲地上翻动书页的时候,云汴就端了一盆毛豆,坐在书房门口慢慢地剥着。
“老祖宗,你说,小主去了潜龙阁,会不会遭什么欺负?”
布棚里飘出仙人的声音,“怎么可能?”
“您知道的,持久元君不拿权势认人,小主他又还只是凡体,处在一干小仙童之间,总担心不大妥当。”
“本尊把玉珈给了他,性命自是无忧的,交际的话,全看他能耐。以后面对的比他自己强不少的人多的去了,本尊又不可能总替他打点好。”
“……是在下思虑过甚。”
“诶,本尊就好奇了,起初你还在本尊面前告夏莲的小状,怎么几天过去就这么向着他啦?”
“在下又不是固守成见的人,小主入世得早,性子却能依旧保持纯良,这本身是难能可贵的。”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止,仙人从棚子里探出头,望着他仿佛在忍耐什么。
“哈哈哈,‘纯良’……你这种夸法有本事再加点修辞,拿你小主面前说,本尊听着可搞笑。”
“在下……”
云汴被她这么一说,脸竟然像那些女仙一样娇羞地红起来。
银姬的忍功瞬间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瞧你那样,哈哈哈哦还有那个持久元君的尊号,哈哈哈哈哈,本尊听一次笑一次……”
“……可以了祖宗,书要掉地上了。”
“哈哈哈哎哟不行本尊笑魔怔了哈哈哈哈哈你说他夫人每次叫夫君名字心里都怎么想的,哈哈哈哈”
“老祖宗,您的病貌似发作……”
“哈哈哈我跟你说啊,老身以前差点也取了这种见了鬼的名号,要不是老身及时阻止,一世英名就要毁个干净了,哈哈哈”
“……”
云汴已经没有力气跟着附和了。
见了鬼的名号大概发生在上一个际代中期。银姬座下一众童子门徒想要为他们的老师取些雅号,大致牛皮哄哄,与众不同的就可以。
彼时有好事者提议,可在老师名讳后附单字“子”,以示尊崇。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心理,大概以为古神都老成傻缺了吧,这样的提议竟然被大家采纳。可想而知银姬知晓后有多心神剧震,十分严厉,十分沉痛地拒绝了晚辈试图改她名号的行为。
“银-子,拆开来念,听起来很尊贵很雅致啊,先生您以为呢?”
孩子,你莫不是不知道开祖宗的玩笑会砍头的。
“不,银姬,银姬就很好,”她长叹一口气,道“既道出了身份,又能体现女子的柔美。……小辈,虽说老身不稀罕这些浮名,你们想如何叫也由着你们自个,但那些格调不高的——别去想了。”
门徒们貌似有些失望,彼此望了望,怕是还要再劝些什么。
银姬拈起茶盏,撇去瓷盖优雅地吹了一口,抬眼道:“晓得?”
“……”
一世英名就此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