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卫冷笑一声:“通融了你,不止你待会儿得隔离起来,咱哥几个也要被你害惨!”
另一名警卫将那把银子望了又望,不舍道:“大姐,你还是回去罢。刚刚上头的人来检查,才到就二话不说把咱前面守这儿的兄弟抓去打大板了,说是私自放人进去,还不知道要判什么罪哩。谁晓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女人听了,抓着银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嘴里不停嘟哝着什么,最后竟哭出来。哭她那夫君好生命苦,哭自己最后一刻都不能服侍在他身边。
旁边的警卫受不了地爆喝一声:“闭嘴!!没有令牌,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照样滚蛋!听懂了吗?!”
妇人受惊般地缩起肩膀,畏惧地看着他,拎着竹篾抽泣着跑走了。
红木门正好打开,道长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姑娘不耐烦地探出一个头:“外面怎么又吵吵?”
两名警卫一见是她,忙讨好道:“小姐莫生气,刚刚有人想擅闯,我们已经把赶她走了。”
小姑娘的目光在两人狐疑地来回扫去,语调拖长:“如此这般最好,要是让我看到你们玩忽职守——”
早先那名警卫脸上堆起笑:“怎么会怎么会,请小姐放心忙自己的事,大门有我们兄弟俩把守,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来!”
“啪!”
话音刚落,相实伸手拍死一只飞到脸上的蚊子。
警卫:“……”
相实似笑非笑地擦擦手,将二人又打量了几眼,放缓了语气:“放心,做得好的,朝廷会有重赏。”
“相实!你磨蹭什么?快点把大黄拿过来。”
(注:大黄,一种治疗疫病的药材。)
宅院深处,由远及近传过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他们向里望去,一位戴着白色沙丽的女人走过来,因为蒙着面纱而看不清容貌。口里明明说的是催促的话语,语气和声调却仿佛桥前流水一般,宁静又动听。
让人毫不怀疑那面纱底下的容貌,也一定同这悦耳嗓音一样美好无双。
小姑娘乖巧地应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警卫显然认得她,此刻皆表现得毕恭毕敬十足。“大人午安,这里一切正常。”
“唔。”女人走到门口,向外面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便好——”
欸?
她的目光微微凝固,那是……
街对面的男人一袭黑衣,正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火红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同上好的红宝石,镶嵌于玉白色的脸庞上,愈发熠熠生辉。
女人茶金色的眸子微微张大:“陛……”
男人眯起眼睛,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怎么了?道长?”相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在看哪里?”
银姬像被烫到一般飞快收回目光,“无事,我们……我们进去吧。”
相实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去,很快也收回目光:“嘛,什么也没有啊。”
走在前面的银姬身体一僵,忍不住又往那处扫了一眼。
男人早已不在原地,而是旁若无人地穿过街巷,跨入医馆的大门,向她靠近。
姿势之悠闲,好像在自家院里散步一样。
相实走在她左侧,男人则占了她右边的位置,三个人步伐整齐地往里面走去。偏生路过的熙熙攘攘的医师们只向银姬相实两人打招呼,明明看得见男人,却又好像在下一秒就忘了他的存在。
怪异极了。
银姬把装着大黄的布袋交给需要的医师,支开相实,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行至一处少人幽静的角落,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向一直跟随在身后的男人。
“陛下怎么来这里?”
女道人头一次在他面前摘下面纱,殷红柔软的双唇认真比出这样的口型。
隔着太阳光,男人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神情有片刻怔愣。
“陛下?”道长有些疑惑,微微歪着头,被太阳映得过于好看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被唤作陛下的目光狠狠一晃,忽然移开眼睛,凶恶地盯着院角的紫藤树,“我过来看看情况,不要惊动他人。”
语气略显僵硬,仿佛被猝不及防问到不欲人知之处。
“这样啊。”
银姬也将目光挪向那株紫藤,抓抓鼻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她沉默了一会,没话找话道:“刚刚为什么没人看得见陛下呢?”
男人的眉心拧得更紧:“这话我还想问你,夏族的宗室秘术,照理说没人看得到才对。”
银姬扬起一个内疚的笑:“是贫道不好,贫道的体质……有些特殊?”
说完,她拍拍依旧死皱着眉的俊美男人:“陛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们走吧,这里比较危险,您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等等,”男人却忽然拉住她的手,“那个,你还是先把面纱拉上再出去。”
“嗯?”银姬惊诧地回过头,黑发男人正脸色阴沉地瞪视着她,语气也很难听:“你这样会干扰别人做事。”
银姬听完这话,心情有些不好。
什么叫我会干扰别人做事?我做什么了,真是莫名其妙。
她的笑容收起来,目光冷淡:“陛下何出此言?”
男人好似被她问住,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有些粗暴地拉上她的面纱,冷声道:“没有脑子吗,自己不会想?”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双唇紧抿,撒开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仙尊抓住自己的面纱,望着他的背影气得想笑。
这种皇帝,要是在天界也敢到她面前撒野,她一根手指就弄死了。偏生现在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救人冲动,不知还要在这里忍耐到几时。
银姬深呼吸一会儿,念叨几句就当被狗咬一口,平复心情往重病区走去。
黑发男人穿过喧嚣的人群,脚下步子又快又稳,心中却翻起滔天骇浪。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吗?
思及道长拉下面纱,专注望着他的时候,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每一处都是引人渴望触碰狎弄的娇软绵白。夏莲突然在人流中停下来,耳尖染上一抹难堪的红晕。
太蠢了,她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我。
(这里其实是“太好看了”)
一国之君靠在廊道的柱子上,难堪地捂住自己的脸。廊间往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声说着话,匆忙地行走,没有人望向倚靠在柱边的男人,自然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做出这种举动,任谁都会当做疯子啊。
他还在想着,被掩盖的面部泻出一丝少年郎的惶恐。
像四福所说,我果真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吗?
没有由来,脑海里出现一位白衣女子单薄的背影。那个萦绕在他无数梦境里的白衣人,他觉得,如果能看清她的脸,应当就是徵越道人的模样。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阳光斜照出男人高大的身影,一如玉山之将倾。
逛完一圈,还剩下北部的重病区没有去。区院的大门紧闭着,夏莲从半开的窗户里翻进来,一抬眼便见到中间争吵的一幕。
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宣泄,男性粗野的嗓门在难闻的空气里大声咆哮:“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他指着银姬的鼻子,精神状况就像一只盯着笼口锁链的困兽,双眼猩红而遍体凌伤。
“送过来时还好好的,吃了你的药突然就不行了。从昨天开始一口一口地吐血,那些都是血啊!”
他胡乱地挥舞双手:“我儿子血全吐干了,今早上我眼睁睁看着他咽的气。他一直抓着被子,他痛极了才会这样。他从昨天晚上一直抓到现在,到死了还在抓着被子。”
“……”
周围的病人和太医齐齐望向她,仿佛在等着她的回应。
银姬难堪地沉默着,没有说话。
灰褐色布衣的男人说久了,苦咸的泪水渐渐逼上眼睛。
他哽咽了几声,从亢奋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回到颓然的光景里,面如死灰地坐回床上。
......
“对不起。”
女人拉下面纱,轻轻说了一句。
男人疲倦地摆摆手:“就是你杀死我儿子的,你给我等着。”
夏莲的脸沉下来。
相实一听忍不住了,一把扯过想要说些什么的银姬冲到他面前,说出的话像连珠炮仗。
“你懂什么啊?!凭什么怪道长?!我们查过你儿子的死因,他是最早染病的那一批,撑到现在本来就已经快不行了!要是他乖乖吃药说不定有机会救回来,谁叫他非说药苦偷偷吃甘草!”
相实嫉恶如仇地伸出手,一根一根数:“甘遂,大戟,治水肿的,这些都与甘草相性相冲,我们早就提醒过好多遍了!救都救不回来!到底是谁杀你儿子?”
银姬捂住她的嘴,“好了!”
她重新看向坐在床上的男人,眼底浮现一抹怜悯之色,缓缓道:“对于令公子的事,我们十分抱歉,朝廷会将他好好安葬。还请您平复心情,好好养病,令公子也一定希望您能早日痊愈。”
男人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事情,怪笑几声,指了指门口。
“你还真看得起自己……滚,快给老子滚。”
银姬深深地鞠躬,面色平静地转过身,当真打算走。
不好!
夏莲瞳孔一缩,却是毫不犹豫地显现身形,飞快地往这边赶来。
那男人看着银姬的背影,慢吞吞地挪下床,走到她身后。
几个人注意到他的怪异,却不知他葫芦里里卖的什么药。
仿佛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一样的表情,他从袖子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刀子,伸手绕过银姬的后背,往她喉咙上割去。
仙尊当时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感受到喉间尖锐的压迫感时竟然愣了一下。
那把刀子在她的喉咙上用力地来回割动,因为是被大夫废弃的刀把,刃口已经不再锋利。想必男人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这么快隔着脖子上的面纱割开她的皮肤。
流出的鲜血随着锯动将刀刃涂了个遍,又顺着刀尖滴在地上。
周围有谁发出一声尖叫。
人群突然吵嚷起来,声音里透着惊讶与不可置信,黑发红眸的男人推开旁观的人冲进来,飞快点上那人手臂的穴位,利落地夺下刀子将之踹到一边,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事。
银姬现在听清楚了,尖叫声应该是相实的,小姑娘家晕血。
至于救她的人,银姬皱起眉,抬手捂住颈间的伤口,张口想喊句陛下,却被身前的男人捂住嘴。
“注意呼吸,别说话。”
夏莲一边在她耳边低低说着,一边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就近放置在空闲的床上。
他的手在银姬颈间摸索着,很快找到侧面的主脉,用力按下阻止它喷涌出血;另一只手在隔着衣物心脏处摸索,寻找相应的主脉位置。
他半跪着,上身压得太近了,炙热的呼吸就洒在她的脖颈和衣襟上,是不是有人说过受伤的部位周围感知会比平时敏感很多倍?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极具侵略性,让她颈间的肌肤立即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还有胸口作乱的手。
银姬手脚发软,苍白着脸,明明呼吸都十分艰难了,却还是努力抓住那只摸索的手,不让它再乱动。
男人有些愠怒,压着嗓音:“别胡来,要压住才能止血。”
银姬眼里划过一抹无奈的笑,张口勉力说了几个字。
“没……事,伤口很浅……。”
“可……”男人睁大眼睛,终于再仔细察看一遍被压住的血管口。
须臾,他的脸有些烧红,默默放开双手站起来。
银姬挣扎着坐起,揉着脖子,口里咳嗽几声,“只是皮肉伤,不会致命的。”
“倒是陛下那力度,”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尽力平复内心突如其来的悸动,“我还以为主脉真的破了。”
男人垂着头接过大夫递来的绷带和伤药,依旧一副冰冷若霜的表情,耳朵却红得让人忍俊不禁。
银姬伸手要接他手里的药品,被男人躲开了。
“我来。”
他低低道。
“你们干自己的事去。”
这一句语气又硬又臭,却是对周围的人说的。
“陛下,要不让在下来,别叫血脏了您的手……”递药的太医有些犹豫道。
男人侧过头,睨了他一眼。
那名太医肩膀一缩,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银姬心里好笑,帮他解围:“陈大人把东西放在这里就好,快去忙自己的事吧。”
陈太医胡乱行礼,忙不迭地走了。
“别说话,小心牵动伤口。”
男人生满粗茧的大手仔细抚摸过喉间细嫩的软肉,固定住绷带的位置,一圈一圈缠绕。
道长的脖子太纤细了,他的手从颈后绕到前面来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就能完全卡住,还有嫩肉间猩红的伤口,很难不让人升腾起施暴的欲望。
夏莲凝视着她乖顺白皙的侧脸,喉咙有些发紧。
他撩起她软软的头发,在后颈打了个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