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比她见过的所有时候都要光彩夺目,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咄咄逼人。
他明明刻意收起了一贯的威严与沉肃,在红烛燃烧的明亮灯火下,肌肤的颜色极柔极美,俊脸上的笑容也如春风和煦般醉人。然而鸦羽一样的眉下,永远淡然的金瞳此刻仿佛打翻了烈酒,燃起了滔天烈焰。
银姬凝视着那些火焰挪不开眼,她的身子本能地感应到危险,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点一点,直到身子抵在红木的梳妆台上。
银姬进退不得,心里紧张到不行,她舔舔发干的嘴唇,试探道:“小,小叔?”
男人已近至身前,闻言眸色陡然加深,双手有力地揽过新娘子纤细柔软的腰肢,额头抵在她额顶的花钿上,银姬所熟悉的嗓音此刻有些喑哑,半是威胁半是调笑着,低低道:“徵越,该唤我夫君了。”
一种格外暧昧的气息混合着屋内的熏香在两人身边沉沉浮浮,银姬抓住腰上的大手,脸蛋腾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男人似乎被很好地愉悦到了,他埋下头,银姬感到一阵麻意,她身子向后躲了躲,随即怒瞪他一眼。哇!小叔是在笑她吗?
小叔笑够了,身体再度挨近一点,他低下头,轻浅的吻安抚般细细密密地落在新娘金色的眼睛上,那里因为惊吓已经变换成兽瞳的形状。
带着醉意的呢喃从他唇间泻出:“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银徵越已经渐渐忘记自己正身处梦中,但对于与浮黎天君成亲这件事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她别过头,努力将身子向后躲,最终却被结结实实地压倒在红木妆台上。
银徵越心道不妙,推着他哀求道:“小叔,这样不妥……”
她小叔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不妥,应该去床上。”
银徵越听了这话简直泪奔:“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一个天旋地转,她被放进了柔软的红绸锦被里。
银徵越趁男人起身时赶紧坐起身子,护着喜服捞起桌上一只茶杯朝天君泼去,喊:“小叔快清醒一下!你喝醉了!”
她小叔挥挥衣袖,一道法术蒸干撒来的茶水,然后拔下头顶的玉簪,如瀑的黑发垂下,流泻在氤氲着光泽的喜服上。新郎官微微一倾眉,端的是美人倾国之色。
银徵越凝视着惊纶绝艳的天君大人,被美色动摇了一瞬,随即狠狠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的心脏如鼓擂动,她抬起手无奈道:“小叔,可不要怪我对您动粗。”
说着,她下意识地运转起神力,然而身体里空空如也。
她神力没了个干净。
银徵越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她面色一变,想起这熟悉的熏香味道到底是何了。
神兵“留魂”,夺凡人魂魄,锁神明神力。术法一旦成立,非主人不能解之。
新嫁娘的脸色青青白白:“小叔陛下,您准备还挺周全。”
新郎官大人褪下外袍,露出洁白的里衣,他语气里含着几分内疚,更多的则是坚定:“日思夜想,自是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
银姬沉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舔舔嘴唇,站起来主动帮他解里衣:“来吧!”
天君大人受宠若惊地停住动作,醺红的俊脸呆呆愣愣,看着倒是可爱许多。
银徵越伸手在他脸上揉了揉,不错,手感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好。她挑衅一笑,眼睛里也弥漫着一股火:“天君生得这般好看,本宫反正不吃亏。”
这话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男人笑着俯身,含住她的唇瓣:“好。”
两人一拍即合,好好地试了一试。
……一直到右臂药效消失,熟悉的刺痛传入她的脑海,银姬老祖这才终于从这场望不到尽头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银姬睁开眼,呆呆望着夜半时分黑灯瞎火的屋子。
本尊百十万年纪,一直清心寡欲不好男色,这会儿做了这么一个梦,对象还是自己幼时的小叔陛下。
银姬整棵树都不好了。
宫墙的另一边。
侧卧里,少年猛地坐起来,惊惶不定的视线掠过高窗外明亮的圆月。
半晌,他长长舒了口气,扯开半湿的衣襟,脸色阴沉地端详着被褥上的污渍,陷入了沉思。
他还清晰记得方才的梦境,眼里闪过痛苦之色。师尊今日都受了伤,他却对她……他紧紧闭上双眼,随即又不安地睁开。
少年低低垂下头,攥紧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肉里,他隐忍了一会,眼里的血色唤醒了生命一般剧烈地晃荡着,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溢出。
冬至将近,山林虫鸣渐歇。此时夜正过半,寝宫内外一时静极。
恰时隔壁传来长长的叹气声,似乎满含了苦愁与郁闷。夏莲听得心里一紧,抬起头,忽然朝墙壁贴过去,侧耳细听隔壁寝殿的声响。
师尊叹完气,轻轻打了个响指,应该是把自己送回了大床上。锦缎的衣料摩擦着棉质被褥,发出的声音虽轻,夏莲这边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翻了个身,恐怕压到了伤处,嘶地小声吸了口气,再躺回去,便一动不动了。
夏莲心里又是一疼。
清晨无言地到来,师徒俩一个呆子一样靠在墙上,一个木头一样平躺于床,异常精神地度过了下半夜。
徒弟早早地下床,独自跑后院把被子洗了,晾在太阳下,然后踌躇着来到仙尊门前,迟疑再三,看望的念头胜过羞愧占了上风,他敲了敲门。
师父没说话,甚至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有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夏莲感觉到不妙,火急火燎地绕过屏风冲到师父床边:“师父!您没事吧?!”
银发的仙人半靠在枕头上,雪白的脸上没有熏暖的血色,丝毫不像方睡醒之人。她那双深邃的金眸安静地注视他,目光里含着克制的探究,或许有一丝若隐若现的不可置信,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夏莲的焦急忽然被这目光浇灭了,他冷静下来,心中的惶惶不安被放大。同时被放大的还有一些隐秘的兴奋和激动,即便师父冷淡如斯,他还是想要第一个便看见她,陪在她左右,为她……
仙人收回目光,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来做什么?”
夏莲身子站的笔直,老老实实道:“来看望您,如果有需要,徒儿也许能帮上忙。”
银姬经过昨晚一梦,实在没法给夏莲有什么好脸色看,纵使他是完全无辜的:“何必?法术都能办得到。”
夏莲不为所动:“那就请让徒儿看一下您的伤处吧。”
银姬冷着脸一挥手,一阵风直接将他送出门外:“为师受伤,你关心是好,实在不必如此。你毕竟只是本尊的徒弟,拎清自己的身份,懂?”
昨天两人还在推心置腹呢,这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夏莲脸色瞬间煞白无比,倒不是因着师父的态度,最后一句话仿佛正是为了警示昨晚的黄粱一梦,那瞬间他心里的恐惧翻涌起惊涛巨浪,他真以为师父发现了什么。这副乖巧徒弟的皮囊下截然相反的阴暗和龌龊。
他一直在努力,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仙人喜欢的那种小孩,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当然人们也愿意亲近这样的角色。他把它当做一件人皮,一如毒蛇身上与环境一致的保护色。
仙人的确越来越亲近他,同时却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真实的性格,她不止一次直言:为师知道,你会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不顾一切。你是这种人,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走进死胡同里,拼命去够不属于你的东西,除了无尽的痛苦和疲累,其他什么也得不到。
夏莲给的反驳是:人到了这种时候,总是身不由己。
银姬挑了挑眉:嗯……
夏莲打断她要说出口的话,道:当然即便是神仙也会如此。不过我会尽力的。
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的小把戏能骗过她的眼睛,他的初衷只是不愿她为他操心这些罢了。
仙人少有清闲,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昨天的折子他一直批到夜过三更才堪堪批完。有时候她还需要东奔西跑处理极北各地的政事,深夜回来倒头便睡是家常便饭的事。有一回甚至摸错房间,和衣躺到了他寝宫的榻上昏睡一夜。何况极北凶蛮之地,稍有差池性命就交代在那里,所有神仙一视同仁。
夏莲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师父,当然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明明朝夕相处,但他对她的了解只是零零星星,东拼西凑——这个人将会是他生命里最亲密的人,她已经是他生命里最亲密的人。然而除却这个活生生的人,其余一切是迷雾笼罩的巨大谜团。她喜怒无常的脾气,她统治的疆域,她使用的武器甚至她的真身——他都一无所知,难道天界第一的战神打架用赤手空拳?
他时常冥思苦想,她的身后该有星云一般数目的点,他将它们不断连线重组,藉以完全看透她,可以把最终的信任托付到一个完全看透的人的手里。
日复一日。这个人逐渐占去他脑子里绝大部分的位置。他没有获得更多,但是别的情感,类似于小孩一样的情感却在与日渐增,他能清晰感觉到。他愈发渴望亲近仙尊,抓住一切机会同她相处,这种渴望甚至让他预支了自己的信任和忠诚。
夏莲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等待师父再度召唤他,他知道仙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他现在正生着她的气,这种轻微的置气独有得不到药物的瘾君子面对操蛋的世界时才会产生。
仙人是个自我封闭的大傻瓜,她注视着他,但目光里不会有多的东西。她活得太久了,岁月使她的灵魂疲累,也使她目空一切,大脑不再进行深入的思考。
几乎什么都答应的师尊,脸上明明是无可奈何的师尊,从不深究他,还自以为懂他……那副模样无情又可爱。
她搂住不断黏上来的小徒弟,深色的金眸虽然温和,其中亦盛有疑惑,当然还有不耐,他不止一次听到她向云管事抱怨养小孩果然很麻烦。
他尽管伤心,却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
……
“咳,夏莲,你进来吧。”
屋内传来仙人有点不自在的声音,门再度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