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八七年春。
宝源县中学在城东,背靠一座孤山,这山也是个天然公园。
旁边有座月牙形的小水库,废弃了蓄水抗旱的功能后就变成了鱼塘,学校扩建又有一半融入了校区,于是西端便成了绿荫环绕的荷塘。
高中部的教学楼背临荷塘,面对操场。
十六岁的黄轲此时坐在位置上,看着窗外水库边躲着猫猫耍朋友的男女生出神。
胳膊被同桌碰了一下,抬起头就看见老师走了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懂的吗?”
“谢谢老师,我还好。”
黄轲赶紧回答道。
他有些受不了老师们对自己的照顾,这样很容易引起其他同学的嫉妒,因为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同学们对他的友善从高一到现在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越来越淡漠、不屑。
他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特殊待遇,而且之所以继续呆在学校,除了可以重新体验美好的中学时光外,也有家人坚决反对的原因。
目前他是县中高二一班的学生,虽然学校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但他的名字却无人不知。
几年前他到县中报了名后,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跟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们达成了协议。
上课时自由学习,不一定做作业,不一定上早晚自习,但保证任何考试的成绩不低于前三。
至今他都记得,当他把初一课本上的知识重点概述一遍之后,老师们的表情是多么吃惊。
经过商议之后,他们分别从各课课本里找出生僻难解的题,全部柔在一起组成一张上百道习题的综合试卷,然后让他解答,而且里面不乏一些初二的内容。
结果不出意料,试题全部完美解答,并且丝毫不差。
但是上了一学期课之后,他觉得自己天天跑到学校来,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于是给爹妈提出自己想休学,但他们坚决反对,老妈甚至威胁说,如果敢休学就不认他。
因为姐姐没考起大学,也没信心复读,早已把心思放在了藤编上。
大哥的成绩就那样,心思都在练武方面去了,将来无非再出一个高中生了不起。
而现在家里有望出一个大学生的时候,他却突然说要休学,就把爹妈给吓坏了,不但心里不踏实,还有可能被队上的人乱传谣言。
既然不能休学,那就考试跳级。
于是他就给老师写了申请。
经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研究后,同意他在初二期末参加中考。
于是他毫无征兆的参加了中考,并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为本校高一新生。
这个消息让同班、同年级的同学们大跌眼镜,而且这种情况在县中也是破天荒第一回。
老师们都拿他作榜样,训斥差生的时候必定用他的事情举例,于是佩服他的学生虽然很多,听到他名字就厌烦的人同样不少。
但说实话,就目前的高考难度,即使他不读高中,只要把课程全部复习一遍,大学也有可能能考起的。
好吧,黄轲已经打定主意在六月份参加高考,反正申请已经交上去,就等学校批复。
所以,他的班主任老师、甚至教他们班的任课老师们,都对他百般照顾。因为如果在他们班出现一个连跳两级,然后考起大学的高材生,奖金奖状不用说,主要是在将来评选教师职称的时候,这就是重要的考量依据。
黄轲对考试自然有信心,不然就不会冒失了,各课老师们也经常为他讲解高三的知识重点,甚至开小灶。
但前几天老妈给王家帮厨时,他去给在苹果林疏果的老爹送午饭的路上,无意间看见李红,此后他就一直没有缓过劲来,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模样,就引起了老师的关注。
李红原本在十二岁时生命就应该戛然而止,但由于黄轲的介入,她目前仍然活着。
只不过活得令人心疼。
在三年前的一个夏夜,黄轲冒着倾盆大雨跑到李家时,房屋已经被山洪冲毁了,惊魂未定的李家数口,被同院子的邻居们救了出来,都忙着去查看李大爷的伤势,忘记了还应该有一个孩子不在身边。
听到匆匆赶来的黄轲问起李红,他们才猛然记起差个人,顿时疯狂地扑向废墟,但搜遍了都没见着人,这时黄轲也才想起前世听人们说过,李红的尸体是第二天,在院子外不远处的涵洞里找着的。
顾不得多说,拿起手电筒就直接朝涵洞跑去。
好在路上没有摔跤和耽搁,几分钟就跑到了涵洞入口,在倾盆大雨中他看到涵洞口被一些树枝堵住,激流撞击在涵洞口激起了半人高的浪头,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在水中不断摇摆。
黄轲顿时心头一紧,顾不得有危险,扑过去就一把抓住脚踝,然后和着草根枝叶一起把人扯出水沟。
果然是李家老三李红,伸手在鼻端一探已经没有了心跳。
但黄轲没有死心,捏开她嘴巴在里面掏了几下,然后倒着抱起来抖水,接着平放,凭着恍恍惚惚的记忆给她做心肺按压和人工呼吸。
这时候听到黄轲喊声的人们也赶到了,见此情形李家的人扑上来就要往卫生站送,但被他厉声拒绝,继续做着复苏术。
虽然做得不一定标准,但他可以肯定身边这些村民没一个会做,他不敢肯定有用,却不得不尽力,而且只要没停下来,那么就有一丝希望。
好在老天爷给他面子,随着李红嘴里一口浑水咳出来,她睁开了眼睛。
但是很不幸,她没能站起来,因为双腿已断。
更糟心难受的是,家人把她送到了卫生站接骨,结果过了好些天仍然疼痛难忍,肿涨难受。
卫生站就让他们送到县医院骨科,却为时已晚,照片之后才发现是粉碎性骨折,而且骨头已经坏死,只有截肢。
从此之后,李红就比同龄人矮了整整五十几公分。
李红的家里的人对黄轲的态度很令人费解,当晚就没有说句感谢的话,但他没怎么在意,认为李家遭逢大难,又是在暴雨中,心急火燎之际忘了人情也算正常。
但后来李家人甚至拒绝他去看望已经截肢的李红,即使在路上碰见了,他们一个个都是冷冰冰的,这时黄轲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后来在上学的路上,他无意间跟王大胆说起这事,才知道里面的真相。
原来李家人气恼他那晚上,打着救人的幌子对李红亲嘴、摸胸耍流氓,而且当时不止李家人这么认为,在场的人都承认有这回事。
黄轲听了之后愣了很久,难道他会对十一二岁的李红有兴趣?
而且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们怎能想歪呢,再说与一条生命相比,那些举措又算得了什么?
他无法接受这种指责,只好耐心的给王大胆解释了心肺复苏的意思,好在他也是初中生,能接受这些理论。
然后黄轲就把此事埋在了心头,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从此以后,他就尽量避开与李家人相遇,而且再也没见过李红,直到几天前……
李红截肢的位置在膝盖上面不远,两条大腿只剩下一巴掌长,用棉絮和轮胎壳做成垫子绑在断处,在双手辅助下能勉强行走,只不过步幅很小,身子也必须左摇右摆,跨个门槛都很费劲,但起码能做到生活自理。
黄轲看到她时,家里似乎没别的人,或许去了田间。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但李红看起来却像一直没有长大,矮着身子拖着脏兮兮的短腿,在屋前沟边洗铁罐子。
听到有人喊她,扬起瘦削而营养不良的小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过来,只是一刹那的眼神,黄轲的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这张脸与后世那些媒体上的非洲难民有区别吗?
晚饭时说起这事,帮厨回来的老妈对李家人一通咒骂,还点了点他的脑门。
懵懵然的黄轲问是怎么回事,已经成为藤编高手的姐姐才给他说了个中缘由。
原来李家当时为了给她医腿花了不少钱,然后又重修房子,这些钱全都是在外面借的。
房子修好了,但家里的日子却日渐艰难起来。
不过即使再难,周边邻居和队上随时都有接济,一家人吃饭还是不成问题。
但是谣言虽然在明面上消停了,只要人们一提到李家,就自然会说到黄家老二,还说他之所以深夜一个人跑去李家,本来就是去和李红见面的。
邪恶的舆论可以杀人,虽然杀不了黄轲,却可以折磨李红。
家人对她的埋怨更甚,说如果当时李红不跑出去的话,就不会被洪水冲走,就不会断腿,自然就不会背那么多外债。
甚至说出早知道她会拖累大家,当初还不如淹死在洞里干净些的恶言。
李红也给家里人解释过,当时是去上厕所,不是与谁见面,但没人信她。
于是她就成了令家人讨厌的累赘,亲情被穷困和时间消磨得越来越淡薄,只剩下与李家有关联的血缘和名字。
除了她那年迈且行动不便的爷爷,偶尔会给她缝补件衣裳,家里没谁会在意她的饥寒冷暖、生疮害病。
但她很懂事,除了默默照顾好自己外,把家里的大多数家务活包揽了,只想得到家人不再嫌弃的眼神。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家人没有总黑着脸,但指使她做这做那却越发理所当然,毫无愧疚。
于是李红在本该长身体的年纪里,由于长期起早贪黑,还得不到应有的营养和休息,久而久之就越来越瘦弱,仿佛停止了生长。
听着姐姐的叙说,黄轲没有打岔,却一直黑着脸默不做声。
他之所以当晚会跑过去完全是因为预感。
当时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只不过一直都不是太大,在半夜被闷雷惊醒后,看到外面的雨就像瓢在泼,这时候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所以才拿着手电跑去的。
天遂人愿,李红的命被自己从老天爷手里要回来了,但现在却活得不成人样,既然自己晓得了,再冷眼旁观下去似乎做不到。
所以,他这两天就在思考李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