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项空尘走出密林的时候,日影已近天心了。眼前的小村祥和安宁,就如往常一样。男人在地里劳作,女人在屋里纺织,小孩在田野上追逐打闹,老人围在一起喝茶闲聊。
他闭眼深深呼吸,空气中有田野的气息,泥土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风轻轻拂过脸畔,似女子的手,轻柔微凉。
他睁开了眼,眼睛追逐着风而去,远处,素白的纸鸢在湛蓝的天幕下翱翔,近处,细绳上晾晒的衣物随风起落。
项空尘张开双臂,感觉这风,轻柔、清凉;感觉这阳光,温暖、和煦。
原本每天触及到的寻常事物,在此刻项空尘的眼中,却如珍稀的宝物,爱不释手。
终于他决定不再纠结于自身狭隘的选择,而是去寻找什么是平凡,什么是不凡,什么是活着。
父母会为孩子健康成长而由衷开心,木匠会为出于自己手中的精致木桌而欣喜,孩子因吃上母亲的饭菜而满足,老人总会在老伴的坟前多唠叨两句。
“每天早上醒来,嗅嗅阳光的味道,我就高兴得不行。”
这是追风筝的孩子的回答,让项空尘有些诧异,他们平凡,脸上却时常带着笑容。
项空尘翻开《七国春秋》,里面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帝王建国,英雄奋武,一卷卷皆是可歌可泣的史诗。
初时,厉行舟和项空尘总喜欢争着这本《七国春秋》,读着读着,总会热血沸腾,挥动木剑,口吐豪言,扮成书中人物,一展英雄本色。
如今项空尘再观,才发现书中也有没落之人,帝王困于宫阙,身不由己;英雄拔剑无路,自刎沙场;忠臣投江,以身殉国;老将饮恨,遗梦冰河。
平凡亦有喜乐,不凡亦有苦厄。
项空尘心中迟疑未减。
傍晚,项空尘吃过晚饭,一个人躺在长满绿草的山坡上,他举起了玉钱,透过方孔,望向那轮孤月,月辉皎洁,透过玉质莹然的钱币,映在项空尘的脸上。
“若是厉行舟,又会如何选择?”项空尘怔怔出神,忽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这还用说,小栗子肯定一口便选了最难的那条路。”
他收回了玉钱,紧紧握在掌心中,有些清凉。
吴晋早就看出今天的项空尘有些不对劲,心事重重的样子,吃饭也心不在焉,草草几口吃完便出来看星星了。“为小孩解开心结是大人的职责。”吴晋有点幸灾乐祸,收拾完之后,也走了出来,坐在项空尘一旁,学着项空尘的样子,望着辽阔的夜幕,不过空中星辰稀疏,偶尔闪烁着些微光亮,其余便是黑茫茫一片,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吴晋等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怎么了,有心事?喜欢上哪家的姑娘了,给我说说,我帮你出出主意?”
“明月照秋松,泊船归故人。”
“烛红空堆泪,剑胆终成灰。”
“破云凌绝顶,登临尽苍茫。”
“……”项空尘突然诗兴大发,吟诵起从演义中学来的只言片语。
“看来这心病挺严重的。”吴晋听着项空尘吟诗还没完没了了,暗自心惊。
“吴伯伯,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平凡和不凡区别很大吗?”项空尘停止念诗,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晋,眼神中透出疑惑与期待。
“哟呵,你刚才还和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现在又要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了?”吴晋笑着调侃道。
项空尘没有说话,仍紧盯着吴晋。
“这小子是认真的。”吴晋明白了过来,他不知项空尘经历了什么,但项空尘眼中含着与年龄不符的迷茫却让吴晋不得不对眼前的孩子另眼相待。
“怎么了?”吴晋低声问道。
“没什么。”项空尘还不愿说出真相,说出来,也许吴伯就会全力阻止自己。
但项空尘不经意间闪开的目光却被吴晋看在眼中,他与项空尘相处十余年,自然知道项空尘的性子,这个表面温顺的男孩骨子了却生着一头倔驴,总会把一些话藏在心中,面上做出无关紧要的模样,不让旁人察觉。吴晋知道,此刻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一句。
“你是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吧。”吴晋笑了笑,也不看项空尘,只是对着前方绿草,悠悠道,“你那副表情,只在面对选择时才会展露,就像你曾经那样。”
项空尘愣了愣,仍没有说话。他回想起来,自己从小便在选择中长大,选择喜爱的书籍,喜好的风筝,喜爱的木剑,喜欢的衣裳,只是这次的选择,更加遥远和缥缈,看不清前方。
吴晋默默注视着项空尘,过了良久,叹了一声:“我没办法帮你做决定,但是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经历。”
项空尘抬头看向吴晋,那有些浑浊的双眼正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的父母原来是经商的,虽然生意不是很大,家里也不算很富有,但是也算是当地比较有钱的人家。父母希望我能够继承家业,把我们家族的产业继续做大做强,我的兴趣却不在此。我小时候,也和厉行舟一样野,一样倔,一心想着出门闯荡,行侠仗义,那便是我期盼的人生。”
吴晋嘴角动了动,接着道:“在我们的城村里,时常会见到炼器之士,他们的各种神通让我憧憬不已。于是我向父母请求,给我找位炼器师傅,让我跟着学习炼器之术。由于我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深得父母的宠爱,而产业也有大哥和二哥顶着,父母便答应我这个要求。但是约定了如果五年之内没有什么成就,便要回家和两位哥哥一起继承父母的产业。”
项空尘静静听着,他听了许多吴伯在外闯荡的故事,却从未听他提起自己的身世和家庭。
“之后,我跟着师傅在外闯荡了五年,学习了不少技巧,也见识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当时我的确在炼器上有着一定的天赋,在‘器量’测试中能达到‘爵’,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光明。借着自己的天赋和技艺,我进入了大唐皇家的特别任务组织‘牙’,并且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年。”
“在‘牙’里,我认识了厉行舟的父亲,一个精通观星占卜的奇才。我当时虽然自恃天赋甚高,但也对他父亲的占卜之术佩服不已,没多久我们便成为了好友挚交。在这么多年的任务中,我们也立下了不少功绩。这些功绩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短的就略过”项空尘正听得入迷,发现吴伯又要进入沉思,急忙喊道。
吴晋顿了顿,接着道:“但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而没有时间回去看望父母,更没有成家。父母总在信里叮嘱我注意身体,还要早日成家。我也只会在回信中寥寥几笔回答知道了。后来我得知父母病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和父母相处了一生的最后一段时日。他们没有要求我为他们做什么,只要知道我平安就行了。我很幸福,也很幸运,有两个哥哥帮我承担责任,而我做我自己想做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不知何时,吴晋眼里已闪动着泪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当你选择了一个方向时,注定也要失去另一个方向的风景。”说到这里,吴晋已老泪纵横。
听着吴晋的故事,项空尘也不住地抹眼泪,他不知为何鼻子就酸了,他甚至没有见过吴伯的父母,但他想着也许有一天吴伯也会和自己分离,他心里就流动着莫名的悲伤。
“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我来到了这个小村定居下来,再后来就有了你们两个。”吴晋稳定了情绪,饱含泪水的双眼却透着难以描述的光亮,坚定无悔,“我选择的道路也许不平凡,也失去了许多,虽然有遗憾,但是我不后悔,我找到了自己的想做的。如果我选择继承家业,即使会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也许那也只是充实中的麻木,浮于表面的幸福。”
“不要考虑太多,面对真实的自己,问问自己的内心。”吴晋看向项空尘,用拳头重重锤了锤自己厚实的胸膛。
“问问自己的内心……”项空尘也摸着自己的心口,脑海中回荡着吴晋的话语,久久不能平息。听完吴伯的一席话,他心里似乎有什么打开了闸门。
这一晚,项空尘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