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立冬,青阳峰迎来了第一场雪,南方极少降雪,但青阳峰山高气寒,每至隆冬时节就会飘起飞雪。
这场雪是在晚间下的,轻轻薄薄的冰片触手即化,早晨醒来时,见到的不过是一片湿漉漉的村落。阿虎几人满以为一夜之后会在屋顶地面积起一层厚厚的雪盖,但脚下不过是湿哒哒的泥土,踩上去啪叽啪叽地响。
站在晨风中,寒气灌入几人的后颈前领,几人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阿虎耸着肩缩着脑袋,哈出一口白气:“好冷啊,我要回家去了。”
“别呀,好不容易迎来一场雪!”另一个身穿白袄的男孩挑了挑眉。
“可这里没雪呀!”阿虎双手也往袖里缩。
“不如我们去烤红薯吧。”一个披着碎花棉衣的女孩举起手来,双手此时已冻得通红,手里握着灰褐色的红薯。
烤红薯是青阳峰小孩入冬后常做的事,几人从家里拿来些干草,用几块石头架起,在红薯上洒些炭灰,闷在干草下,点燃干草后,几人就围蹲在火堆便取暖。
等几人脸蛋都被烤得红扑扑的时候,阿虎拿起一桶水浇灭了火焰,用棍子把红薯掏出来,问道红薯散出的香气,身穿白袄的男孩伸手就要去拿,女孩拍开他的手,瞪眼道:“急什么,这红薯还烫着哩!”
“你们在烤红薯啊!”几人正盼着红薯凉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虎率先回头,见到一个身穿青衫的青年,目光在青年脸上游动一圈,突然惊喜地叫道:“空尘哥,你回来啦!”
其余两个小孩也站了起来,围着项空尘打量,全然忘了烤熟的红薯。他们听闻项空尘前往仙门学习仙法,还以为他会腾云驾雾,可现下在眼前的依旧是之前那个空尘哥哥,只是比之前高了一些,少了些稚气。
项空尘笑着点点头,低身拾起红薯,拍掉上面的黑灰。他回忆起之前也和厉行舟烤过红薯,烤熟之后,不等红薯冷下来,厉行舟就猴急地去捡,可刚拿起就烫得呜呜直叫,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到左手,最后抛向项空尘,还得他也被烫得呻吟。只是此时他借着器身,也不再怕烫了。
项空尘将红薯在水里洗了洗,递还给阿虎,他看这几个小孩的表情,似乎生怕吃了他们的红薯。
阿虎接过,红薯已经不烫了,忍不住就去剥皮,露出里面热腾腾黄灿灿的肉,另两个小孩也围上来,掐下一块薯肉来吃。
项空尘径直往家走去,听见身后传来又是痛苦又是舒服的低吟,想来那些薯肉还有些烫,他们含在嘴里却又不忍吐出,只能不住地哈气降温。
转过一株老榕树,记忆中的木屋出现在眼前,屋顶搭着茅草,木墙在风雨中显出斑驳的黑纹,但项空尘仍能一眼认出来,他生活十五年的小屋。
远远的,他便看见了吴伯的身影,似乎并没多少变化,精神矍铄,腰板硬直,正坐在院前的长凳上和人谈话,他对面那人外披一件白貂裘,内里套着绣金的玄青锦袍。
项空尘心里惊奇,这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不知吴伯如何和这人认识的,只是这人背对项空尘而坐,他也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吴伯转眼间也望见了项空尘,他微微张嘴,愣了半晌,站起定下神来,冲项空尘招了招手,项空尘走到近前,才见吴伯的双鬓又添了不少白发,眼角多了几道皱纹。
“吴伯,我回来了。”项空尘语气中夹着几分欣喜,几分怅然,几分怀念。
“你还知道回来?!”吴伯瞪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坐下吧。”又转向面前的富家公子,“你可是让黎小兄弟等得苦了。”
“黎小兄弟?”项空尘吃了一惊,心里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转头打量这位富家公子。
黎公子正巧转过身来,对着项空尘一抱拳:“项兄,真是等煞在下了。”
项空尘见到黎公子的面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面前之人面如琼玉雕琢,丰神俊朗,正是唐国太子。
“怎么,你不认得黎小兄弟了?”吴伯见项空尘目光呆滞,好似见了什么鬼怪,“黎小兄弟近几日每日都来青阳峰寻你,苦苦等了几天,才把你等来,加上青阳峰山高天寒,让小兄弟待在山上枯等也不好受。你可得给人家赔个不是。”
项空尘猛然回神,才知太子并未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也许只是称自己是项空尘的朋友,不过吴伯阅历丰富,也看出这位公子非富即贵,但既然对方不愿说破身份,他也没必要刨根究底,有时候无知也是好事。
“许久不见,黎兄近来可好?”项空尘压住内心惊愕,向太子恭敬行礼。
“闲来无事,就出门远足踏青,路过青阳山脚下,想起此处是项兄故居,兴致突起,就登上山来拜访,不想却劳烦了吴伯。”黎公子语气谦和。
吴伯摆摆手:“不碍事,远来是客,吴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只是山村粗茶淡饭委屈了小兄弟……今日你们两个相逢,我这老头就不打搅了,还得去给养得那头老黄牛喂草。”吴伯听出黎公子欲言又止,想到自己是个外人,夹在里面不免让他们不好直言畅谈,索性找了个理由离开。
项空尘见吴伯转进后棚,才低声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不辞辛劳驾临寒舍,殿下若有需要,只需命手下传个话,何必劳烦金体?”
“诶,朕已不是太子了,弱冠之后,朕就正是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嘉德。”
“请恕草民无知无礼之罪,不知陛下登基。”项空尘慌忙下拜,他潜心焚阳宗修炼,却少过问山下俗世,下山除妖时,才偶尔听闻年号更改,但也不以为意。
皇帝伸手阻拦:“不必多礼,此次朕微服私访,不想暴露行踪,你也不要拘泥君臣之礼。”
“不知陛下有何事吩咐?”项空尘又是一拜。
“朕只是微服私访,出宫体察民情,正巧路过此地,之前我已命人查到了你的住处,此次也只是想看看你修炼得如何了,毕竟朕可赐了你一柄宝剑,若是宝剑配了庸人,朕定然将它收回,以免污了朕的圣名。”皇帝伸手,“把朕赏赐你的那柄剑拿出来吧。”
项空尘心里一惊,后心发凉,这皇帝好似未卜先知,故意刁难自己,在古雷折断的关头问起此事。他犹犹豫豫思索怎么找个托词,转疑皇帝的注意。
皇帝等了等,目光扫过项空尘背负的剑匣:“你不会将朕赐予你的宝剑弄丢了吧?”
“草民不敢。”项空尘单膝跪下。
“起来。”皇帝扶住他肩头,“你别动不动就下跪,朕此次是私访民间,不能被旁人察觉,你只管说剑到哪去了!”
“请陛下息怒。”项空尘嗫嚅道,“这……剑,折断了。”
“什么!”皇帝站了起来,从项空尘背上解下剑匣,开启一看,果然见到断成两截的古雷,失去了光亮的剑身布满粗糙的雷文,剑的端口平整光滑,是被极锋利的兵器切断。
“没料到世间还有能切断这把雷音剑的兵器。”皇帝抚摸着剑身,低头沉吟,“也许不止是兵器锋利,对手在剑身上也凝聚了灵气,寻常兵器根本抵挡不住锐化后的灵刃,纵使是精心打造的雷音剑也抵挡不住一斩。”
项空尘听皇帝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又惊又疑:“皇帝似乎亲眼瞧见了当日的拼杀,影舞荒祝的确在紫刃上凝聚了一层锐利的灵刃,薄如蝉翼,但却能渗透入剑铁的纹理中,将古雷一击斩断,那一战并非古雷输了,而是自己的实力败给了荒祝。皇帝能看去剑中秋毫,应该也练过器身,甚至修为不弱,只是我如今也不过爵器,看不出他人的器量与境界。”
皇帝凝视断剑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此剑并非完成品,也不足可惜,说不定正是断剑的机缘,才给了它涅槃重生的机会。”
他转向项空尘,神色变得严肃:“此次断剑之罪,朕不愿惩罚你,只望你能将功折罪,将断剑回炉重铸,再执剑为朕征讨奸佞!”
“臣定不辱命!”项空尘回以郑重的承诺。
皇帝笑着点点头:“很好。此剑原藏在深宫之中,若不是朕游玩经过,说不定将永不见天日,长久以来,朕一直视之如己出,尽心呵护,现下朕将他托付于你,望你能好好爱护照顾于他,不得使他着了凉,受了饿。”
项空尘听出皇帝的话有些奇怪,但不敢提问,只是唯唯应了一声。
“此剑原是以和国进贡的矿石阴雷钰铸造,唐国境内却无此类矿石,所以你还需往和国走上一遭,重铸这柄雷音剑。”
“是!”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皇帝扫了项空尘一眼。
项空尘犹豫了一下:“不知臣之前托付陛下照顾的那几个孤儿现今在哪里,臣空闲时也许能去看看他们。”
“你不必担心,他们现在衣食无忧,不用再忍饥挨冻,只是几个男孩招入宫里,却不太妥当,你也知晓皇宫之中,向来严禁男子,但凡民间男子入宫侍候,都要净身,所以朕不得不使他们受些皮肉之苦了。”
项空尘大吃一惊,全没想到皇帝会将几人招入宫中,当了小太监。自己帮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皇帝看着项空尘愁苦的表情,拍了拍他后背:“看你这表情,难道真以为朕将他们召进宫,当了不长胡须的小太监?朕所说的皮肉之苦,可不是那里,我将他们丢给禁军统领了,安插他们进黑风营,学习武艺,在那些教头的棍棒下,难免不吃些苦头,这才是朕所示的‘皮肉之苦’。”
项空尘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这黎公子骗了,但闻听那几个孩子没被净身,他也不由得舒了口气。
此时从屋侧走出两个人影,身披斗篷,腰间配着一口长刀,站定在门前,皇帝见到两人,也向篱笆外走去:“今日兴尽,改日朕再来欣赏卿所铸成的宝剑。另外,管辖洛河镇的有宁县县令已被朕摘除了乌纱帽,交给他一根铁棒,待他哪日把铁棒磨成针,再来任职。”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朕也很想知道铁棒究竟多久才能磨成绣花针。”
项空尘望着皇帝走远的背影,心想自己的行踪似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连与有宁县县令的纠葛也调查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线也许已遍布整个唐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