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装满水的铁壶放在火炉上,袁三觉得这下午真是无聊透顶。
风吹过,叶子好像有从树上掉下来的希望。直到风只有几丝了,它颤颤巍巍,只是不掉。
自从他把铺子迁到翠山边上,上门光顾的人越来越少。他本来觉得,袁三铁匠铺也算是名声在外,好酒不怕巷子深;搬出街区,还能落得个清净。可反正吧,那些喜欢佩剑持刀的小伙子们,是再也没有来过他的铁匠铺。
听说店铺原址新开了一家生石武器店,那班好事者现在人手一把蒸汽武装。他就是纳闷,生石武器,小孩子怎么买得起,还能一人一把。
生意也没有不好。每周两次,都有人来店里进货的。只是,冷清。
他啜一口杯里剩的半杯水,把它洒在店里的黄土地上。
“蒸汽中国!”门外传来炸雷也似一声嚎叫。
他吓得一哆嗦。恰这时候水烧开了,嘟噜咕噜铁壶的盖跳将起来,差点没把袁三吓死。他从没有想到,自己国家的名字会如此吓人!往敞开的门户外一看,一个赤裸上身的脏小伙拔出了写着“袁三铁匠”的旗杆乱挥!
挥不到两下,那小伙高举旗帜尖声长啸,又把旗帜摔在一边。门边一个骑着蒸汽铁驴的青年,看到这滑稽的一幕,打着唿哨幸灾乐祸地拐了一个弯,在铁匠铺门口疾驰而过。
“蒸汽车!蒸汽水车,蒸汽傀儡!”
车子老贵了,翠山镇可没有几辆车。袁三想,不能再让这小伙这样嚷下去。这时小伙终于也看到了铁匠,他们四目相对。
小伙冲过来给了袁三一个拥抱。措手不及之下,袁三给抱懵了。
稀里糊涂地,袁三把他请到店里喝水。
小伙孑然一身,带着的东西除去衣服就只有一柄武器、一个旧背囊。方才太激动,炮管样的武器扔到了地上;现在却捡了起来,带到店里。红彤彤的,看不出好坏。
他说自己叫由白,讲不清自己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是山里。裤子是本来应该是长的,现在烂得像个裤衩,不太雅观。
壮,啧啧。一声好肉,上面大大小小全是伤,大多都结痂了。肤色不太匀......不算高,大约是南方人。袁三默默打量。
由白嘴里拗口的官话,脸上疲惫与兴奋混杂的神情,颇给他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袁三不禁开始想象,这是一个怀揣秘辛的皇家后裔,正在四处流亡——听听他讲的,是人话吗?居然问他现在用的是什么历法,现在是什么年代;问他这是什么国家,什么地区。
蒸泽历二百二十八年,公元一八七六年的六月,蒸汽中国的尝州翠山镇。
除了故事里那些无忧无虑的皇家子弟,谁还会这么无知?偏远山区的农民?传说中有些深山里的人与世隔绝,甚至不知道现在又是赵家的天下;这也是一种可能。
刚同情了山民由白几秒,他又开始猜测皇族由白逃亡的原因。而坐他对面的由白抱着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套他话的同时,心思也早不在铁匠铺了。
方才有一名骑蒸汽铁驴的小伙,看到了怪模怪样的由白。翠山难得有这样一个怪人,他连忙扭动方向盘,冲向他的街区,羊状元路。
羊状元路的“统治者”们都已经换上了大裤衩,但铁驴的拥有者还是穿着牛仔裤——即使那些家伙穿回工装裤,牛仔裤先生还是愿意穿着牛仔裤耍帅。因此,大裤衩们就是瞧不起牛仔裤,而牛仔裤也瞧不起大裤衩。
现在,牛仔裤可顾不上那么多:“伙计们!来了外人!”
在巷子里躺倒的少年们一下全都跳起来,迅捷得好像是他们本来以吃外人为生。
“商队?还是朝廷驿使?”
“都不是,”牛仔裤隆重地宣布,“是一个野人。”
“野人?”少年里一半嗤之以鼻,另一半大喊大叫。
“野人有什么好看的。”有人大声喊。
“怎么不好看了?”牛仔裤鄙夷地说,“你们可都没钱了,我猜你们睡了一上午。”
“才没有。我们去了黑头家,听了覃杨唱歌!”
“就是,我们还在回忆呢。躺在地上,回想覃杨的歌声。”
牛仔裤懊丧地说:“那你们怎么没有一直听下去?”
“得了吧。放完覃杨,青鸟就开始唱黄梅戏了。我要去看野人,”一名大裤衩不怀好意地笑了,“让我骑你的铁驴。”
“瞧你懒成这样。你会从我后面摔下去。”
“我不要坐你后面。我要开铁驴。”
“想都别想!”
就这样,大裤衩们跟着牛仔裤,高唱着覃杨的歌,一路嬉笑着奔向袁三铁匠铺;除了看野人外,大有掀翻翠山镇的意思。
与此同时,在袁三的允许下,由白开始观察铁匠铺。巨大的铁砧和火炉,除此以外就是坐南朝北采光很好的普通房子。袁三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由白会在煤油灯前停留那么久。
听说皇族的每个人,都会随身带着一只眼珠发光的异兽,用来在夜晚照明。袁三浮想联翩。
“铁匠,平时你卖什么?”
“铁榔头、锄子,钉耙和簸箕;铲子。菜刀铁锅,铁碗汤勺,当然还有刀和剑。”袁三随口作答。
“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一个很大的机器人,他……”由白组织不了语言。
“呃。什么机械人?机械组成的人,你是在说傀儡人吧。机关街的人做的,我们镇就是那儿最出名。”
“它身上的机关零件是你做吗?”
“当然不是。那要找五金店呀。有的时候,机关街的人也得自己做零件。”
“那傀儡有什么用?”由白兴奋地问。
“驱赶猴子和鸟。那边是果园,猴王——那傀儡名字叫猴王,每天巡逻呢。你该不会以为它真的是个人......哈哈哈,不过,鸟和猴子也是这么以为的!”
由白瞪大了眼,走走停停,又提出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袁三铁匠答得也起劲,两人一问一答,有无穷无尽之势。
这时大裤衩们的队伍已经分裂成了两块。前面的心急,跑着已经到了翠山边上;后面的抢着高喊覃杨的歌,一边还扭着屁股。牛仔裤因为热心和别人比舞姿,落在了后面。蒸汽铁驴给四五个人簇拥着,在难以言喻的歌声中来到了铁匠铺。
“青梅绕床,窗外一片梧桐。梧桐下的恋人一万年呀;
少年结场,窗外一片梧桐。梧桐下的志向一万年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或者说先声夺人,就是这个道理。王飞光卖力地唱着,探头到店里,果然看到一个皮肤脏兮兮的家伙,正捂着耳朵。
捂着耳朵?
王飞光勃然大怒:“兀那野人,你捂着耳朵做甚?”
野人猛地扭过头去,似乎不忍直视。唯恐落后看到野人,小伙伴一下都涌上来,把王飞光也推到店里。
“小光光,你唱得太难听了!让我来!”一名裤衩清了清嗓子,唱起来,“苦读寒窗,窗外一片梧桐。梧桐下的远方一万年!”
王飞光哈哈大笑,原因无它,野人不禁抱着脑袋,还叹气了。那个小伙伴却是不忿:“我唱得这么好,你肯定不是对我有意见。难道你不喜欢覃杨?”
“覃杨是谁?”
少年们哗然。这个时候袁三从铁匠铺里间转出来:“他是从山里来的,不知道很正常。”
有几个人装模作样地点头,有人问:“大叔,你也知道覃杨?”
“知道嘛。天天有人唱。”袁三望了望天花板,唱道:“梧桐下的远方,一万年。”
雪飘梧桐哟。
由白一笑打破短暂的安静:“这就好听多了。”
认为自己唱得贼好的那个青年站不住了,仗着人高马大,压到近前推由白肩膀:“怎么说话?我唱得不好?”
由白只是肩膀一歪。他皱起眉,微微摇了摇头。推人的裤衩心里愈发不爽。
外面的后援部队也抵达了铁匠铺,喊着怎么样怎么样又是人挤着人进来。袁三挥着手喊着出去把人都撵走了,不知怎么由白也跟着到了外面。
不爽的裤衩对着人群喊一声大哥,然后叫嚷:“这个野人不认识覃杨,还说覃杨的歌不好听。”
王飞光正想为野人辩驳,就看到野人笑着,提起武器往地上一顿。不爽也在王飞光的心中滋生:这人这么拽?来到翠山的地头上,强龙也得服地头蛇,哼!
“有武器,了不起!”人群里有人喊。
“瞧不起覃杨,干他丫的!”羊状元的小子们当即拿出十八件兵器,摆出十八个pose,意图恫吓野人。
野人又是一笑,两手托起武器,火焰喷出,首当其冲的王飞光吓得往后一退。火焰根本没有想碰他的意思,很快停息;王飞光撞着人群,队伍倒是散得稀烂。
“光光,你不行!”王飞光脸一热,因为他,这次交锋他们先输了。但是转头一看,这群不靠谱的伙伴不是也七零八落着吗?
“光光,上!”“找回场子,找回场子!”
三四只手推着王飞光,他拿着机关剑一通乱挥,没劈着野人;野人却笑着问他:“哇,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机关街出的机关剑,按一下,刃锋就会弹出,轻便实用......咦,按钮还没按。
唰,剑刃弹出。没学过剑术,胀红了脸的王飞光也学戏台上的剑侠捏个剑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做过一场再说......
一团火焰喷到剑上。
机关剑断成两截。
断了,断了.....王飞光目瞪口呆。华而不实,还卖这么贵......
羊状元的人们喊着:“流氓,流氓!”“欺负穷人!”“好好打,卑鄙小子!”
野人笑吟吟地,仿佛乐在其中,又仿佛觉得他们好笑。王飞光灰溜溜走到人群中,人群越来越躁动。终于,有人说了一声:“我们用举父打他!”
整齐划一的长筒状武器被从少年们的背后取出。事态升级。
顺带一提。牛仔裤和袁三在一旁看着。
袁三本来有些不安,他知道那些少年都有生石武器。不过,看到那是举父后他就放心了;就是嘛,生石武器不可能那么便宜。
就刚刚由白露的两手来看,这十来把举父肯定打不过由白。这个山里来的少年看着很有分寸,铁匠也不担心出事,索性袖手看热闹。
羊状元的人们随便推出了一个人给野人下最后通牒:“野人,我们有十三个人,你根本打不过。交出你的武器,放弃抵抗!我们手下留情,就不教训你了!”
野人让武器立在他的左前方,气定神闲负起手。人们拿不准他是交出了武器,还是没有,议论纷纷。总不能真的走向前,拿走他的武器吧?
“你是不是欠教训了?”一个人喊。
“那也得你们教训得了我才好。”野人好像有些心虚了,拿起武器,倒退两步。
人们再次哗然一片。
“发射,发射!”
王飞光是数一数二的神射手。他早就瞄好了野人的大腿,长筒状地举父弹出石块。他发射的石块领着其它十二块向野人飞去;这十二块里有五块歪了,还有三块看起来差点力道;剩下四块,一定能让野人疼得叫娘。
在石块破风而出的刹那,由白把武器抗在肩上。一片火幕升起,他借着火幕掩护后退。火幕消散,他看到对面的少年神色古怪,接着也神色古怪了。
石块毫无建树,野人怪叫着不退反进。
“第二轮!”
这次的齐射更是差点味道。裹着一团火,野人冲到人群里。
人们不知所措,野人也愣了一愣;就这一愣,有人反应过来:“后撤,第三轮!”
野人也反应过来,啪啪地随手把附近人们手上的举父打翻在地。打翻两对后,有些人也恢复了攻击。
王飞光也不去等人喊口令了,暗自数着三二一,卡紧时间一发连着一发。野人或是闪过,或是用火焰喷射器挡开,连火也不打算放了。越过放弃抵抗的人,直直靠近还在发射石块的人。他离得近了,人挤成一片,石子又变得不好发射。
野人边上有两个家伙恼羞成怒,也不发射石块了,丢下举父抬起拳头要往野人身上招呼。野人抡起武器来,那火焰喷射器竟然砸人贼疼。两个小年轻平时何尝学过武,打架但凭一股莽劲;火焰喷射器砸来三两下,什么好勇斗狠的心思都没了。
这下一来,又有好几个小子丢下举父落荒而逃。回过神,王飞光发现就只有他的炮口还瞄着野人的头。咽下一口唾沫,不待他有所动作,野人狠狠地看过来。
他吓得迅速伏身在地,慌不择话大叫:“饶命!生石都给你!”
趴着,他渐渐镇静下来,却听不到动静,便悄悄抬头看。
“生食?”上方的少年一脸奇怪,“不好意思,我只吃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