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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当樱花盛开时,人们就会拎着美酒,大啖丸子,信步于花下,不住夸赞着“美景”“春色烂漫”,喜溢眉宇,满面春风,但这全是信口胡诌。为什么说是胡诌呢?大批人聚集在樱花树下,喝得酩酊大醉,随地呕吐,大打出手,这是从江户时代便有的事,以前有人会觉得樱花树下是可怕的地方,绝对没人会认为那是什么美景。近来一提到樱花树下,由于总是游人如织,在那里饮酒喧闹,所以给人欢快、热闹之感,但如果将人们从樱花树下移除,它便会顿时化为骇人的景致。因此在能剧中有个故事曾提到:某位母亲因心爱的孩子遭人贩子掳走,她四处找寻孩子,就此发疯,来到樱花盛开的树林下,在放眼尽是花瓣的樱花树下描绘孩子的幻影,因此发狂而死,为花瓣所掩埋(这部分是在下自己画蛇添足)。樱花林下一旦没有人影,就只剩骇人的气氛。

昔日,铃鹿岭也有这么一条道路,旅人都得从樱花林下路过。在没开花的时节倒是安然无事,可一旦迈入花季,旅人来到樱花林下,个个都会变得意乱神迷。会想早点从樱花林下逃离,头也不回地朝有绿树或枯树的地方发足飞奔。只身一人时倒还好,因为头也不回地逃离樱花树下,来到正常的树下后,便会松口气,心中直呼“好险”,就此平安无事,但倘若是两人同行,可就不妙了。因为每个人的脚程快慢不同,总有一人会落在后头,所以就算在后方死命叫喊“喂,等等我”,但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精神错乱,只会丢下朋友,一味向前狂奔。因此旅人们只要从铃鹿岭的樱花林下路过,尽管过去交情深笃,也会就此交恶,不再相信与对方的友情。基于这个缘故,旅人们自然而然不再从樱花林下路过,会专程绕远路,改走其他山路。过了没多久,樱花林偏离了干道,独自坐落在无人通行的寂静山林中。

几年之后,一名山贼开始在这座山中住下。此人性情残暴,会来到干道上,剥下旅人们身上衣物,取人性命,下手从不留情。但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来到樱花林下也一样心生恐惧,意乱神迷。于是从那之后,山贼开始讨厌樱花,他暗自在心中嘀咕——樱花这种东西真是可怕,看了就讨厌。明明没风,但总觉得樱花底下风声呼号。不过,正因为没有风声,所以四周阒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在寂静、冰冷、毫无动静的风中被紧紧包覆,就像花瓣一片片飘零凋落,感觉灵魂好似也随之飘散,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所以人们才会想闭上眼,放声大叫,拔腿逃离,但要是闭上眼又会撞上樱花树,所以无法就此闭着眼睛,这样一来则更加精神错乱。

不过山贼生性冷静,不知后悔为何物,所以尽管对此感到奇怪,却也不惧。明年再思考这个问题吧——他如是想,因为今年没心思细想。这个问题等明年花开,到时候再来好好推敲一番,他每年都这么想,一晃眼十几个年头过去,今年他又打算等明年再来细想,转眼又是岁末。

在他抱持这个念头期间,妻子从原本的一人增加为七人,接着又从干道上掳来第八名妻子,连同抢下她丈夫身上的衣物。至于她丈夫,自然是一刀斩杀。

打从杀死女子丈夫的时候起,山贼便觉得不对劲,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古怪,不过他向来不习惯拘泥于这种小事上,因而当时也就没特别在意。

实际上起初山贼并无意取男子性命,他原本打算剥光他的衣服后,像往常一样说一声“快滚吧”,一脚将他踢开。但因为他身旁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山贼就此一刀杀了男子。此举不光他自己感到意外,对那名女子而言,同样也是出乎意料,当山贼回身而望时,女子吓得腿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山贼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俺老婆了。”女子点了点头。山贼执起女子的手,扶她站起,女子却说“我走不了,你背我”。山贼应了声“没问题”,轻盈地背起女子,迈步前行,但来到险峻的上坡处,山贼说:“这里很危险,你下来自己走。”但女子却紧抓着他应道“我不要,我不要”,怎样也不肯下来,“你想想,这种坡道,连你这种住惯山林的男人都觉得吃力了,我怎么可能走得动?”

“这样啊,好,好。”山贼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满心欢喜,“不过,你还是先下来吧。俺有的是力气,所以并不是因为体力吃不消,想停下来喘气,而是因为后脑勺没长眼睛,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背着你,心里忍不住急了起来。俺想先放你下来,好好看看你可爱的脸蛋。”

“我不要,我不要。”女子死命地抱紧山贼的脖子,“这么冷清的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了。你快点带我去你住的地方,一刻都别停。否则我就不当你的妻子。你要是让我感到孤单冷清,我就咬舌自尽!”

“好,好,知道了。你的要求,俺一概照办。”

山贼面对这位美若天仙的老婆,对日后的生活充满期待,感受到一股几欲融化般的幸福。他耀武扬威地昂首挺胸,转了一圈,让女子看前山、后山、右山、左山。

“这一大片山全是俺的。”

山贼如此说道,但女子完全没搭理。山贼感到既意外,又失望。

“你听好了。你眼前看到的所有山林、溪谷,甚至是从溪谷涌现的浮云,全都是俺的。”

“你快走吧,我不想在这种满是岩石的山崖下久待。”

“好,好。到家后,俺替你张罗一顿丰盛的大餐。”

“你就不能再快一点吗?用跑的!”

“这处坡道地势这么陡,连俺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没办法跑呢。”

“真看不出,原来你这么窝囊。我竟然嫁给了这么没用的人当老婆。唉——唉——今后我该仰赖什么过日子才好啊。”

“胡说什么呢。不过就区区一条坡道嘛。”

“唉,真令人着急。我看你是累了吧?”

“说什么傻话。待俺上完坡,就跑给你看,保证连鹿都追不上!”

“可是你好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脸色发青呢。”

“做任何事,一开始都是这样。待会儿跑顺了,就会健步如飞,保证你在俺背后会晃得头昏眼花。”

话虽如此,但山贼其实已精疲力竭,全身关节都快散了。当他返抵家门时,早已两眼发黑,耳鸣不止,甚至连用嘶哑的声音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家中的七个老婆前来相迎,而山贼光是放松自己像石头般僵硬的身躯,放背后的女人下来,就已是竭尽全力了。

七个老婆看到这位从未见过的女子,皆因她的美貌而大受震撼,但女子则是因为这七个老婆的肮脏模样而大为震惊。这七个老婆当中,有的昔日也曾是花容月貌,但如今已风华不再。女子不禁感到害怕,退到了山贼的背后。

“哪来的这些山怪啊!”

“她们是俺以前的老婆。”

山贼很伤脑筋,总算想出“以前”一词,套进话里,虽是匆忙之间想出的回答,但已算是可圈可点,不过女子却毫不客气:“哎呀,她们就是你以前的老婆啊?”

“这是因为俺以前不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可人儿。”

“那你杀了那个女人。”

女子指着当中容貌最端正的一人喊道。

“大可不必杀了她吧,你就把她当侍女看待不是很好吗?”

“你杀了我丈夫,却舍不得杀自己老婆吗?你这样还想娶我当老婆吗?”

从山贼紧闭的双唇中传出一丝呻吟。他突然虎跃而起,一刀斩杀女子所指的那个老婆,但他根本没空喘息。

“换这个女的。这次杀这个女人。”

山贼踌躇了一会儿,但旋即大步走向前,朝这个老婆的脖子手起刀落。人头滚向地面,兀自未停,女子已指向下一个女人,响起她那娇柔清亮的声音:“接下来是这女人。”

被她指到的女人双手掩面,放声尖叫。山贼举刀过顶,朝尖叫处划过一道寒光。其他女人马上站起身,四处逃散。

“要是逃走一个,我绝不原谅你。草丛里躲着一个,还有一个往上游逃去了。”

山贼抡起血刀,在山林中东奔西跑。当中只有一名女子因为来不及逃开,吓得瘫软在地。她是里头长相最丑的女人,而且还跛脚,不过当男子将逃跑的女人一一斩杀,返回原地,随手举起血刀准备斩落时——

“这女的就免了。我要留她当侍女。”

“反正顺便,就一并杀了吧。”

“你可真傻。我的意思是叫你别杀了她。”

“这样啊?好吧。”

山贼将血刀抛向一旁,一屁股坐向地面。疲劳感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为之一黑,他感觉屁股就像是从土里长出似的,清楚感觉到自身的重量。这时,蓦然察觉四周的寂静,突然生出一股恐惧感,令他大吃一惊,回身而望,发现女子站在原地,显得闷闷不乐。男子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感受,接着他的目光和灵魂都很自然地被女子的美所吸引,浑身无法动弹。但同时心中感到不安,是何种不安,为何不安,什么令他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就此吸走了他的灵魂,所以他才能泰然面对心中不安的波涛,不以为意。

他心想,这种感觉还真似曾相识,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啊,对了,就是那个。”当他发现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正是那盛开的樱花林下。这类似从樱花林下走过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哪里像,又是怎么个像法,不过两者之间确实有相似之处。山贼的个性就是如此,总是一知半解,也不打算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山中漫长寒冬结束,尽管山巅和谷底的树荫下仍留有残雪,但花季即将到来,整面天空都呈现出春日将至的兆头。

山贼心想,今年等樱花盛开后,要大胆一试。刚走进樱花树下时,还不会有什么异状,于是他拿定主意,朝樱花林中走去。先前走在樱花林下,会渐感意乱神迷,不管前后左右,往哪个方向瞧,一律都是覆满头顶的樱花,而往樱花林中央走近后,则会因极度的恐惧而盲目地横冲直撞。他心想,今年要在樱花盛开的林中静止不动,不,干脆就坐在地上吧。到时候也一并带这个女人去——他突然兴起这个念头,朝女子瞄了一眼,接着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急忙别过脸去。“要是让这个女人知道俺心中的想法,那可就糟了。”不知为何,这个想法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女子天生刁蛮任性,不论山贼再怎么用心帮她张罗菜肴,她都不满意。山贼在山林中奔走,猎捕飞鸟和野鹿,也会猎杀熊或野猪。那名跛脚侍女则是终日在林间找寻树芽和草根,但女子从未显露满意之色。

“你打算每天让我吃这种东西吗?”

“这已经是上等佳肴了。在你来这里之前,这类的菜肴俺平均十天才吃得上一次。”

“你是山林野汉,所以对这种东西觉得满意,但我却是难以下咽啊。住在这种冷清的深山里,漫漫长夜里听到的尽是猫头鹰的叫声,至少在饮食上总该有不输京都的美食吧。啊!京都的风雅!现在完全被断绝京都风雅的我,心中是何等落寞,想必你不会明白。你夺走了我所有的京都风雅,而能给我的,就只有乌鸦和猫头鹰的啸叫。你却对此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残忍。”

对于女子的这番怨怼之言,山贼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何谓京都风雅,也无从想象,更想不透竟然有人还会对现在这样的生活和幸福感到不满。他就只是对女子所埋怨的风雅不足感到困惑,也完全不懂该如何应对,因而深为这样的焦急所苦。

过去不知有多少来自京都的旅人命丧他刀下,来自京都的旅人都是富豪,所带的行李也都很奢华,所以来自京都的人都是他的肥羊。当他好不容易抢来人们的行李,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时,他便会咒骂一句“啐,去你的乡巴佬”,或是“好你个土老百姓”。也就是说,他对京都的了解就仅此而已,那是拥有奢华行李的人们所住的地方,而他对京都人唯一会有的念头,就是要将他们洗劫一空。至于京都的天空在哪个方向,对他而言,完全没必要去探究。

女子很珍惜发梳、笄、发簪、口红等物品,每当山贼要用沾满泥巴的手,或是染了野兽血污的手碰触女子的衣物时,总免不了挨她一顿训斥。就像衣服是女子的性命一般,而她的唯一职责就是守护衣物,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命山贼整理修缮屋子。至于她身上的服饰,光一件窄袖和服和细绳还不够,一定得搭上好几件衣服和多条细绳,而且细绳还得绑成奇特的形状,垂挂在身上,再配合各种饰品,这样才算打扮完毕。山贼看得瞠目结舌,赞叹不已。他这才明白,就是如此大费周章才成就了女子的美,而他也因这样的美而得到满足。此事不容置疑,就部分来看这种美毫无意义,而且既不完整,也是无法理解的碎片,但在汇聚之后则形成一个完整之物;如果将此物分解,又会回归为无意义的碎片,山贼以自己的想法来理解这当中的道理,视此为一种奇妙的魔术。

山贼砍伐山上的林木,制作女子吩咐的物品。到底要制作什么,所为何用,他在制作的过程中始终没能搞懂。他做了胡床和肱挂[2]。胡床就是所谓的椅子。在天放晴的日子,女子会命他搬出屋外,摆在向阳处或是树荫下,自己则坐在上头闭目养神。如在屋内,她会倚坐在扶手上,陷入沉思,而这些在山贼眼中,显得如此奇特、风情万种,而令人心烦意乱。女子在现实中施展魔术,而他自己身为魔术的助手,却又无时无刻不对魔术的结果感到惊诧、赞叹。

跛脚侍女每天早上都为女子梳理她那头乌黑长发,而梳头用到的水,是山贼从遥远的溪谷清泉汲取而来,山贼对于自己如此用心的辛劳感到欣慰。自己也能为眼前的魔术尽一分心力,是山贼的愿望。他很想伸手轻抚那梳理整齐的黑发,但女子总是把他赶开,对他呵斥道“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男子就像孩子般把手缩回,望着亮泽的黑发被绑成发型,黑发中露出脸蛋。男子见证了“美”的诞生,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不会成真的美梦。

“这种东西真是……”

他把玩着上头有图案的发梳和带有装饰的笄。那是他过去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之物,现在依旧如此,对于事物间的调和、关系、装饰这类的意义,他仍没有任何见解。不过,他明白这当中存有魔力,魔力是物品的生命,物品也存在着生命。

“你别这样把玩。为什么你每天都非得这样把玩不可呢?”

“因为俺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俺也说不上来。”

男子感到难为情。他为之惊讶,但不知是什么令自己惊讶。

男子就此对京都产生畏怯之心。他的畏怯不是恐惧,而是对不明白的事物所抱持的羞惭和不安,类似博学者对未知事物所抱持的羞惭和不安。每次女子一谈到“京都”,男子内心就会为之战栗。然而,只要是肉眼看得见的事物,他从不畏惧,所以他不习惯这种羞愧心,不适应这种恐惧心,因而他对京都只怀有敌意。

他袭击过成百上千名来自京都的旅人,从来没有人足以与他匹敌,他对此相当满足。不管再怎么回忆过往,他都不会感受到怕遭人背叛或伤害的不安。当他察觉这点后,时常感到既愉快,又自豪。他拿女子的美貌和自己的勇猛做对比,而对自己的勇猛有所自觉后,他认为比较难以对付的对象,就只有野猪了。而事实上,野猪也不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所以他一样保有一份从容。

“京都有长獠牙的人吗?”

“有持弓的武士。”

“哈哈哈。如果是弓,俺连山谷对面的麻雀都能打下。京都没有皮坚肉硬,足以把刀子震断的人吧?”

“有身穿盔甲的武士。”

“盔甲会把刀给震断吗?”

“会。”

“俺可是连熊和野猪都能制服呢。”

“如果你真是这么勇猛的男人,那就带我去京都吧。凭你的力量,取得我想要的东西,将京都的精华都装饰在我身上。倘若你能让我由衷感到快乐,那你才真的算是勇猛的男人。”

“这有何难!”

男子就此决定前往京都。他打算用不到三天三夜的时间,将京都里所有的发梳、笄、发簪、和服、镜子、口红,全堆向女子身边。似乎什么事都不足以令他挂心,唯一挂心的却是和京都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那片樱花林。

再过两三天,森林里的樱花将完全盛开。他已做好决定,今年一定要在那樱花盛开的森林里,一动也不动地坐下。他每天都偷偷前往樱花林,查看花蕾的大小。他对急着起程的女子说,还要再等三天。

“难道你得打包行李?”女子秀眉微蹙,“别再让我等了。京都在呼唤我呢。”

“可是,俺有个约定。”

“你?这种深山野岭,谁会和你有约定?”

“确实是没人。不过,俺就是有个约定。”

“那可当真稀罕了。明明没人,你会跟谁有约?”

男子再也无法隐瞒。

“樱花就要开了。”

“你和樱花有约是吗?”

“樱花就要开了,俺得看过樱花后,才能出远门。”

“这是为什么?”

“因为俺得去樱花林下看看才行。”

“所以我才问啊,为什么非去看不可?”

“因为花开了。”

“因为花开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花海下始终冷风飕飕。”

“在花海下吗?”

“因为花海是无穷无尽的。”

“花海吗?”

男子自己也不明所以,大感烦躁。

“你也带我到花下去吧。”

“那可不行。”

男子直截了当地应道。

“俺得单独前去才行。”

女子面露苦笑。

男子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苦笑。他过去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不怀好意的笑容,而且他并未将它判断成是“不怀好意”,而只是认为自己就算挥刀也无法加以斩除。证据就是,女子的苦笑就像盖了章一样,深深刻印在他脑中。它就像刀刃,每次一想起,脑中就会阵阵刺痛。而他无法加以斩除。

第三天到来了。

他悄悄出门。樱花已完全盛开。甫一踏进林中,脑中便回想起女子的苦笑。它化为过去未曾体会过的利刃,一刀劈进他脑中,这样便已令他思绪大乱。樱花林下的寒意,从无垠的四面八方涌来,他的身体旋即在这阵风的吹袭下变得透明,那来自四方的风呼号着,此地似已全然布满了冷风,只有他在叫唤的声音。他发足飞奔——多么空虚啊。他哭泣、祈祷、挣扎,只想着要逃离,而当他明白自己已冲出樱花林下时,宛如大梦初醒。唯一与做梦不同的是,他确实感受到令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肉体痛苦。

男子、女子、跛脚侍女,就此开始在京都居住。

男子每晚都奉女子之命潜入宅邸,去盗取和服、宝石、装饰品,但光是这样仍不足以满足女子。女子最想要的,是屋里住户的项上人头。

他们的家中已搜集了数十座宅邸住户的人头。屋内四面以屏风区隔,摆满了人头,有的人头则是悬挂高处,由于数量着实太多,男子已分辨不出人头的身份,但女子却很清楚,如数家珍,尽管人头的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但她仍清楚记得这是哪户人家的哪个人。要是男子和跛脚侍女随意更动人头摆放的位置,她便会大为光火,直嚷着这里属于哪户人家,那里属于哪户人家,从而变得无比唠叨。

女子每天玩弄人头。人头带着家仆出外散步,人头一家人会到别的人头家玩,人头彼此谈恋爱,女性人头抛弃男性人头,而男性人头又遗弃女性人头,从而让女性人头伤心落泪。

某家大小姐的人头被某个大纳言[3]的人头欺骗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纳言的人头假装成大小姐心上人的人头,悄悄前去与她行鱼水之欢,而在云雨过后,大小姐的人头才察觉不对。大小姐的人头怨不得大纳言的人头,只能为自己可悲的命运饮泣,出家为尼。结果,大纳言的人头来到尼姑庵,要侵犯已出家为尼的大小姐人头。大小姐的人头本想一死了之,但最后还是屈服于大纳言人头的甜言蜜语,就此逃离尼姑庵,躲在名为山科的村落里,成了大纳言人头的小妾,蓄发还俗……其实大小姐人头和大纳言人头都已毛发脱落,腐烂,蛆虫直冒,露出森森白骨。两个人头共坐对饮,沉溺情爱,齿牙相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腐烂的尸肉互相粘黏,鼻子扁塌,眼睛处也成了空洞的眼窝。

每次见这紧靠着彼此的两颗人头完全崩塌变形,女子便满心愉悦,放声大笑。

“来,把脸颊吃掉吧。啊,真好吃。大小姐的喉咙也一并吃了吧。好了,眼珠也一块啃了吧。我帮你吸一下吧。嗯,我舔。哎呀,真是香甜可口,教人回味无穷呢。我说你啊,你得好好啃哦。”

女子咯咯娇笑。那清亮悦耳的笑声,如同敲响轻薄的瓷器所发出的轻快声响。

当中也有僧人的人头。女子似乎很憎恨僧人的人头,总是拿它当反派,使其受尽憎恨,惨遭虐杀,或是遭官差处刑。僧人的“头”在变为“首级”后,反而长出头发,不久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变成白骨后,女子命男子再拿别的僧人的头来。新的僧人头仍保有少年的稚嫩之美,女子见了很是开心,将人头摆在桌上,喂它喝酒,与它腮碰腮,舔它,搔痒,但很快就又腻了。

“我要一个胖一点、更惹人厌的人头。”

女子下令道。男子觉得麻烦,一次拎了五颗人头回来:有步履蹒跚的老僧人头;也有眉毛粗大,两颊肥厚,鼻子活像脸上粘着一只青蛙的僧人人头;有长得尖耳马脸的人头;有长相端正规矩的人头……但女子只看上其中一个。那是一名年约五十的大和尚的人头,长相丑陋,眼尾下垂,两颊松弛,嘴唇丰厚,就像是因为嘴唇太重而合不上嘴,当真是一副窝囊样。女子以双手手指抵住它下垂的眼尾两端,绕动几圈后将它往上吊,拿两根棍子插进它那狮子鼻的鼻孔中,将它倒立起来滚动,或是紧搂在自己胸前,将自己的乳房抵向它的厚唇间,让它含住……看到如此景象,女子纵声大笑,但很快又腻了。

当中也有美娇娘的人头。那是清新脱俗、文静高贵的人头,带有一点孩子气,但死后的容颜却透着一丝大人的忧郁,仿佛快乐、悲伤、成熟的思绪全藏在那紧闭的眼皮深处。女子把这颗人头当成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一样疼惜,帮人头梳理黑发,还帮它化妆。她念叨着这么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可谓是呵护备至,此时女子浮现出的温柔神情,仿佛会散发出花香。

为了这颗少女的人头,需要有颗年轻公子哥的人头来搭配。公子哥的人头也经过一番用心的化妆打扮,两颗年轻人的人头就此沉浸在狂热的恋爱游戏中。时而闹脾气,时而欺骗,时而露出哀伤之色,不过当两人的热情一旦点燃时,其中一人就如同燃起熊熊烈火,会将另一人烧成灰烬,双方都欲火焚身,化为高涨的烈焰,相互燃烧。但没过多久,就会有坏武士、好色之徒、恶僧这类的肮脏人头前来阻挠,公子哥人头遭人拳打脚踢后,丢了性命,那些肮脏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袭向少女人头,肮脏人头的腐肉粘上少女人头,像獠牙般的牙齿咬住它,它的鼻头就此缺了一块,头发被扯下。接下来,女子用针在少女人头上戳出洞来,再用小刀又割又刨,将它变得比其他人头都还肮脏,令人不忍卒睹,之后便丢弃了。

男子讨厌京都。京都里的稀奇事物他也已看惯,如今心中只存在着一股无法融入的隔阂感。尽管他在京都里也和寻常人一样,穿着水干[4],但还是一样露出小腿,大步而行。白天出门时,无法在腰间佩刀,而且非得到市场采买才行,到有娼妓的居酒屋喝酒,也得付钱。市场上的商人捉弄他,挑菜来兜售的乡下女人和小孩也捉弄他,甚至连娼妓也嘲笑他。在京都,贵族都搭牛车行走在道路中央。身穿水干、打着赤脚的家臣,可能是喝了别人款待的酒,满脸通红,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男子常在市场、路上、寺院的庭园,遭人呵斥为“傻瓜”“笨蛋”“蠢材”。尽管如此,他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动怒。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无聊。他深深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无聊透顶而且聒噪。大狗走在路上,小狗就会猛吠。男子就像是只遭吠的狗,他讨厌别扭、嫉妒、闹脾气、思考。他认为山中的野兽、树木、溪流、飞鸟就不会这般聒噪。

“京都真是个无聊的地方。”他对跛脚侍女说,“你会不会想回山里?”

“我不觉得京都无聊。”

跛脚侍女应道。她整天都忙着张罗三餐、洗衣,而且还和左邻右舍闲聊。

“在京都可以和人聊天,不会觉得无聊。反而是山里才无聊,我讨厌那里。”

“你不觉得聊天很无聊吗?”

“当然不会。不管是谁,只要聊天就不会觉得无聊。”

“但俺却觉得,聊愈多愈无聊。”

“你都不说话,所以才觉得无聊。”

“哪儿的话。就是说了话觉得无聊,所以俺才不说啊。”

“那你就试着说说看吧。包管你会忘记无聊。”

“说什么?”

“想说什么尽管说。”

“哪会有什么想说的。”

男子感到气恼,打了个哈欠。

京都也有山。然而,山上有寺院,有草庵,反而有更多人来往于山中。从山上可以一览京都的全貌——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家。他心想:这是何等肮脏的景象啊!

白天时,他几乎忘了自己每晚都在杀人。因为他对杀人感到无聊。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就只是一刀砍下,人头落地,如此而已。人的颈部是柔软之物,完全没传来砍中骨头的手感,就像在切萝卜一样,不过人头的重量倒是令他颇感意外。

他隐约能明白女子的心情。钟楼有一名僧人,胡乱地敲响大钟。男子心想:瞧他做这事,多傻呀。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和这些人面对面生活,我可能也会选择砍下他们的脑袋,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过,女子的欲望无穷无尽,这也令他觉得无聊。女子的欲望,就像在空中直线往前飞的飞鸟,没空休息,且不断地直线往前飞。这只鸟不会疲累,快意地破风翱翔,流畅地持续飞行,毫无休止。

但男子却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儿。在枝丫间穿梭跳跃,顶多会偶尔飞越山谷,就像停在枝头上打盹的猫头鹰。他身手敏捷,常活动全身筋骨,也常行走,动作利落灵活。但他内心却是一只懒惰的鸟,从没想过要无止境地直线往前飞。

男子站在山上凝望京都的天空。空中有一只鸟直直地往前飞去,天空由白昼转为黑夜,再从黑夜化为白昼,无穷尽的明暗反复循环。它的尽头什么也没有,不论历时多久,一样只有无穷尽的明暗。男子无法理解这种无穷尽的现象,一日过去,又一日过去,日复一日,他思考明暗无穷尽反复的现象,想到头痛欲裂。这不是因为思考造成的疲累,而是思考所带来的痛苦。

回家后,女子一如平时,仍沉浸在玩人头的游戏中。女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早已等候良久的神色。

“今晚你带颗白拍子[5]的人头回来。要找一颗特别漂亮的白拍子人头哦。因为我要拿它来跳舞。我来唱首流行曲给你听吧。”

男子想要回想起刚才在山上凝望的那无穷尽的明暗。这屋子应该就像那永无止境、明暗不断反复的天空一样,但他此时偏偏想不起来。而女子也不是飞鸟,她仍是平时那美艳动人的女人。他回答道:

“俺不要。”

女子大吃一惊。最后甚至笑了起来:“哎呀,你也变胆小了吗?原来你也只是个胆小鬼嘛。”

“俺不是你说的那种胆小鬼。”

“不然是什么?”

“因为没完没了,我感到厌烦了。”

“哎呀,这就奇怪了。任何事都一样没完没了。我们每天吃饭,不也是没完没了吗?每天睡觉,不也是没完没了?”

“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男子答不出话来。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为了摆脱这种辩驳不过她的痛苦,他走出屋外。

“要带白拍子的人头回来哦。”

后方传来女子的叫唤声,但他没答话。

为何不同,怎样个不同法,他苦思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不透。夜色渐深。他又往山上而去。此时已看不见天空。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思考天空坠落的事。天空往下坠,而他就像被人勒住脖子般,痛苦难受,就如同杀了那名女子。

只要杀了女子,就能停止持续奔跑在天空无穷尽的明暗中,而天空将就此坠落,他得以松口气。但是,他的心脏却开了个大洞,飞鸟的身影从他胸口飞走,消失无踪。

那女子就是俺吗?在空中无穷尽地往前直线飞去的鸟儿,就是俺自己吗?他心中产生怀疑。杀了女子,就是杀了自己吗?俺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非得让天空坠落不可,这点他也想不透;所有的想法都难以捉摸,而拿走想法后,剩下的只有苦痛。天色破晓,他已没勇气回到女子所在的那个家,就在山中盘桓了数日。

某天一早,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樱花树下。那是单独一棵樱花树,樱花盛开。他大吃一惊,弹跳而起,但并不是要逃离,因为就只有这么一棵樱花树。他突然想起铃鹿岭的樱花林。那座山的樱花林,现在肯定也同样樱花朵朵绽放。男子因这股怀念之情而忘我,陷入沉思。

回山上去吧!我要回山上去!为什么如此单纯的事,我竟然会忘了呢?为何会老想着要让天空坠落呢?他感觉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有一种获救之感。之前他甚至丧失了知觉,感应不到山里早春的气味,此刻这一切又重新回到他身边,感觉得到那强烈的寒意。

男子回到家中。

女子满面春风地迎接他。

“你去哪儿了?我说了那些任性的话,让你受苦,是我不对。不过你也该替我想想,你离开后我有多寂寞啊。”

女子过去从没这么温柔过,男子感到心痛,他的决心差点就此融化。然而,他心意已决。

“俺决定要回山上。”

“要留我在这里吗?你心里怎么会存有这么残忍的念头?”

女子因愤怒而眼中燃起烈火,脸上尽是遭人背叛的愤恨之色。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的?”

“所以俺才说,俺讨厌京都。”

“有我陪你也一样讨厌吗?”

“俺只是不想再继续住在京都了。”

“可是你有我在啊!莫非你讨厌我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闺,心里想的全是你呢。”

女子眼中噙着泪水。这是女子第一次眼眶泛泪,怒容已从女子脸上消失。此时她埋怨男子的无情,心中满是悲切。

“因为你不是非得住京都不可吗?俺则是非得住山上不可。”

“如果没和你同住,我无法活下去啊。你就没办法懂我的心思吗?”

“可是俺非得住在山上不可。”

“既然你要回山上,那我也一起回山上。就算只和你分离一天,我也活不下去。”

女子睁着泪汪汪的大眼,把脸埋进男子胸前,热泪直淌。泪水的温热渗进男人胸中。

没有男子,女子的确活不下去。新的人头是女子的生命,而能为女子带来人头的,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女子的一部分,女子绝不能放走他。女子深信,当男子的乡愁得到缓解时,一定会再次带她回到京都。

“可是,你能在山上生活吗?”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到哪里我都能生活。”

“山上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哦。”

“如果非得从你和人头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我会放弃人头。”

男子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因此他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如此求之不得的事,过去就连在梦里,他也从没想过。

他心中洋溢全新的希望。此事的来访是如此突然、直白,使得他先前的一切痛苦感受全被隔离在难以捉摸的远方。他甚至忘了,女子一直到昨天为止,都不是这样的温柔性情。眼前他只看到现在和明天。

两人将跛脚侍女留在京都,立刻往山上出发。出发时,女子悄悄对跛脚侍女留下一句话——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

昔日的群山重现眼前,仿佛只要开口叫唤,它们就会应声。男子决定走旧路返家,那条路因为无人涉足,已看不出原本的路形,变成寻常的树林和山坡。而顺着这条路走,会路过樱花林下。

“你背我。这种没路的山坡,我走不了。”

“好,当然没问题。”

男子轻松地背起女子。

他想起之前掳获这名女子的事。那天他同样也是背着女子,顺着山岭另一侧的山路往上而行。那天心中同样洋溢着幸福,但今天的幸福感更加丰沛。

“第一次遇见你那天,我也是叫你背我呢。”

女子也忆起往事,如此说道。

“俺也正想起那件事呢。”

男子喜滋滋地笑着。

“喏,看得到吧。这一大片山全是俺的。山谷、树木、飞鸟,甚至是浮云,全都是俺的。这山真是好。让俺忍不住想痛快地跑一跑。因为这一切在京都都没有。”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也是要你背着我跑。”

“没错。当时可累死俺了,跑得我眼冒金星。”

男子可没忘了那盛开的樱花林。然而,在这幸福的日子里,那盛开的樱花林又何足为惧?他一点都不怕。

樱花林逐渐出现在眼前。当真是一整片盛开的花海;在清风吹拂下,花瓣纷纷飘落,地上铺满了花瓣。这些花瓣是从哪儿落下的呢?因为放眼望去,头上尽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樱花,看起来完全感觉不出它们曾掉落任何一片花瓣。

男子走进盛开的樱花林下,四周万籁俱寂,寒意渐浓。他猛然发现,女子的手变得冷若寒冰,顿时不安起来。他立即领悟,女子是妖怪。倏然,一阵寒风从樱花林下的四面八方吹袭而来。

紧紧抱在男子背后的,是个有一张大脸、全身泛紫的老太婆。她的嘴巴直咧至耳根,卷曲的头发呈绿色。男子向前飞奔,想将她甩落,但妖怪双手使劲,紧掐他的喉咙,使他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全神贯注,鼓足全身之力,将妖怪的手松开。脖子从妖怪双手的缝隙间挣脱,那妖怪从他背后一滑,跌落地上。这次换他压制住妖怪了。他紧紧勒住妖怪的脖子,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使出浑身的力气掐住女子的脖子,而她已经气绝身亡。

他双眼变得模糊,试图用力睁大眼睛,但感觉并未因此而恢复原本的视力。因为他所杀害的不是恶鬼,而是刚刚背着的女子,女子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

他的呼吸顿时停止。他的力气、思考,全都同时停顿。已有几片花瓣落在女子的尸体上,他摇晃女子,放声叫唤,紧搂着她,但全都徒劳无功。他放声号啕。应该是从他在山上住下后,一直到今日,他都从没哭过吧。而当他很自然地回过神来时,他的背后也堆积了不少粉白色的花瓣。

那里正好位于樱花林的正中央,四方的边界都被樱花掩盖,看不见深处。他平时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消失,从樱花林边界吹来的寒风也消失无踪,就只有花瓣持续悄然散落。他第一次在樱花盛开的树底下静静坐下,这次他能永远坐下去,因为他已无处可归。

盛开的樱花林下隐藏的秘密,至今依旧无人能解。或许这只是“孤独”。因为男子已不需要畏惧孤独,他自己即是孤独。

他开始环视四方:头顶有樱花,花下悄悄蕴含了无限的空虚,花瓣悄然飘落,仅只如此。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秘密。

不久后,他感觉到有个温热之物,他发现那是他自己心中的悲戚。在花瓣与空虚的冷冽包覆下,那团温热之物的形体开始变得愈来愈清楚。

他想拨走女子脸上的花瓣。正当他的手即将碰触女子的脸庞时,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怪事。只见他手掌下全是飘降堆积的花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化为数片花瓣。而当他想拨开花瓣时,他的手和他的身躯也在他往前伸展时消失无踪。只剩下花瓣和弥漫不散的冰冷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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