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鸣鸾站在一处的龙渊,此时看着龙女倒不觉好笑,而是生出些不耐烦。
因为龙女这种东拉西扯的模样,让他不由想起了太乙和太白那两位老家伙。
他们说话的调调跟眼前的龙女如出一辙。
有话从来不会直说,而是要先绕它七拐八弯,哼哼唧唧拉磨似的倒腾好几圈后,才抒发的己见也常常是讳莫如深。
对于这样的表达方式,龙渊见得很多,也非常的不感到喜闻乐见。
故而,在鸣鸾暗自嘲笑,打算用沉默来刺激看龙女发觉自己的攀援并未对两人多有凑效后,还能怎样东拉西扯时,已经耳根起茧的龙渊先一个不耐的出口道:
‘既然关系不错,那劳烦前辈让个道,给咱们过去,或者,帮咱们指条道看看如何?’
‘前辈放心,等出去了,咱俩肯定不会跟人说见过您,绝对不让佛爷们知道您老多在这儿!’
他这两句话,直把龙女说的脸色发白。其实原本血脉上涌,应该是红上一红的。可无奈韶华去多,面皮松垮,肤色暗沉。就是把脚底板的血都补过去,也只能红了眼珠,而龙女那张老脸却只能是青或白,再不好有霞色了。
而龙渊会说这样的话,也是有原因的。
先来,鸣鸾的介绍在前,再有,龙女自己依依遥想状态在后。所有一切都在告诉人,她同白帝关系匪浅。她入冲阴阵必非菩萨之命,那是擅离佛地还是叛离佛地便差不多一个意思。她困于冲阴阵也必和白帝有关。
……由此种种,龙渊还觉得自己说的两句话已经很有礼貌,算是给对方留了不少颜面。
心中几番辗转,龙女终究压住几欲冒上眼眸的血色。虽然她自信只要自己转个手腕,就能将这俩小孩杀的尸魂不复。可终究知道,眼下还不是露出真面目的时候。
再次开口时,她也没了再给两人绕圈说话的心情,便直盯着两人手腕上的丝绦,道:
‘这上玉宣神君气息颇浓,想来必定是他身物。’
说着,她突地凭空向旁边菩提树干击打,轰隆隆,似有雷声从郁郁葱葱的枝叶中发出。
然后,噼里啪啦,好多白色的东西突突地掉落下来。
待俩孩子看清草地上物拾,不由都惊了下。
那竟是一堆白森森的骸骨。
看到两人面上的诧异,龙女眸子一转,嘴角挂上一轮满意的得色。
鸣鸾此刻眉心皱紧,眼睛一眨不眨的在白骨上。
旁人看来,会觉得她是被骨骸吓到,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正努力的在心底拨拉小算盘,清点核对地上骸骨的数量以及它们对应的身体部位。
须臾,似乎将数量终于点拨清楚。暗暗一个深呼吸,她默默自言自语,皇天不负,总算给咱找到了。
就在鸣鸾暗自松口气时,眼角余光人影呼扇,接着嗷一嗓子,龙渊大动作的向后一跳,他本能的反应牵的鸣鸾也跟着趔趄了下。
不满的目光望过去,正对上一双盛满了不可思议的眸子回望回来。
‘二十个手指,二十个脚趾…这,这家伙怎么长得…’
没想到龙渊也观察到了骸骨数量与其部位的不对称,为他的细致感到欣慰同时,鸣鸾又不由对他张慌的动作感到不满。
无奈摇头,伸手按住龙渊举到自己面前的手掌,慢条斯理如同斯文学究般道:
‘你没看那边还有两个头,那里的大腿骨也是四根,还有这儿和这儿的椎骨……’
龙渊顺着看去,半晌,才感觉理顺些头绪,然后侧目对鸣鸾道:
‘两个人?’
鸣鸾用一种你总算还识数的表情点点头。
哦——长长的声音伴着个吸进又吐出的呼吸,出入在龙渊喉间。
没错,地上的骨骸若细加端详点数,正正好是了两副。
龙女道:
‘我陷于此阵经年,愁的便是此。冲阴阵中阵气凛冽,竟连我也分辨不出,哪具是白帝哪具为墨帝。三娘子,可否借我用一用那条丝绦?’
鸣鸾嫣然一笑,清脆地道:
‘何必言借,分清骨骸,且由晚辈来替您行之便是。’
一言方毕,龙渊就觉手腕松脱。不及他低头,就见那条本搀着自己和鸣鸾的丝绦,此时已经横飘在前。
丝绦轻盈地在骨骸堆上空转了两圈,如同一条拥有神识的游龙般。
鸣鸾上前几步,以手在胸前拖出莲花印,口中无声诵念。
丝绦尾部遥遥落下,柔柔地在尸骸上拂过,仿佛美人长袖漫过花蕾般,带着些小心和温柔之态。
七彩异光如萤火点点从一些骨骼上闪动,然后光影从骨头上脱离,变成了无数条闪光蛛丝,成为了丝绦和骸骨之间的联系纽带。
砰砰,是骨头离地时彼此无意识碰撞发出的声响。
……仅只刹那,丝绦之下便有白森森一团骨头凌空聚集。
丝绦绕着那堆骨头转了一圈,忽地兀自展开,宽幅足有丈余。哗啦,被它团团围住的骨头给包裹的密不透风。
鸣鸾掌印猛收,收成包裹的丝绦嗖地缩小,并遁进了她的袖中。
手掌缓缓拢下衣袖,鸣鸾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却很是仔细,确定袖子里塞得很稳妥了,她才带了些志得意满的笑容抬头:
‘前辈,我已经将玉宣神君的骨骸收好,剩下的便都是无涯上师了。’
哼,龙女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她垂着眼皮,眸中流光闪电般交错而过,似是开心又好像不开心,面皮先是松下来乐了乐,转瞬又忽的抽紧显得恼恨无端的样子。
身子没什么动静,只是随着她眼眸一凝一睁之间,地上青白色的白帝骸骨呼啦啦像被什么猛力吸住,都落在了龙女盘膝的两腿间的纱丽裙上。
‘你怎么能输。我以你为英雄,是必然的仙界雄主,是我父王再多少轮生死都追及不上的真男人。可,你怎么能输,怎么能死,怎么能让我失望。’
龙女的嗓音尖利,痛斥的语声催人心肝。虽然她脸上没有半分泪水,但言语中的悲痛却是如溃堤潮水,给人难以扼制之感。
拂上那清白骨骼一瞬,她积在胸中多年的情绪便如遇给人按下按钮,流泻的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掩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受控的染上脑海。
多少个万万年之前,她于西方十二诸天的第十重天降生,落地便是龙女,称号公主,为多少人艳羡。可佛祖既然赐予尊崇与她,却偏不肯同时给她一个合格的父亲。
她的龙王阿爹风流成性,还性格怯懦,且极要脸面。养了成群的姬妾不算,还没能力管束。竟由着她们合谋气死了他的正妃,也就是龙女的阿娘。而他不愿此事张扬伤了脸面,非但不处置那些妾室,还为了遮丑,怕龙女闹事,竟将女儿强送去了观音座下,为侍瓶童女。
呵呵,侍瓶。便是侍候玉净瓶。
此后万年,她的韶华便只剩了青灯古佛,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瓶子。
龙王,她的阿爹在龙女一万两千岁那年亡故。缘由竟是和众姬妾宴饮,席间女人们争宠抢着跟这条老龙喝酒,结果一个没成想,把老龙喝大的过了头,醉后再没能醒来。
所谓醉生梦死,也就是她那条龙王老爹了。
跪拜菩萨,那是龙女第一次离开紫竹林,回去第十重天奔丧。
早没了泪水可流的龙女公主,如行木般走完所有丧事仪程,然后在龙王下葬那日,蓦地山崩海啸,似从地狱而来的浮屠火焰从地底喷薄而出,带着毁天灭地之势,吞没了坟冢和所有送葬的人。
当然,那些人里包括了所有龙王姬妾。无论是灌酒喝死龙王的,还是当初气死龙女母亲的,甚至包括她们的子嗣。一个不拉,一个不留。
独独只有龙女一人走出了赤焰。
因为她是沾染过玉净瓶中甘露的人,浮屠之火烧不死她。
从那日后,第十重天再无龙族,唯一的后裔龙女则在紫竹林的块垒樊笼中,再未现于人前。
一万年后,或许觉得樊笼中的弟子心智已纯,又或许算到天命难违。菩萨将龙女放了出来,并委以重任,令她接引比丘王子。
初见无涯是在袈山的桃花林中,他一袭白衣,一支白笛。
彼时管乐幽幽霜满地,银轮高悬,花风浓郁。
那个长的比花儿还美的男人放下白笛,对着她笑。
龙女那颗冰块般的心在那一瞬忽地化了。
她没急着立刻接引比丘王子启程,而是滞留下来。
他带着她游历山中风景,同她谈天说地。
这个男人天生的风华,让龙女身不由己的敞开心扉。
他听着她谈及少年时的经历,目中露出的叹惋是如此真挚。而当龙女说起自己如何引来浮屠火焰时,他的面上显出同仇敌忾的慷慨颜色。在听到龙女于樊笼中困顿时,他竟牵住她的手,将几滴热泪滴下。
他懂她,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为她的举措肯定认同。
他就是她的知己。
然后,两人角色转换,改了龙女听人诉说。
男人的志向,报复,对未来的期许,对自我的认定。
那个时节,紫阳圣君还在世,他正困在六重天以上的一统中,触手还来不及向下面几重天界延伸。
彼时,白帝看到机会,便想趁此先自己统一了下面的三重天。待大事成功,王师已定。无论以此为基与紫阳圣君相抗,还是做个重筹换些了不得的利益,就都便是他白帝无涯上师说了算了。
其实,龙女的父亲那位佛地诸天中的龙王,也正经是美男一枚。即使到他死,也仍风仪无限。
无涯的美同龙王阿爹的美极为相似,都是那种容颜绝丽非常,气质儒雅俊逸。
只是,他家老爹穷其一生,都在不间断于风流海中畅游,他的眼里既没有天下,也没有佛祖,有的只是女人们,女人们啊,女人们…
在这方面,无涯绝对是本正面教材。他雄心满腹,志向高昂。而关键的关键,这样一位雄心壮志的男人,他却将其有生第一次也是唯独一次的回眸,对向了龙女。
停留在袈山十九天,两人日日一处,在保持了从不逾距的前提下,却已然交心。
接引比丘王子回到佛地,又半年后,东方九重天中传来下三重天三位天帝乱战的消息。
那时,龙女在紫竹林中安然坐禅,仿佛对林外之事一概无感。但很快,就有消息言说,三位天帝中的白帝胜算大显,因为他会操控浮屠浴火,且其自身还无惧焰火可自由穿焰来往。
只此一招,青墨二帝便不及也。
思绪从过去中回复,龙女愤懑中充斥着痛苦道:
‘我甘冒犯禁,与你浮屠之咒和玉净甘露,可你呢,你怎能负我,怎能负我…’
可就在龙女忆苦这会子,远处站着的俩小孩的情绪却完全没有被其干扰。
龙渊先是眼珠眨也不眨的盯了会鸣鸾的袖子,然后终于抵抗不住眼中小星星们的雀跃之情,下意识伸过手,从袖子外部底侧轻轻向上拖了拖,然后又加点力左右点了点。
他这连续动作,自然引得鸣鸾注意。
俩人眼睛对到一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
鸣鸾明白,龙渊这是好奇,自己袖子小小的,是怎么塞进那好些骨骸的。
矜持地拢拢袖子,她笑的有点得意的道:
‘这等袖中乾坤的小术法不值一提的,嘿嘿。’
听了她的话,龙渊眼底闪着艳羡,外加一点点谄媚道:
‘九重天上太乙啊太白啊都有类似的术法,但他们用的大多都是墟鼎或袋子的神宝器皿,像三娘子这样,直接往袖子里来去的,还真没有。看着着实便利有趣。’
‘那,三娘子,你若换了衣裳,这术法也能用么?’
鸣鸾点头:
‘我这术法是我师傅独创,无需辅助任何器皿,乾为知,坤为能,全凭自己灵力修炼织造个人经纬墟鼎。随着法力提升乾坤墟鼎还会不断增加。我就是换他两百身衣服,都无碍的。’
龙渊听得心里扑通通跳个不停,只觉满心满脑子都是新奇乐趣,一个古怪的问题顿时映入脑海,他道:
‘那若是把一只猫和一条鱼都放进去,那猫会不会在里面把鱼吃掉?’
这问题要让别人听来,实在荒谬至极,可笑的像个玩笑。
可鸣鸾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大有种相见恨晚之感。因为,当初昆仑老祖教她这个术法时候,她也曾问过相近的,只不过在她的问题里,猫还是猫,鱼则换成了老鼠。
心底有了共鸣感的情形下,鸣鸾看着龙渊更亲厚了不少。
她将头向着龙渊处歪过去,笑的分外柔和的回答:
‘当然不会,我这里头地儿大着呢,且每个放进去的物件都会被独立隔在自己的空间里,谁也挨不着谁,彼此也不会知道有对方存在。’
‘嘿嘿,我曾经放进去过一只母鸡,隔天先摸出来的是那只母鸡,再掏掏就能从别处又划拉出一枚鸡蛋呢。鲜得很,蛋壳一点都没裂的。’
两人这一段话说完同时,再瞧菩提树下的龙女,竟还在她自己的长篇大论中沉吟无着。
于是鸣鸾眼珠开始转悠。
心说此趟入阵,她本心目的就是替师傅还还愿,为玉宣神君收骨。而助龙渊出阵其实只是顺道的任务。
眼见现下主要重任已经完成,大抵也是时候去走完次要任务。
对龙女风月过往毫无兴趣的鸣鸾自也懒得听人唠叨,于是,她悄悄递给龙渊个眼色,俩人立时通气,默默的拿捏了力道,尽量用人不可察的轻微动作,转身后退。
可俩人身子转了才不到一半,就忽然感觉眼前有个从后而来的巨大影子,如同忽然降落的阴云般覆盖下来。
整齐的回头。
俩人同时皱眉……
先前骨瘦嶙峋的老迈身躯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硕大无比的,布满青红鳞片的蜿蜒身躯。
龙女现行了。
只是,当俩小孩顺着那粗壮密麟身躯一路向上看到顶时,都不由给顶端的形貌惊到。
龙蛇之身上端仍见那件秀美的纱丽,而纱丽下覆盖的头颅也仍是龙女那张凹目凸骨的脸面。
也就是说,这条巨大龙身上搭配的还是龙女原版的老太婆的脑袋。
世人常有美人鱼的传说,美人面目,龙鱼身躯。
其实,这就是西天佛地龙族特征。
这样人首龙身的模样,虽然怪异,但因为佛地龙族天生具来的绝丽容貌,反而令其龙族幻出真身后不但不会显得骇人,倒是平添了更多带着神秘的幻美之感。
可是,龙女如今已沦为龙婆,她的容颜就像个披着层皮的骷髅。这就是人模样时候,看着都瘆得慌,更何况还搭配了其原版的龙蛇之躯呢。
再来,她年岁老迈,骨骼比例严重缩水,一颗头颅看着就像风干过得话梅核。而那条盘旋着的身躯倒还是磷光闪闪,饱满肥硕。
以至于,这颗头和这条身子,让人怎么看怎么不搭。
然后,龙渊耳边听到来自鸣鸾的感叹:
‘妈呀,这真是我见过最难看的美人鱼了。’
对此评论感到有些偏薄的龙渊,不自觉帮她纠正道:
‘应该是美人蛇或者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