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沉丹田……”
是夜,左小影盘膝坐在青竹阁后院,努力回忆林舒焕为他复述的心得。青竹阁地处五塔中的青木塔旁边,毗邻玄岳十二峰的天烛峰,人迹罕至。每当需要找个幽静地方独处,左小影就喜欢来到这里。阁后有近百棵青竹,微风吹过飒飒作响,左小影集中精神,引导周天内气息流转。
林舒焕说每当他催动心诀时,只觉得丹田处热流澎湃,他只要努力将这股热流引向正确的经脉就可以了。但左小影一再努力,小腹处却只是空空如也。
第一年时,五行宗师和鸿戈真人亲自会审,再三确认左小影没有故意捣乱之后,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连寻常朴实的庄稼汉子,即便过了二十岁,依照凌霄真人的五行心法修行个三两个月,也应该有所感应。像左小影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更不可能一无所成了。
第二年,鸿戈真人手书信笺,送往其他各大修仙门派求入门心法,然而无论是何正派修炼法诀,给左小影修习,统统如石沉大海。
三年后,众人都几乎放弃了,只有鸿戈真人偶尔会单独面见左小影,问询他的近况。为报答掌门关怀,左小影仍然没有放弃努力,只盼能有所进展,不负掌门的苦心。
然而现实总不随人愿。
“咳,咳。”
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从附近传来,左小影回头,借着落地石灯的长明灯,看到一位老伯清扫着地上的竹叶,慢慢地走近他。
“竹老伯,别来无恙。”
“托福,安好。”老人须发尽白,粗布衣服上补丁相叠,看到左小影,橘皮脸上绽开笑容。“又在这里用功?”
“今天学习莲火心诀,想再练习一阵。”
“可有进展?”老伯关切地问道。
“一切照旧。”左小影脸上全是苦笑。老人也摇摇头,向他走近,似是要安慰他,手中扫帚忽地一挺,竟然直直向他刺来。左小影心念一动,双足一点,向后飞出,扫帚的柄头失之毫厘,从他的衣领划过。老人快步抢上,趁左小影身形下落之时,再次刺向他的胸口。
左小影右手伸出,抓住身边的青竹,腰身发力,整个人向右飞出,摔在地上,虽然姿势狼狈,却躲过了老人的攻击。他就势一滚,再起身时,顺手从地上抄了另一根竹竿。竹竿长三尺有余,左小影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一把长剑。
老人反而呼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要攻过来了。”老人不慌不忙地说,“左胁,右肩,右膝盖。”
“那我选你的左半身。”左小影回应。
老人一笑,手中扫帚如闪电般刺出八剑。左小影左支右挡,一一格开。老人退一步,呼吸一口气,侧身再上。扫帚长约五尺,也是青竹所制,老人的手握在帚头和长柄之间,剑法的撩、劈、钩、挂皆无法使用,只是一招前刺来来去去,但速度奇快无比,而且只向他事先说好的三个地方攻击。左小影初始防得手忙脚乱,但在老人第一次呼吸之后,他的身体已能适应了老人进攻的节奏,尽管夜色昏暗,因为已经知道老人的目标所在,左小影仍然防得井然有序,三个呼吸之后,他已经可以在老人的间隙中反击一剑。
“很好。”老人一点头,说:“热身结束。”
二人同时扑近,两根竹竿在空中相交,奏响了一段急促的敲击声。老人并没有说谎,和现在的速度相比,刚才他的动作的确只是热身。左小影知道自己是守不住的,唯一的取胜之道就是全力抢攻。然而老人防守严丝合缝,手腕轻抖,便能撞开左小影的竹竿,而自己仍然只是攻击左小影的三个部位。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左小影已经感到自己气息紊乱,右肩酸麻,忽然眼前一花,老人的扫帚向他眼睛刺来。情急之下,他忘记了老人这一式只是虚招,下意识地举竿格挡,老人右臂下压,趁着对方右下方门户大开,扫帚直指他的膝盖。左小影“唉哟”叫了一声,单膝跪地,终究是输了一着。
“哈,你小子……”老人话音戛然而止,刚才左小影身体下沉,老人一时疏忽,让他趁势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竹老伯,刚才你可没有刺中我的右膝盖,只是我自己跪下去了而已。”
老人仔细一想,发觉左小影所说不错。自己的剑招原本就轻盈飘动,左小影下跪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竟然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好小子,居然敢骗我!”他拿扫帚轻轻打了打面前的少年。
“所以弟子在您面前下跪请罪了。”
老人倒转扫帚,刚才的凌厉气息在这扫帚翻转之间消弭无形,他又重新变成了凌霄阁里一个平凡的扫地老仆,开始慢慢清扫地上的竹叶。左小影也不多言语,端着簸箕,帮老人把竹叶扫进其中。
左小影不知道这老人姓甚名谁,入门第一年,他曾在青竹阁修习木行的化生之术,直到老人进到院内打扫方才发觉夜深,二人因此结识。老人对左小影心法修习之事也爱莫能助,但对他的武技却详加指点,五年来,在他的帮助下,左小影的剑法略有小成,在凌霄阁弟子中已经难逢敌手。老人从始至终也不曾告知左小影的自己姓名,左小影便以竹老伯称呼,但这位老伯对他的恩情,几乎不亚于为他四处奔波的鸿戈真人,大恩不知何以为报,左小影只能每次帮助他清扫院落,聊以报答。
清扫完后,左小影告辞老人,往馆舍走去。此时月明星稀,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叫传来,从天烛峰深处传来的低沉的瀑布声,和青竹阁风吹竹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无边寂寥。千万年之前,哪里有什么左小影,凌霄阁,什么修仙问道,五行心法,玉镯之试,在如此广阔寂寥的天地面前都不值一提,左小影忽然很想高歌一曲,去告诉这个世界自己还没有绝望,也不会绝望。他回想起孩童时曾看过的戏剧的调子,清了清嗓子。
“大河向东流~”
“吱!——”一声急促而凄厉的叫声打断了左小影刚刚酝酿起来的歌声。左小影环顾左右,不见有人的踪迹。这时第二声传来,左小影听得分明,正是来自身后的天烛峰。他微一犹豫,便向后山奔去。
走了约莫一里地,前方隐约出现了光亮和人声,似乎是几人嬉笑,既然有人哭有人笑,就绝非什么善事。左小影压低腰身,从山岩后摸了几块石头,又找到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这才探出头去。看到几个人举着火把灯笼围站在一起,另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么。
“好了好了,这畜生,真不老实。”随着那人站起,火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身下,只见地上插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一个小黑影正在木桩旁边蠕动。
“哼,小猴崽子!你倒是咬我啊!”一个衣冠华丽的人蹲下去,拿着火把凑到木桩旁边,火光同时照亮了他的脸和小黑影。
黑影是一只小猿猴,被粗麻绳子绑在木桩上。而那个人面色狰狞,居然是南宫狩。
左小影不知道这猴子和南宫狩有了什么过节,却见南宫狩从腰间抽出剑来,伸进旁边一个火把中。剑峰一点点变亮,而南宫狩的表情越发狰狞。
“小崽子,我弄死你。”
他猛地把剑贴在小猴子的大腿上,“嗤”得一阵响,左小影分明看到小黑影剧烈地抽动着,但却只听到低沉的惨叫声,想来他们是封住了小猴的嘴巴。
“呸,不出声不过瘾。”南宫狩啐了一口,说道:“想想还有什么招式,咱们好好玩玩它。”
“大哥,时间不太早了……”似乎有人劝阻南宫狩,“明天若是风尊长点卯……”
“风逐清他算个屁。老三,把那猴子的嘴解开了。”南宫狩歪着头,想了想,又说:“张老头,你先回去吧,替我留个门。”
一个人匆匆离开了。左小影躲在山岩后面,耳畔听到吱吱的叫声传来,叫声越发急迫,混杂着南宫狩和其他几个人的笑声,再也按耐不住,吼了一声:“南宫狩,你这个畜生!”
南宫狩正打算用烧红的铁剑去烫瞎猴子的眼睛,猛听到黑暗中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得手一哆嗦,剑锋直接戳到了木桩上。周边有人举着灯笼照过去,从黑暗中突然飞来一块巨石,正正砸中他的鼻子,被砸者发出一声惨叫,倒了下去。但听得脚步纷乱,黑暗中有人大喊:“从侧面包抄,让这群臭小子一个都跑不了!”自己的同伴又有人发出惨叫,似乎又被打倒一人。南宫狩又惊又怕,不知道来者是谁,人数多少,指的连声高叫:“不要乱来,我是南宫……我爸是大齐安国公!”黑暗中忽然有一样物事破空而来,擦着南宫狩的肩膀飞过,这堂堂大齐的贵族子弟,居然吓得软瘫在地。
左小影暗暗骂了一声,最后一块石头竟然没有砸中这个祸害。趁着一干人惊慌失措,还没有发觉其中有诈,他急忙奔到木桩附近,伸手想去解开小猴的绳子。不料手掌摸过去,居然只摸到光滑的树皮和散落一地的麻绳,他急忙起身四处查看,却看到不远处,有一团黑影蠕动。
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左小影被扯得扭过头来。一只灯笼照在他的脸上,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只听见四五个人一起喊道:“是你!”
“虐杀生灵,是修仙弟子的所作所为吗?”左小影大声问道,几个人心有愧疚,不敢回应,纷纷看向他们的老大。南宫狩喘了两口气,万千思绪慢慢归位,从地上一跃而起:“左小影!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吓我!”
“南宫狩,我以为你只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残暴!如果我禀告师尊,你该当何罪!”
南宫狩也是一愣,虽然只是一只猿猴,但是如果让凌霄阁的尊长们知道了,恐怕逐出师门只算轻的。一时间树林里风月无声,只听得几个呼吸声越发沉重。
“老大,除了他,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了。”
南宫狩回头巡视左右,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再转过头,已换做刚才的狰狞表情:“只有你这个废物强自出头,当真不自量力!今日我众你寡,小爷也不想欺负你,快滚远点!”不等左小影回话,他已吩咐道:“老三,棒子,你们几个,找找那只猴子。”
南宫狩旁边的人一张嘴,左小影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终究是没能吓住南宫狩。今时不同往日,荒郊野岭,又是深更半夜,恐怕不会再有人来救自己。但一想到刚才的小猴子绝望的叫声和南宫狩的残暴,却觉得如鲠在喉。当年父亲送他来此拜师修仙,本就是为了锄强扶弱,如今虽然修炼心诀一无所成,但倘若就此离开,又怎能对得起诸位师长的教诲,对得起自己在凌霄阁蹉跎的六年时光?
“求道者,心不正,则道不成。”左小影右手举起树枝,左手捏起剑诀,“南宫狩,放过那只小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