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三岁。滑水运动员。滑水运动是人借助动力的牵引，在水面上“行走”的水上运动。其中跳跃滑水、回旋滑水、花样滑水称为传统三项，这三项滑水一直是国际性滑水比赛的正式比赛项目。她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大赛，就获得了一个冠军。回到房间，她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外婆。外婆啊，我好想吃你做的武昌鱼啊！
……牵引船像一条被捕获的大鱼，在水面上惊恐而狂怒地飞。她紧紧地拽着牵引绳，就像紧紧拽着钓鱼线，紧紧地跟着企图逃跑的大鱼，在水面上飞速地滑行。
……大鱼奔逃，不顾一切地要甩掉后面的钓手，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又钻进水里。
……她紧紧地拽着牵引绳，紧跟着大鱼，毫不放松。一会儿飞跃到空中，在空中优雅地转体、旋转，然后又稳稳地落在浪尖上。一会儿又被大鱼带进了波谷，眼看大浪就要吞没她，但是她却像江鸥、像海燕一样，刹那间又在波浪之上展翅飞翔。
大鱼怎么也摆脱不掉她，怎么折腾也降服不了她。
她比鱼更加灵巧，比水更加轻盈。
她在水面上优雅地舞蹈，在飞速的运动中展翅飞翔。
走进湖边的训练基地，怎么好像走进了外婆家？
妈妈是武汉人。外婆是武汉人。武汉人喊外婆叫“家家”，她最喜欢家家了，最喜欢到家家的家里去玩了。一到湖边，一进家家的门，她就边跑边喊：“家家——家家——”
家家就满面笑容地迎出来了。家家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家家常常是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忙着做菜。
家家的厨房，那叫一个香啊。砂锅铫子里，早就煨好了排骨藕汤。排骨是新鲜的排骨，莲藕是后湖的莲藕，粗壮，一煨就煨烂了，煨粉了，武汉人称之为“粉藕”。武汉人喜欢喝汤，讲究喝汤，过年的时候，待客的时候，绝对少不了一大碗排骨藕汤。家家的排骨藕汤绝对是小火熬了很久很久的。端一大碗，香葱一撒，哇，那个鲜啊！
家家的藕夹，也非常好吃啊。将白生生的藕切成一片片的，再将新鲜肉末夹在两片藕之间，糊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金黄金黄的，外面酥，里面脆，鲜藕夹鲜肉，味道好极了。
家家正在厨房里炸藕夹，她急切地直接用手抓起一个刚起锅的藕夹，美滋滋地吃起来。
家家笑着嗔她：哎哎哎，用筷子啊！
她就是不用筷子，就是要小调皮，就是要撒娇，就是继续用手再抓一个，跑到客厅里，大声喊妈妈：快点出来吃。
妈妈一回外婆的家，就变成小女孩了。
妈妈就在客厅里大声喊外婆：姆妈！姆妈！我的拖鞋呢？
武汉人喊妈妈叫“姆妈”。
她就调皮地学着妈妈的武汉话：姆妈！姆妈！我的拖鞋呢？
外婆就在厨房里大声说话：你的拖鞋在你房间的鞋柜里沙！最下面一格唦！前天都洗干净了的！晒了的！
武汉人说话喜欢带语气助词“唦”，如同普通话中的“呢”“啊”“嘛”，但是，在武汉的语境中，任何语气助词都不如“唦”字情感丰富。她一回武汉，就学着说唦：“搞么事唦！”“你快点来唦！”“慢点滑唦！”因此，外地人就说，武汉人说话满口的“唦”。
妈妈出嫁了这么多年，她的闺房还一直保留着出嫁前的模样。难怪妈妈一回来，就立即回到了学生时代。
吃完了藕夹，她又跑到厨房里去了。她东瞅瞅，西瞧瞧，冲着外婆嘿嘿嘿地笑。
外婆望着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咳，像个馋猫，你在找么事啊？
嘿嘿嘿！你懂的！
嘿嘿嘿！家家老了，家家不懂！
她就一把搂住家家，摇了起来：嗯嗯嗯，家家你懂的！
家家就笑了起来：我晓得你的小心思！清蒸武昌鱼唦！在外面，蒸锅里！
她马上奔到客厅里，果然，她闻到了清蒸武昌鱼的清香！
哈哈！家家啊！我就是冲着武昌鱼来的啊！
烈日当空，火辣辣地晒着。
体能训练，爬山。规定的时间，规定的路线，必须赶到山顶。
黄教练是出了名的魔鬼教练。他选择的路线，不是游客慢慢游览的旅游路线，有台阶，有栏杆，有树荫，有石凳。
所有的有，都没有！
所有的无，都必须有！
爬山！真正的爬山！从几乎壁立的山坡上，抓住野草，抓住灌木，抓住岩石，抓住岩石的每一条缝隙，手脚并用，朝着山顶，爬上去！
爬山！真正的爬山！整个山谷都回荡着黄教练的怒吼声：快！快爬！
磨磨蹭蹭干什么！
目标！山顶！快！快！
迟到了，还要罚！重新爬！
快！迟到了，不准吃饭！
烈日当空，浑身汗湿。她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咬牙拼命往上爬去。她本来是鱼，是美人鱼，是水中的精灵，水上的精灵。现在，却要变成山上的精灵，变成壁虎，变成矫健的猎豹、山猫，以及在岩石上奔跑追逐的狼。
所有的神经都紧张兴奋起来。所有的细胞都紧张兴奋起来。抓住每一块突出的岩石，抓住每一条可以抠住的石缝。全身协调，全身用力。攀登！攀登！
大山在眼前，蓝天在头顶。
爬啊，爬啊。
大山在胸前，蓝天在头顶。
爬啊，爬啊。
大山在脚下，蓝天在眼前。
啊！啊啊！终于登顶啦！
像一条刚从水中捞上岸的鱼，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全都是汗水，连头发丝都挑着汗珠。她瘫倒在山顶，大口大口地喘气，仰望着蓝天。
家家，我好想你做的武昌鱼啊，我好想吃。
你的鱼做得真好。糍粑鱼，红烧鱼块，红烧全鱼，红烧黄鳝，酸菜鱼片，干煸泥鳅，鲢鱼焖藕，财鱼焖藕，剁椒鱼头，油炸刁子鱼，鱼头汤，清蒸武昌鱼……你可以做一桌全鱼宴啊。家家，你做的鱼真好吃。
可是我怕刺。想吃，又怕吃。家家，你就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细心地帮我剔鱼刺，一边剔，一边安慰：莫怕，莫怕啊！
家家将剔除了鱼刺的鱼肉放在盘子里，然后，用味碟放了酱油啊、醋啊、小麻油啊，还撒一点葱花啊，教她蘸着吃。
家家问她，喜不喜欢吃鱼啊？
喜欢！
怕不怕刺啊？
怕……
丫头啊，要想吃鱼，就莫怕刺啊！总是怕刺，就吃不到鱼唦！
从此，她记住了家家的话：丫头啊，要想吃鱼，就莫怕刺啊！总是怕刺，就吃不到鱼唦！
家家最拿手的，当然是清蒸武昌鱼。
武昌鱼，其实就是鳊鱼。正宗的武昌鱼，是湖北鄂州市的樊口梁子湖产的鳊鱼。鄂州古属武昌，民谚有云：“黄州豆腐巴河藕，樊口鳊鱼武昌酒。”因此，梁子湖的鳊鱼也叫武昌鱼。
武昌鱼的鱼身圆圆的，鱼头小小的，好可爱。家家买了新鲜的武昌鱼，就喊她来看怎么做菜。
丫头啊，学着啊，将来出嫁了，会做菜，婆婆最喜欢的。
家家，我不出嫁！我就跟着你！
家家就呵呵地笑了。家家把鱼的内脏剔除，清洗干净了，将葱啊、姜啊、蒜啊塞进鱼肚子里，去腥，再在鱼身上正反各划几刀，划成菱形的块状，然后用盐和料酒腌制一下。家家说，这样划开了，好入味。她看着家家将武昌鱼装到瓷盘里，放进蒸锅里。先是大火蒸，然后就转中小火。鱼蒸好了以后，还要趁热淋上小麻油、蒸鱼豆豉。有时，还要在鱼身上撒一点胡萝卜丝和干辣椒丝。一盘清蒸武昌鱼就做好啦！
家家，你做的清蒸武昌鱼，好鲜啊，好嫩啊。
家家，你做好了武昌鱼，微笑着对我说，丫头啊，敢不敢自己吃鱼啊？
敢！
家家，我一点一点地跟你学。我也学会了自己吃鱼，不用你再剔刺了。我甚至会将鱼肉一点点地取下来，蘸着鲜汁，慢慢地吃，最后，盘子里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鱼骨刺、鱼骨架。哇！我胜利啦！我成功啦！
家家啊，你将我剔除了鱼肉的带刺的鱼骨架洗干净了，摆在干干净净的瓷盘里，就像一件工艺品，认真地摆在了我的房间里，摆在我的桌子上。
你说，丫头，要想吃鱼，就莫怕刺啊！总是怕刺，就吃不到鱼唦！
家家啊，每当我训练累得不行的时候，每当我练习水上空翻转体，却失败摔在水面上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说的话。要想吃鱼，就莫怕刺啊！
……牵引船像一条被捕获的大鱼，在水面上惊恐而狂怒地飞。她紧紧地拽着牵引绳，就像紧紧拽着钓鱼线，紧紧地跟着企图逃跑的大鱼，在水面上飞速地滑行。
……大鱼奔逃，不顾一切地要甩掉后面的钓手，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又钻进水里。
……她紧紧地拽着牵引绳，紧跟着大鱼，毫不放松。一会儿飞跃到空中，在空中优雅地转体、旋转，然后又稳稳地落在浪尖上；一会儿又被大鱼带进了波谷，眼看大浪就要吞没她，但是她却像江鸥一样，像海燕一样，刹那间又在波浪之上展翅飞翔。
大鱼怎么也摆脱不掉她，怎么折腾也降服不了她。
她比鱼更加灵巧，比水更加轻盈。
她在水面上优雅地舞蹈，在飞速的运动中展翅飞翔。
她在梦中品味家家的武昌鱼了。
冠军的金牌，放在桌上。
她说，金牌已经属于过去了。
她睡得很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