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天空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一块块的，像糕点屋里摆放的蛋糕一样，也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大概只敢在乡下漆黑的静夜里出来，城里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那么多灯光刷地一齐亮起来，它们自然不敢现身了。李小松手捧一束鲜艳的玫瑰花，站在一个霓虹闪烁的发廊对面，他开心地想，许老师想要调回城里的春秋大梦，大概就和这城里四分五裂的天空差不多了吧！
发廊里人影憧憧，门口不时有人出出进进。一会儿出来一男一女，那女的新烫了个玉米穗一样的黄头发，脑袋像糖一样粘在男的肩上。忽然，一群举着花束的男孩女孩挡住了二人的去路，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叔叔，买支花吧！阿姨，买支花吧！李小松并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同行和他一样，像猫盯着耗子洞般盯着对面那个发廊。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花束里拈出一朵最大的递给那女的，一边说，叔叔，这么漂亮的阿姨，你不买朵花送给她吗？那女的高兴地接过花放在嘴边嗅着，还夸了他一句，小鬼，你真会做生意！男的就很爽快地付了三元钱给李小松。那几个孩子悻悻地看着李小松收了钱，又去寻找新的目标了，有个女孩很不友好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瞪什么瞪？这叫优胜劣汰，懂吗？李小松得意地在心里对她说。
这几个花童李小松一个也不认识，他是今晚才到这儿来的。这是县城最繁华的正街，今晚以前他一直和王小芳在东门街一带转悠。东门街是县城的夜市，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卖夜宵的商贩们就在街道两边搭起一个个活动的“蒙古包”，里面亮着月朦胧鸟朦胧的灯光，刚好可以看见女孩子雪白的肌肤，而雀斑是一定看不见的。
李小松和王小芳就是在这些“蒙古包”里出售玫瑰花，一般来说，如果“蒙古包”里只有一男一女，那男的出于礼貌或面子或其他原因，一枝花是一定要买的。不过也有例外，昨晚李小松就遇到一个不买花的人，他递给李小松五元钱，皱着眉头对他说，拿着你的花，快点走吧！那样子就像赶一只苍蝇。李小松没有接他的钱，很傲慢地出了“蒙古包”。他愤愤地对王小芳说，我敢肯定这个人小学都没毕业，我卖我的花，你吃你的夜宵，谈你的恋爱，谁碍着谁啦，用得着这么吹胡子瞪眼睛吗？谁知王小芳听了他的话嘴巴噘起老高，半天才跟他说，我告诉你吧，大知识分子，人家这是在闹别扭，八成是那女的想甩了男的。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灵活点，别惹人家生气！李小松这才想起王小芳只读了小学三年级，他的话戳着人家短处了，吐了吐舌头说，闹别扭还在这大街上边吃边闹呀，这两个人真怪！那男的还给我五元钱呢，我没要。这下王小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毫不留情地骂他白痴，乡巴佬。李小松被她骂恼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又不是叫花子，我凭什么要他白给钱？这人还得讲点面子吧！王小芳就气他，你要面子你卖什么花，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啊？李小松说，我卖花和你卖花不一样，你是为了……后面的话他就不说了，因为他看到王小芳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说起来王小芳还是李小松的师父呢。
那天跟张浩一起饱饱地吃了顿龙虾，李小松就去了县一中。他想县一中究竟有什么好啊，许老师想调到一中去，班上的同学都想考县一中，我倒要见识见识它好在哪里。就去了。一中果然不同凡响，李小松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片宽广的操场，似乎比奥运会的赛场还要大，李小松想我要考高中的话非一中不考，不过这个念头也是一闪即逝，他很快记起自己神圣的使命，他一考上一中，不正好中了许言的圈套吗？岂不是前功尽弃，半途而废？为了阶级斗争的最后顺利，李小松还是决定忍痛割爱。
李小松在校园里东游游西荡荡，还和一位两鬓斑白的退休教师打了两个小时乒乓球，李小松真是打乒乓球的天才，从不会到很会他只用了半个小时。等李小松终于想到应该去汽车站搭车了，回松树的车早就走了。李小松沮丧地走在街上，他不停地咒骂自己，狗屁，你就不想想，这趟车是六点到松树，你怎么记成了六点开车呢！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犯糊涂，如果可以把这个毛病扔掉，他情愿走路回去，回家的路到底有多远，他还真想用脚板丈量一下呢！不过即使走路回去，也不一定就能把这个毛病扔掉，所以他只能把裤袋里那一元钱掏出来，买一碗面条，吃了，然后继续往前走。
李小松在茶厂门口徘徊了很久，门的里面曾经是他父亲工作了很多年的地方，是他在同学们面前引以为豪的天堂。不知为什么，李小松特别不想让张浩知道，他是因为没办法回去了才来找他，更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是这儿的一份子。犹豫再三，李小松还是离开了茶厂。
在一个十字路口，李小松遇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就一直跟着她走下去，反正他也没什么目的地。姑娘向行人出售鲜花时，他就在一边等着，姑娘走他也走。我这不是把人家当成月亮了吗！李小松想起那句“月亮走我也走”的歌词。那小姑娘见有人跟在后面，慌乱地把脚步加快了，但李小松就像长在她身上的一条尾巴，怎么也甩不掉。在一个路灯很亮的地方，小姑娘干脆站住了，回头看着他很气愤地说，你又不买花，你跟着我干什么？路灯下，李小松看得一清二楚，这小姑娘长着跟杨柳一样的黑葡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他说：
我不买花，我帮你卖花还不成吗？
你会吗？
当然，没有我李小松不会的事，我最会做的事就是卖花了。
那你知道天为什么这样黑吗？
这……
因为牛在天上飞。
牛为什么会在天上飞？
因为你在地上吹呗！咯咯，你爱跟着就跟着吧，随你的便！小姑娘占了便宜一高兴，就批准了李小松做她的跟班。
这小姑娘就是九岁的王小芳，她们家是城郊的，她妈规定她一个晚上卖二十枝花，早卖完早回去，没卖完就不能回去。王小芳伶牙俐齿，二十枝花一般是能卖完的。李小松遇到她时，她刚刚从家里出来，在路上没有卖掉一支。两人很快到了东门夜市，“蒙古包”早就支起来了，李小松好奇地看着那些用一块油纸布和一个铁架子做成的“蒙古包”，研究着那灯泡的电源从何而来，结果他发现有一根电线伸向街边已经关门了的店铺，这不是偷电吗，他想。突然，他看见张浩牵着个女人的手钻进了他旁边那个“蒙古包”，于是赶紧闪到一旁，也不管谁付电费的问题了。李小松对王小芳说，你进去吧，叫他张叔叔，要叫得越甜越好，他一准把这二十枝花都买了！一会儿，王小芳兴高采烈地出来了，手里抱的花没有了，只在衣襟处留下个玫瑰色的印记。
王小芳对李小松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在街边花五毛钱买了两个绿豆雪糕，给了李小松一个，算是对他的奖赏。两人坐在一个店铺的台阶上吃雪糕，吃完雪糕，王小芳拍拍屁股走了。走出很远，见李小松还坐在台阶上，就又折了回来，说，你是不是没地方住啊，跟我来吧！
就这样，李小松住到了王小芳家，说好每月交五元钱给王小芳她妈，阿姨供应一块钱一个的盒饭。她们家还住了五个乡下来卖花的，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大家睡通铺，男左女右，这五个人都是八九岁，没有一个读完小学。至于他们为什么在读书的年龄里跑到城里来卖花，五个人竟有五个不同的原因，两个男孩一个是讨厌读书，一个是家贫读不起书。两个女孩一个是因为后妈对她不好，另一个则是因为亲妈不让她读书，还有一个女孩是直接从考场上逃出来的，至今没有回家，她害怕考试就像老鼠怕猫一样。李小松因为先前跟王小芳说读过初中，这会也不好改口，好在他在王小芳那儿就把年龄改到了十岁，就对这五个人说，我那个初中跟没读是一样的，从来没听过讲，考试次次吃鸭蛋，要不怎么来卖花了。他这样一说，就觉得自己和这五个人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他想他呆在这里比回松树中学安全多了，回到松树中学，许老师为自己的前途计，一定会想方设法逼着他考一中，只要进了考场，就有考上一中的可能，那岂不是让许老师的阴谋得逞了吗？他在地铺上打了个滚，感觉这里有无边无际的自由等着他去挥霍。
于是，李小松就心安理得地跟着王小芳卖花去了。城里只有一家鲜花批发行，在很远的西郊，王小芳家在东郊，每天六点吃过晚饭，七个小伙伴就穿过县城的大街小巷，向批发行进发。那儿的花批发价是两元一支，满二十支送一张很漂亮的彩色玻璃纸，包在花束的外面。李小松一般把玻璃纸送给买最后一枝花的人，花最少能卖到三元一支，纯利润一元。他们只批发玫瑰花，王小芳说这是表达爱情的花。李小松就想这城里怎么需要这么多的玫瑰花来表达爱情，城里人的爱情都是这样批发来的吗？
李小松学王小芳，一晚也卖二十枝花。两个晚上李小松就纯收入四十元，刚好还清了阿姨借他做本的钱。他和王小芳为五元钱的事发生争吵是第三晚，他和王小芳一吵架，就想，整天跟在个小姑娘后面屁颠屁颠跑算什么事呀！今晚李小松正式出师，换个地方开始单干，他卖花的水平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在正街的各大饭店发廊转一圈，二十枝花就所剩无几了，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几对勾肩搭背的情人是完全有希望的，因此李小松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李小松路过汽车站时往“车站龙虾馆”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店里一台吊着的大电视里，一个女播音员用别别扭扭的塑料普通话在播一则寻人启事：
李小松，男，十二岁，松树中学三年级学生，身材瘦小，脑子有点问题，穿格子上衣，灰色裤子，棕色凉鞋，于某月某日上午九点离校出走。有发现者请与松树中学许言或松树乡松子村李树林联系。
启事还配了照片，不过那照片也太不像李小松了，是小学的毕业照，尖嘴猴腮的，还发黄了，狗屁的许言这不是在丑化我吗？还公开在电视上说我脑子有问题，狗屁，你才脑子有问题呢！虽然李小松自己也承认脑袋有时不怎么好使，就像谁在左半球和右半球之间搁了个障碍物，但别人这么说他可不行。
李小松决定打个电话回去，让许言立即停止播放这则丢人的寻人启事，你想想别人看了也就看了，要是让同屋的那几个战友特别是王小芳看到了，李小松脸都要丢尽了。路边就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守电话亭的老头在打瞌睡。李小松操起话筒，拨了松树中学的号码，电话里传来张聋子打雷一样的声音，李小松说，张爷爷，你帮我找许老师接个电话。可连说了三遍，那边张聋子还在喂喂喂，显然没有听清，打瞌睡的老头已经站起来了，李小松越发不敢大声，只得挂了。张聋子是张校长的叔叔，狗屁的张校长尽做这样的缺德事，什么人不好他偏弄个聋子守电话！不过，张聋子对李小松还是有恩的，狗屁的英语老师动不动就让李小松在烈日下罚站，叫张聋子当监工，张聋子就让李小松到传达室乘凉去，自己走来走去地替李小松放哨，张聋子一咳嗽，李小松就知道有情况，马上站到操场上去。所以李小松仅仅骂了两句就知恩图报地闭上了嘴巴。
李小松没有心情接着卖剩下的花了，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意外地发现大家都回来了，也有没卖完的，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见李小松一进屋，马上围了上来，问他是不是要回去了。敢情他们都看电视了，但跟他想象中的情况不一样，没有一个人嘲笑他，这些亲密的战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李小松很受感动，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友谊，他们班上四十名同学，他还没有和谁建立过这样纯洁的友谊呢。为了这份友谊，他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于是他坚决地说，狗屁才回去呢！屋里顿时欢声雷动。
这时，王小芳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对李小松说，我妈说了，你原来是她的同事李树林的儿子，她要告发你呢！这可怎么办？有人提议说，我们集体去求阿姨吧。王小芳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们去跟我妈说，要是李小松走了，你们就都走，不住这里了，我妈就不告了。真是知母莫若女，这一招果然灵验得很，阿姨表示不告了，不过她上下左右打量着李小松，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我说呢，你怎么这么能吃，一个人比别人两个人吃得还多，原来你已经十二岁了啊，这叫催米饭，小伙子，你要长身体了。看在我和你爸同事一场的份上，你就补五毛钱饭费吧。李小松一迭声地说行行行。心想，多亏许言的寻人启事没写上举报者重奖之类的话，要不然阿姨就把我卖了。
当然，也多亏了王小芳暗中相助，才使他李小松有惊无险地躲过狗屁的许言的追捕。李小松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把三支没卖完的花重新用玻璃纸仔细包装好，悄悄放到了王小芳卧室的窗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