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然来临的雨,终归是在次日傍晚停歇了。
太阳的余晖掉在落府,在东苑客房里,阳光洒在床榻上,床上的人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道道投影……
在据此不远的院中,落世待在屋内盯着院落中的樱桃花,这场雨由大到小,稀稀拉拉下了两天,樱挑花落了不少,只留下最美丽的花,树下花铺成泥——美极了的景色。
他以往也极爱这花,只是许久不曾细细的赏一赏,雨中乱花,别有一番风味,可最爱这花的人……落世眸色一暗,不由得想起府上医者的话:“这,大人,夜姑娘身上毒已解,但伤势众多,至于能否醒来,这……”
落世思及此,微微皱起了眉,他竟也有些心慌。
她身上的毒,有些是暗卫所带之毒,还有一些,却好似是那晚他赏给她的。那天他气极了,记不清剑上淬了多少毒物……
不愿再去想,落世收回思绪,将视线落回樱桃花上,眼色一紧,骤然站起,死死盯着树下那几乎要与花色融为一体的身影,花下的人不时地嗅嗅花香,拂去雨水,摆弄被风雨弄的凌乱的枝条,风吹起她额间的碎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扫的人心间痒痒的。
此情此景,绕是女儿身的闫璐也不由得落了一拍心跳,自然也难怪原本冷冷清清,如今院墙外都是勤奋做工的下人,屋顶上都是一本正经——偶然路过的暗卫,包括闫璐身边留着口水的寒夜。闫璐瞅了一眼寒夜没出息的样子,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夜琼伸手去够上方的一枝断花,却不小心牵连复杂的纹理,风恰恰吹过,雨水顷刻间就要落下……
落世置于身后的手骤然收紧,身形微闪,可最终……只是松开双手,面色冷漠的看夜琼本能地抬起衣袖,却依然被淋湿了墨发。
而走廊下的寒月,手中的红伞,也终究没有拿出手。
伞柄几近握断。
自在屋顶上看着她醒来,他便携一把伞跟在她身后。他看着她走过自己的院落,径直来到落世的院中。
他怕雨水自叶间滴落淋了她,她怕她是神色落寞的样子。
夜琼放下遮雨的衣袖,转身间瞧见寒月,微然一笑——薄唇轻启,身影微动,跳起当年那支舞,悠悠扬扬的歌声在院中飘荡!
分明那么熟悉,分明几天前才合奏过,寒月硬是拿不出腰间的笛子。
这词曲,她从未唱过,却好似最为与她的舞蹈相配。
“……
桃叶渡,雁啼斜阳,
烟水悠悠,清风吹花,暗柳追凉,
……
走笔红尘,清风轻盈一缕情愁,
泼墨心愁,系结红尘中的旖梦,
……”
如今,连这支舞也陪不了她了。
寒月苦笑,握住笛子的手慢慢收紧,上好的木笛裂开了长长的一条缝。
一曲毕,夜琼转身间朝寒夜微微一笑,恬淡清澈的笑容,让寒月不禁有些恍惚,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一舞毕,她骤然跪于樱花树下,缩着身子收起所有锋芒,没人去扶起她,当然也没人敢如此做,众人皆知暗卫夜琼……于那人是不一样的。
她去了骄傲,去了那日的狂妄,那日穿着红装肆意残忍的她仿佛不曾出现过,从她身子里剃了干净。又变回了那个唯他是从的夜琼。做了错事需得他原谅。
她从傍晚跪倒第二日午时,天空开始落下几分细雨,夜晚来得这样快,第三日樱花落了满园,天色渐暗,那座关了两日的屋子终开了帘门,落花中的女子抬起右腿挣扎站起,笑的格外释然。
寒月突然出现在走廊处,手中还是执着一把红木伞。落世坐落于一片黑荫里,暗卫端来的吃食丝毫未动,他一挥手,佳肴隐于木桌下。
她一袭白衣自院落中穿过,不染一丝泥泞,她自他身旁过,微微欠身,散下阵阵花香。
夜琼从寒月面前走过,沿着走廊来到落世面前,她携着淡淡的笑,半跪在他的面前:“主上。”
落世看着眼前人慢慢靠近,徐徐下蹲,径自起身,始终不发一语。
她发间落了许多碎花,他还未抬手
“你许诺过的,我可以离开了吗?”
卿不似少年,万千人争拥。
吾心杂陈,已,于卿无用。
夜琼浅笑地与他对视,他饶了她的性命,便是不再计较她的任性。她知道他懂,他许过的承诺是用嫁与他的梦换来的,如今用来离开他,
刚好。
那年,你为她换回叶家四小姐的身份,她成了你的准新娘,我去了乱葬岗,你许我一个愿望,如今倒也不算白白浪费。
夜琼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波兰流转。看着眼前始终不发一语的人,夜琼无力的扯了下嘴角,轻轻开口:
“十四年了,欠你的不欠的都已还清了。至于这一身武功和这条命,你若不要,十步之后……出了这间屋子……”话语间,夜琼眼中逐渐有了笑意,淡淡的笑容,犹如碧水间的芙蓉花:“……我可就不跟着你了。”
他并未说话,其实已有几分怒意,他还未与她算账,她却是要走。
她等着他抉择,果不其然,他拿起几粒棋子,棋子砸在身上穴位,细针迅速没入血肉,大半武功尽废,她面色平和拼命咽下喉中血腥,嬉笑:“看来这条命落将军是不要了。”
“……那我谢过落将军了。”
慢慢转过身,轻轻张口,从一到十,仅仅十个数字,仅仅十步,却走完了和他的一生。
“一”
四岁那年,你牵着我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将讨来的东西悉数给我。你带我寻了一安身之所,即使这里犹如人间炼狱,漆黑一片,可还不错。
“二”
在这安身之所,因你的陪伴和那一束束樱桃花,虽活的辛苦,却极好。之后许多年,我紧紧追在你的身后,一步也没敢落下。
“三”
后来,你走了,我活下去了,成了夜琼,黑暗里的一把利器,再后来,身上新的伤口很快盖住了旧的。
“四”
十四岁那年,面颊侧刻画了一花纹胎记,我顶替成了叶家四小姐—叶清妍,体会到了被父母疼爱的感觉,在光亮里重活了一场。
“五”
我成为了四小姐,按你的命令一步步帮你谋权。阴差阳错间被指婚与你,我曾以为…三个月后我可以是你的新娘。
“六”
后来,我妹妹死了,她去陪小豆芽了,你在屋外吹了一夜笛子,我以为你在安慰我,我以为你会好好待我,可后来,你爱上了那个真的四小姐——叶清妍。
“七”
三个月后,我没如愿,你揭穿了我假三小姐的身份,又用一个承诺换我假死,而她光明正大活在你身边——以你妻子的身份。
“八”
后来呀,我去了那花纹胎记,成了叶琼,在烟柳之地为你收集消息,杀了好多人,负了好多人。你成了天下闻名的大将军,你没有娶她,可你很爱她,众人皆知,她会是你的新娘。
“九”
二八年华已过,柳巷之地,多亏有他陪着。
又大抵过了一年,我与你一起害了他,害了他的母亲。我不爱他,却因他,动了离去的心思。
过往种种一一在脑海闪过,她才发现,他在她的记忆里原来就那么一小部分……
要数“十”时,后方传来声响,夜琼闭上双眼,放下了刚刚抬起的脚……只一步而已……
夜琼没有等到预想的另一种解脱,毒针扎在了木门上……
“……”
“你走吧。”
我放你走……
透过白色的月光,寒月瞧见落世一如如常的脸色出现了裂缝,只他尚不自知。
到底在他心里,她终归是不一样。
就像在他自己心里一样。
寒月的心微微的疼,他终归放过她了,她终归得偿所愿,他们仨终归是散了。
门前,夜琼不发一语,慢慢抬脚,跨过门槛,轻启薄唇:
“十”
阿落,落世,落将军
十声落下,夜琼毫无停留的离开,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看落世一眼。
自此花开花落,落红飘尘土,天涯海角,见面不识。
——
落世看着夜琼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
为何出了那只毒针,又为何让毒针改了方向
外面的樱桃花开的那样的美,她也没有再看一眼……
落世慢慢走到门边,门槛上分明有水印,落世用手碰了下,凝望着手指上的水,刚才她离开时,他看到有晶莹的东西落下,原来……她的泪落在门槛上。
夜色慢慢的笼罩,漫无边际的黑暗,如同落世深不见底的心,如同寒夜紧握剑柄的手——从此以后,躲在主上身后,也瞧不见她了。
——
多年前,暗卫所闹了事,笙娘子手下一姑娘与外头少年定了终生,长跪于地求一个自由身。最终姑娘跪了一日,废了一身武功。笙娘子与当时主上吵了半日才为姑娘争来半条命。
姑娘失了嗓音,血迹斑斑被抬出暗卫所,他们正瞧见着了,寒夜调侃着外头那少年能有多绝色,惹得姑娘不顾一切也要同行。因着那姑娘正与夜琼交好,临走又不舍瞧了夜琼一眼,寒夜突然凑近夜琼:“你以后不会也做出这种荒唐事吧?”
落世寒月都看向她,她一口咬定:“我不会如此。”……如此独立离去。
寒夜故意挑着不信,伸了个懒腰:“啊~那可说不准,指不定那天啊,你就被那家的公子勾走了。”
她看向远处跪于路中央赔罪的笙娘子,心却偏向身边之人,眉宇含笑却透着认真:“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跪够日子,不惹他人为我担祸。”
收回目光,她怼向寒夜:“怎么?如此你可能闭上嘴。”
寒夜耸耸肩,纨绔道:“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嘛。”
……
如此,她真真跪了两日。
——
女子面容疲惫跪于树下,男子愣了半响闭门不开,两日后,他撤了禁令帘门半敞,女子跨过整个院子……与他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