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已到冬日,旭日暖阳。
本就无事,叶夫人在院中和各家各院的夫人聊家常,正聊的起兴,传来王媒婆响亮的声音:“呦,都在这啊,不知加我一个可否能坐下?”
王媒婆匆匆赶来,各家夫人嬉闹着招呼她坐下,叶夫人笑意更甚,为她倒了一杯茶。王媒婆是她到京城认识的第一人,这京城中百姓需要避着的点避着的人,都从她那得之,王媒婆虽说是说亲名誉京城,可本人却未沾染媒婆的艳俗,平日最爱穿墨青色衣裳,为人更是谦虚有礼,也难怪叶夫人与她私交甚好。
王媒婆一坐下,各家夫人便向其打听饭后闲谈,王媒婆一听,匆忙放下茶,有些激动:“你们可听说,落将军三日后便要迎娶叶家四小姐。”
闲谈的妇人即刻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声音吵闹。
屋顶上,夜琼微微有些愣神……哦,他要成婚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等。
叶夫人来京也有一段时间了,落将军她是知晓,至于这叶家四小姐,她虽听说过,却不知他们有何渊源:“这叶家小姐……”
妇人催促着,王媒婆这才细细道来,清冷眉眼遗漏羡慕,神色有些恍惚,似梦少年时。
刚说了几句,便被一位心直口快的妇人抢了过去,王媒婆也不气,静静听着。
妇人絮絮叨叨说着,好似亲眼所见,两年前两人如何相遇,如何相互扶持,他如何为她寻回身份……妇人丝毫不掩语气里的向往。
说了几许,妇人们无不感慨,心直口快的妇人正欲接着讲,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射进她脖颈,随后化为一滩水。
妇人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着急晃悠着双臂,指着自己喉咙,支吾半天,妇人们这才明了:这是,哑了?
叶夫人招呼小厮去请大夫,院子里一时哄闹。
夜琼收起手中动作,冷眼瞧着下方闹剧,眼眸愈加冰冷,她曾自傲于陪过他的时光,却也输于此,时间太长,她面目狰狞。
院子里,匆匆而来的医者怎么也找不出妇人因何而哑,一时间抓耳挠腮,叶夫人卷着手帕,动了动身子,终是未向后看去。
待到一行人散了,叶夫人瞧了一眼空荡荡的屋顶,暗自叹了口气。
远处,叶槛从书籍里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突然瞧见,前方屋顶那人不见了,叶槛愣了片刻,还是埋回书本,却有些无法集中精神。
前段时间,为了安心备考,他搬到了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却惊奇地发现这里正好能看到远处屋顶上的她。起初,他一眼也不愿瞧她,情愿关着窗户,可有时——风吹开了窗户,衣诀翻飞,叶槛还是忍不住排腹,这家伙还真是,美极了。
日子久了,他也就习惯,倦了时伸个懒腰望会蓝蓝的天。
怎的今日,她早早便没影了,往日,总会待他习完书的。叶槛低下头,他还是到了往日时辰才放下书,却没注意,桌案上的书比往常少了一截。
叶槛去了前方的院子,只得了些八卦消息,与母亲闲聊也总是走神。叶槛垂眉,黝黑的眸子闪着幽光。
白日时,凡世喧哗,独行的人方得一丝安慰,当夜幕垂下,黑夜里万物静寂,右胸膛里的那块地方,微微疼着。
习惯了黑夜的人,在白日里,总什么也不做。
叶家,风吹着夜琼额间碎发,手中招式随身形变幻不断闪过,断了层的叶片随剑锋飘荡,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
纷叶流离,遮住她的眸,迷了她的心:
“落将军三日后要迎娶叶家小姐那。”
“朕今日做主,为你们赐婚,落将军可愿意啊?哈哈哈……”
“当年,一女子抢了叶小姐身份,可是落将军英雄救美。”
“从今往后,你便是叶家四小姐。”
“落将军救她性命,还她身份……”
……
那人的一切他都还回去了,可她的呢?
“姐姐,棱昔本该杀你的,可是,第一次……跟着你做任务,棱昔……就想喊你一辈子的姐姐。”
“棱昔的一生很苦,可为什么?棱昔唯一不愿伤害的偏偏是姐姐啊,明明,姐姐……是我的弑亲仇人啊……”
“姐姐,活着好难啊,棱昔好恨你,所以姐姐,一定……要一直活着哦。”
——
“阿语觉得小姐最好了。”
“小姐,快进来,冷…”
“阿语会带桂花糕回来,小姐要等阿语,听见没。”
——
遥远的画面纷纷飘来,却都迷糊不清,一眼望去,满目腥红。
眼底浮现一片烟云,夜琼身影越发飘忽,层层叶片间,白皙绝美的脸上被刮出丝丝血迹。
外院,叶槛独步良久终是跨进夜琼的院子,便瞧见绿叶纷落中的她。
他愣愣看了很久。
良久,虚影一晃,未反应过来,她已持剑立于他面前。
剑离脖颈只差分毫,她幽深的眸子正看着他,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说不出是执念,怨恨,还是……无助。
叶槛猜不透,竟抬手握住了面前的剑,指尖刺痛,他原是想,碰碰她。
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的心狠狠揪起,她却忽的勾起一抹笑,像个顽皮任性的孩子,细剑环绕他脖颈离开。叶槛就只是站着,看她恍然回神。她走回树下,微抬着头,瞧着他,却什么都没说。
落叶无声,月光照落一地银辉,夜琼消失在黑夜。
血顺着手指滴落,叶槛瞧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在那棵树下待了好久好久。
夜里阴冷,叶槛趴在石桌上,也不知何时睡着,叶槛,也不知何时睡着,叶槛只记得,天蒙蒙亮,她终是回来了,拖着一把滴血的剑。叶槛是怕的,她的眼眸是腥红的。
她站在树下,眸中腥红慢慢褪去,袒露出满眼朦胧,风吹起衣诀,她半抬头,看着他。
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叶槛不知所措。
天色大亮,京城的人回归到该有的轨迹,人声鼎沸,人们坐着手中的活边聊着八卦。叶槛一醒,就听说城外的强盗窝一夜覆灭,樵夫上山砍柴,一片殷红顺着阴沟流下,樵夫顺着寻过去,朝廷剿灭不了的寨子此刻一片死寂,樵夫大着胆子靠近,转身就大叫着连滚带爬的下了山,阳光照到寨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到处挂的不知是谁的胳膊、谁的腿。
消息传到城里面,百姓皆是大喜,这些强盗无恶不作,害得他们连城都不敢出,如今也算遭了报应。感恩之余,却也感慨那些强盗究竟得罪了那路瘟神,死相之惨……
叶槛从母亲那听来时,便想起昨晚那把流着血的剑,母亲口中那些尸体的惨状,让叶槛心猛的一沉。
她,还是如此……又为何如此?
叶槛终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也终是没鼓起勇气去找她。
深夜,叶槛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怎的,又走到夜琼院外了,探头看了许久,发现她似乎不在,竟暗自舒了口气。叶槛摇晃着脑袋走远,他也越发让人懂不得了。
今夜,似乎过得格外慢,乱葬岗里尸臭漫天,夜琼直接穿过,去了后面的小林子,枯草划过她的裙子,摇摇晃晃,远处,有几座凹起来的土块,长满了青草。
越走近,越多的记忆窜进她脑海,坠的步伐都慢了。
走近,夜琼突然停了,立于树后。坟前,身着华贵的妇人在拔坟上的青草,一根根细细长长,像为新娘子梳妆。
拔的差不多了,妇人拍掉身上泥土,整拾干净才跪在坟前,边絮叨边从身旁盒子掏出些酸果。
“妍儿,娘来看你了,你看,娘带了些你爱吃的酸果。”
妇人一脸慈祥,放下酸果,往火盆里添纸钱:“你知道吗?清妍要成婚了。”
妇人突然停了,顿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亥,是落将军。”
妇人努力笑着:“算了,不聊这些。”
思索了会,妇人才重新找到话题:“妍儿可记得你嫂子?她一月前啊生了个大胖儿子,长的像极了你哥,一双桃花眼,将来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说来,你哥能娶到心爱之人,可都是你出的主意啊,你哥虽嘴里不说,心里可是感谢你的。”
“还有你给的药方,你爹一直在吃,头疼病早就没了,可这药他却硬是不愿戒,我只能偷偷去了几味药,让他当补药喝,你可不许怪娘啊。”“还有小叶檀,快六岁了,和清妍也渐渐亲近了起来,但死活不让她姐姐进他屋里的小房间,有时连你爹也不让,这家伙,可难收拾了!前段时间,不小心把你给他做的小木鸟摔坏了,硬是哭了好久,谁哄也不行,哭累了才睡着。”
妇人笑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睡着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一直在喊姐姐,当时清妍就在旁边,听到他喊姐姐都快哭了,可你父亲尚且知道,他喊的不是清妍。”
“还有王妈妈,李妈妈,天天念叨着不好做小点心,怪我们的嘴啊,都被你给养叼了。”
妇人像是怕底下的人孤单,絮絮叨叨个不停。将家里的人都说了个遍,许是说累了,突然停下来。
风静静吹着,妇人盯着木碑,缓缓伸手,碰了下木碑上的名字,又猛的缩了回来,低声呢喃着:“妍儿,妍儿,妍儿?凉只是姓,你叫什么呢?娘尚不知你原名,如何向你告知这满心悔意。”
眼泪掉下来,妇人泣不成声:“妍儿,当年,你爹没有救你,他是后悔的啊,他一直不肯戒药,他是真的后悔啊。
娘也后悔啊,娘早知有人在这后山为你立了座墓,可娘……不敢来看你啊。”
“你可知,前几日,娘去宴会,又碰到那些妇人嚼舌根子,娘本想按你教的怼回去,可娘没动,娘当时竟希望身侧清妍能冲上去,高傲冷淡的骂她们一顿,就像你一样。
清妍与你性子不同,她气愤拉着娘走了,可娘是失望的。对自己失望,娘,娘……竟把清妍当成了你。”
妇人揪着心口,泣不成声,岁月在脸上终是留下磨灭不了的痕迹:“清妍嫁给落将军,娘……娘是不愿的啊!当年,娘为你梳头,送你出门,娘看的出来,你是真喜欢落将军。怎的如今,却成了清妍的相公。
娘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啊,明日……明日,娘会让王妈妈代为清妍梳头。”
不知又说了许久,妇人脸上渐带笑意。
时光总是无情的,总让人晚一步发觉,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早已沁入心肺。
良久,丫鬟来叫,妇人便收拾着走了。走出几步,妇人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泪眼朦胧:“妍儿放心,娘会好好的。”
末了,又补了句:“你这丫头,也不来梦里看看娘,真是没良心……”
——
妇人走后,夜琼才从树后出来,眼底晦暗,只匆匆看了一眼坟前的酸果就移开了,坟前的青草堆在地上,月光将木块上的名字照的亮了些——叶清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