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婚至今五个月左右的时间,傅雨笙头一次看到楼故黑着一张脸的样子。
彼时她正坐在藏锋堂的耳室里做茶,研一团茶饼。突然楼故就冲了进来,一身的煞气,像是要杀人一般。吓得绘锦和雪织两个小丫头连忙闪到了一边,尚苏则向旁挪一步,挡在了傅雨笙身前,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短匕。
“让开!”楼故冷声道。
尚苏却不为所动,紧抿着唇,保持防备的姿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尚苏,让阙陵君过来吧,他不会伤我。”傅雨笙坐在席上,专心致志地打着茶筅,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得了傅雨笙的话,尚苏才让开了路。只是那只手仍紧紧握着短匕,一刻也不敢松懈。
楼故没理她,三两步走到傅雨笙身边坐下。见案上有已经做好的茶汤,端过来就是一顿牛饮。好像要借着饮茶,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似的。
傅雨笙这时终于抬了头,皱着眉头看那茶盏,颇有几分肉痛的意思:“这是我从锦都带来的,今春新下的蒙顶甘露,吩咐人做成茶饼,就是想留到冬日里品茶赏雪的。统共就那么两匣,这是最后一个了,你就这么给我糟蹋了?”
“茶叶而已,什么宝贝?转眼一个月的功夫就立春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弄新茶。”
“你说得轻巧,这茶产自蒙山,山离此地八千里,来去多少时日?哪还能有什么新茶?”
楼故按了按额角。他原是为今日内史衙的事来的,怎么一开口说的却是什么茶叶?
真是气糊涂了。
“茶的事且先放着。我问你,今日父王撤了路利,改让四郎做内史,这事你可知道?”
“知道啊。”
“那你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还想问呢,不就是输了枚棋子?阙陵君几时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楼故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阴郁渐渐消散了几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许是从前屡屡输给太子政,他现在太需要一次胜利鼓舞一下自己。
“我只是气不过。我废了这么多功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只是拉下来一个张棋。连太子的油皮都没伤着,岂不是白费功夫?”
“怎么白费功夫?莫不是阙陵君真以为,羽阳君这个新内史好做?”
楼故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阙陵君别忘了,先前张棋奏请将林斌弃市,犯了稷宫学子的众怒,被王上撸了官,关进了典狱司大狱,而后他的奏请也不了了之了。如今管氏的案子还没结束呢,既然从前的主审是内史,新内史上任,自然也要接这起案子。可问题是,稷宫学子认为林斌无辜,民间却觉得管氏冤枉。你说这新内史,要怎么判案,才能皆大欢喜呢?”
楼故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
前内史张棋本来就是羽阳君楼赦的门客,楼赦当内史和张棋当内史,对太子政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可偏偏就不同在,从前羽阳君是在幕后,如今却被拉到了幕前。
稷宫学子认定林斌无罪,民间却多同情管氏。管氏的这个案子,最后无论主审怎么判,必定要得罪一方。而这个得罪人的差事,此刻正正落在了羽阳君楼赦的头上。羽阳君又是太子的死党,他做什么事,别人想的不会是“羽阳君如何如何”,而是“太子政如何如何”。
秉公办事,处置了林斌,稷宫学子不答应。就是碍着太子政的面子和羽阳君公子的身份,稷宫学子不能像闹腾张棋那样折腾楼赦,这根刺一旦扎下了,就是一道隔阂。有了隔阂,想离间他们,让太子政失去对稷下学宫的掌控,还是什么难事吗?
便是楼赦想到了这一层,将此案按下,轻纵了林斌,他们也讨不到好。要知道,太子政之所以颇得民心,就是因为他的太子妃顾鸣筝向来仁厚,三弟翊权君楼牧为人仗义,常为百姓打抱不平。这二人行事,从来也是借着太子政的名头,太子也就得了个爱民如子的名声。
而羽阳君同为太子政身边的人,却包庇豪强,对百姓疾苦视若无物。这事一旦这么办了,自此以后,太子妃和翊权君从前做的所有事,都会被百姓看做是表面文章,太子政还会是民心所向吗?
黎庶卑微,却多如牛毛。从来决定一个君王能否长久的,不是臣子的忠诚,而是民心向背。
“所以其实,还是我们赢了?”
“目前看来,我不觉得太子政能找到第三条路。他想破局,就必须舍弃一方。但这并不是赢了。”傅雨笙说道,“依妾所见,太子政一日不死,阙陵君一日没有登上大宝,就不算赢。”
“那为了赢,依夫人所见,为夫下一步该怎么做?”
“等。”
“等?”
傅雨笙轻轻一笑,将新打好的茶汤递给楼故:“今天这出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政给王上挖的坑。再加上上次刺杀管氏,太子妃却早派了南门复暗中守卫的事,只怕他们早就发现,管氏一案整件事,都是阙陵君给他们设的局了。公子比我熟悉太子,依你看,他是那种被别人捅了一刀,还能若无其事的性子吗?”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生来尊贵,高高在上惯了,怎么可能忍得了别人对他下手?”
“这便是了。太子政被公子算计,自是要讨回来的。他要讨回来,就得出手。他静的时候我们无可奈何,可这一动,往往是要露出破绽的。所以我们不妨等一等,等他露出破绽。”
“都说当年的‘智狐’尚汐,是天下第一谋士,为东齐开国立下赫赫战功。夫人亦可称我之‘智狐’矣!”楼故一改刚进来时的阴郁,大笑起来。胸中似荡起了万丈豪情,顿觉豪迈。
他接过傅雨笙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将茶盏往案上一扣,便走了出去。
刚出藏锋堂的门,突然听见一声怒吼:“楼故你给我回来!我辛辛苦苦打了半天的茶汤,不是让你那么糟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