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唤醒默多时,是凌晨五点半。默多赖在床上,思绪万千。但只是胡思乱想,因为他昨天已收拾完毕,并无太多顾虑。很快他便起床下楼吃早餐,这时父亲已用餐完毕,正在对电器开关、煤气阀门、窗户插销做最后的检查。短短几小时后,人们会和往常一样离家去往学校,而默多和他的父亲将离家去往美国。
不一会儿,他们便启程了。他们沿着山路一直往下走,目的地是渡轮码头。父亲推着行李箱,默多背着帆布包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原想让默多也带一个行李箱,但这似乎不太可能。
这是一个神清气爽、生机盎然的早晨。他们途中偶遇一位刚买报纸回来的老邻居和他的爱犬。邻居看见他们满满的行李,准备停下寒暄几句。这位邻居总是侃侃而谈,默多虽很喜欢,但此刻也不敢耽误太多时间。默多朝他挥手示意,父亲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位旧相识。他们继续前进,一直到了码头。
默多在渡轮码头遇见了同班同学的哥哥。清晨正是渡轮码头繁忙的时刻,哥哥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与默多过多地交流。这里的通勤者每天都乘坐渡轮到对岸上班,默多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位。可此时,默多的父亲却不和任何一位他可能认识的乘客点头示意,至少默多没看见。父亲一路上沉默不语。找到位置坐下以后,父亲拿出书开始阅读。而默多再次开始胡思乱想。若有人问他在想些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言明,只是任由各种思绪漫天飘荡。不一会儿,他起身向外走,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出去一会儿而已。”
父亲点了点头,继续阅读。
这趟渡轮默多虽乘坐了无数次,但依然每次都充满喜悦。他倚在栏杆上欣赏着坎布雷岛的美好景色。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坐在飞机上穿越该岛,可该岛离起飞机场的距离过于接近,以至于无法俯瞰这等美景。在今天之前默多只坐过一次飞机,是去西班牙度假。不对,一来一回应该算两次。在他的印象中,坐飞机是件美好的事情。为何美好?他停止了脑海中飘过的念头。这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念头,而是一张照片,一张妈妈和姐姐都还在的照片。
默多一想到“家庭”,脑海中便出现了这张全家福。当时,家里不仅有父亲和他,更有妈妈和姐姐。可怜的姐姐伊丽七年前死于不知能否被称为疾病的“癌症”,而妈妈也在今年春天末被同一种疾病夺去生命。默多对于癌症如此无情地残害人们的生命根本无法置信。前一天她们还生龙活虎,而第二天居然病入膏肓。整个过程如此迅速以至于在默多看来,这更像是中了一枪:你正在街上走着,而接下来,你便躺在了阴森的医院里,无能为力、孤立无援。默多母亲和姐姐所罹患的癌症是家族病,女性难以幸免。而男性却对此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他们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仅是陪伴左右、知疼着热。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
这种爱莫能助,只能寄希望于医生和现代医学的感觉实在怪异。默多感觉力不从心、难以忍受。想必父亲也有同感。可默多却并不知道。父子间对此话题始终保持沉默。
默多倚着船栏,享受着蓝天、碧海和清新宜人的空气。风太大了,没有人和他一样站在这里。他们都在渡轮里或者在自己的车上。默多对船情有独钟,认为即使是小船也比飞机好多了。如果有钱的话,他定会买艘船,甚至在拥有汽车前他就想先拥有一条船。有了船,就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他不在意是电动船还是帆船。默多认识的人都有船,可能是他们的父亲有,也可能是叔叔有。拥有一条船该有多棒!可默多的父亲却满不在乎。试想如果你每天上班都坐船来回,那你绝不会想在空余时间再以此为消遣。对他而言乘渡轮通勤和在海上扬帆搏浪是一样的感受。在默多看来,这是父亲讲过的最愚蠢的话,父亲说话总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
默多同班同学的哥哥走了过来,他知道默多父子即将前往美国,却不知道他们去多久。
“大概两周吧,我想。”默多对他说。
“只是你想?”哥哥笑他。
“也有可能是两周半吧!”默多也笑了。
哥哥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了笑,同时轻吹了一下船上滚动轴承上的灰。默多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很傻,可他确实不知道要离开多久,父亲似乎没告诉他。对吗?好像又告诉了他。可默多不记得了,他经常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他或许应该问个究竟,可他不喜欢追问。他一次只提一个问题。
对于离开多久,默多其实并不在乎,甚至最好是永不回归。他也不在乎目的地是否为美国。美国似乎不错,但他也不以为然。对他而言,生活似乎已经停止了。而这一切不是父亲的错,错的只是生活。默多的姐姐去世时他才九岁,母亲去世时他才十六岁。看到身旁的挚爱去世却无计可施,只能仰天长叹。人们说哀莫大于心死。此话不假。母亲去世后,默多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从早上起来那一刻到晚上睡前那一刻,他都在想:母亲在睡觉还是已经起来了?她能看见什么?看到的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吗?抑或眼前已经漆黑一团了?
人们说如果发生了悲伤的事情,可以尝试离开伤心地。是的,这或许是默多和父亲能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了。
渡轮马上靠岸了。父亲在等着默多。看见默多时,他耸了耸肩。这是很特别的耸肩方式,默多知道,父亲认为他该提前几分钟在此候着,有备无患。在默多看来这多少有点儿傻,即使是错过开船也不可能错过下船。怎么可能错过下船呢?渡轮停靠在岸,除了下船根本别无选择。可父亲遇到事情时总是这样。可能他在想会不会错过火车。下了渡轮后紧接着便坐火车,怎么可能错过火车呢?即使真的错过,他们还可以临时改乘汽车。而父亲总是那样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他们挤过其他乘客,匆匆而行。身旁有一些乘客小跑上火车以抢占最佳座位。
他们上车了,父亲说道:“你带上所有行李了吗?”
“带了。”默多耸耸肩,回答道。他觉得父亲此问多此一举。护照、签证和机票都在父亲身上,他只需要带上自己和寥寥无几的钱。默多伸手进口袋摸自己的手机,可手机并不在。他又找了其他地方,一无所获。或许在背包里吧,可他从不把手机放在背包里。
身后的父亲正在看书。父亲总是在看书。火车蠕蠕挪动,检票员开始检票。默多瞄着窗外,再一次摸遍口袋。难道没有带来吗?他想,那就实在是太糟糕了!真的没带来?怎么可能?绝不可能。可事实却果真如此。
父亲看看默多:“还好吗?”
“还好。”
父亲点点头,翻过一页书继续阅读。默多等到检票员离开后,挨个儿打开帆布书包的口袋认真检查。可仍然没找到。他确实没把手机带上。
父亲再次看看默多。默多说道:“爸爸,我忘记带手机了。出门前我把手机放在橱柜上,可不知怎么忘记拿了。”
“检查过所有口袋了吗?”父亲问。
“那我再检查一遍吧。”
默多再次把身上和书包里所有口袋翻了个遍,手机依旧不见踪影。
“确实没带手机出门。爸爸,实在不好意思。”默多说道。
父亲点点头:“没带也好,少些干扰。”
默多叹了口气,拉上书包拉链,盯着窗外。
他现在似乎一无所有。这只是旅途的第一站,还有漫长的路途才能到达目的地。
乘坐飞机到阿姆斯特丹中转需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而到美国需要十二小时!十二小时!天哪!一旦机门紧锁,便被禁锢起来,只能靠无聊的电影、iTunes等打发时间。一旦上了飞机,便只能无所事事。想象下如果一上飞机便有人发放安眠药,你上飞机,吞下药,一觉醒来便下机那该多好。甚至他们还要用个锤子把你敲醒呢!田纳西州孟菲斯市是父子俩的目的地。然而他们并未就此有过多谈论。人们说,敲一下脑袋可以祈求好运,正如敲击木头可以心想事成一样。这听起来十分愚蠢。脑袋怎能等同于木头?因此,不要过于相信这些迷信的形式。如果真要祈求好运,千万不要随便敲头。默多从不迷信。在心想事成前千万不要过早透露目标。千万不要滥用“命运”一词,这并不会带来好运气。阿姆斯特丹距离孟菲斯市非常遥远。具体有多远?默多并不清楚。还好他的背包并不重,带上飞机并不费力。
想象一下如果要游泳穿越大西洋。那可是数千英里的距离呢!默多听说,如果飞机发生意外,飞行员要以一个合适的角度降落,使飞机像水上飞机一般滑行,乘客才有足够时间跳进橡皮艇中求生,飞行员才能发出紧急求救信号,否则乘客将会在五到十分钟内死于非命。若成功发出紧急信号,将有各种各样的船只赶来救援。各种各样,有渔船、游轮,甚至快艇。有些快艇可以长距离航行。前来救援的船只种类取决于飞机失事的周围海域,但如果飞机在苍茫大海的中央失事,救援可能性就很小了。然后,假设乘客逃生成功上了船,谁会坐在你旁边呢?万一要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呢?假设坐在旁边的是一位老太太,或一位小孩子或婴儿,他们逃生的时候需要得到协助,除非婴儿的父母在那儿并救他们。因此被遗留的可能是老弱病残者,这取决于他们是否足够强壮、是否行动不便或是否需要婴儿车。那怀中的行李呢?或许会丢失,漂浮在海面上。人人都想带上行李逃生,可救生艇上并无足够空间。
这个时节的海面风平浪静,想必也是飞行的好时节。默多喜欢夜晚月光照耀下微波粼粼的海面,抬头还可以看见满天繁星。古时候船员以日月星辰为导航,网络上有很多笑话以此为蓝本。因此有了在学校里听到的一个笑话:“请问,如果水星在金星的位置上,是否便不符合几何图像规律了呢?”不过默多常因星星或运气一类的事情惹恼父亲,尤其是运气。父亲不相信运气之类的歪门邪道。默多则认为父亲大错特错。
人无法掌控生死。既然如此,那不是运气是什么?基因就是运气的代名词。人们说,如果疾病基因早已根植于体内,那就称之为“命中注定”。默多不同意这个说法,而父亲从不在乎。这听起来像是上帝的旨意,可上帝从不会指定任何人去与死神赴约。默多因此认为他们的话是一派胡言。那些尚在人世的人呢?上帝对他们的旨意是什么?去世者难道是由于替换尚在人世者而被上帝置于此地吗?上帝对去世者的旨意是什么?难道父亲的出现是上帝的旨意,让母亲与其相遇、相爱、成家后,再夺走她和他们的女儿吗?万一飞机失事,默多被淹,而父亲逃生,这又是上帝的旨意吗?难道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父亲,上帝的旨意都是为了父亲吗?这就是默多一旦上了飞机,便可能葬身大海的原因?那飞行员和其他乘客呢?他们也会由于父亲而失去生命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在一部电影里,一个女人在拥挤的飞机场中,眼前不断闪现着左右浮动的幽灵。她深知幽灵是“为她而来”,不断左盼右顾地寻找。幽灵总是快她一步,因此她总是不断追赶,以至于错过了飞机。而令人意外的是,她错过的飞机失事了,她得以与死神擦肩而过。看来好的幽灵就像患难与共的神灵朋友。默多并不相信有幽灵,但相信神灵世界的“存在”。神灵是存在的。他似乎某些时候能感觉到神灵的存在,例如在他吃油桃的时候能感觉姐姐伊丽在身旁。伊丽最喜欢吃油桃了。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去往孟菲斯市的候机室里,只有父子俩来自格拉斯市,也只有父子俩操着苏格兰口音。机场里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其中有四个穆斯林女生,因为学校活动或宗教活动而外出。宗教信仰使她们与众不同,她们自说自话,完全没有留意到默多的存在。
然而这是为何呢?人们总会被留意而默多应该也不例外。假设默多精通她们的语言并参与谈话。其中一位女生提问而答案只有默多知道。或许她们因为宗教信仰产生矛盾,而默多的回答让她心悦诚服。
孟菲斯机场人潮汹涌。为了节省空间,人流被安排排起“之”字形长队等待检查签证和护照。警察和士兵持手枪和警棍巡逻,有的甚至怀里还揣着步枪。
父亲觉得默多目不斜视地盯着人看,便用手肘碰了下默多,实际上默多是在东张西望。周围所有人都在东张西望。当人们发现新奇事物时,总是会举目四望。为何?因为如果无法看到人和事物,眼睛将沦为毫无用处的点缀之物。有人目不转睛盯着地板,有人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的人。
一位保安戳了一下父亲的手臂,父亲略有不悦,保安却毫不在乎,用眼神提示父亲“快点儿,再快点儿”。
父子俩终于来到行李提取处等待行李,传送带已开始工作,可行李仍未运出。默多无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摸手机。这次他并未摸遍所有口袋,毫无疑问,手机无影无踪。可父亲应该带着手机的,而不是借用默多的手机。父亲表示他只是想从纷至沓来的短信和呼叫中暂时脱身,享受清净。可默多不这么认为,如果不能用手机上网查找出行信息,整个行程将会一头雾水。
等待行李的人们互相推搡,焦急地寻找自己的行李。小孩子也跟着连拉带扯,这其实相当危险。父亲保持警觉,生怕有孩子一不小心摔跤或者卡到手。
机场禁区外有不少人持姓名卡在等候接机的亲朋好友。或许也有人在等着父子俩!会吗?不可能。约翰爷爷[1]和他的妻子住在数百英里外,不太可能会来接机。父子俩本可转机到他们居住的小镇附近的机场的,无奈机票费用太高,只好放弃。父亲也有其他亲戚在美国,可没有谁是居住在附近的。
机场四周布满了出租车、中转航班、大巴、出租车和火车的各种指示。问讯处人满为患。父亲让默多看管行李,自己则去问讯处排起队来。这里是美国,到处都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美国人。他们的穿衣打扮也与苏格兰人大有不同。对父子俩而言,美国不仅是另一个国度,更是另一个大洲。
父亲向默多招手示意:“干什么?看管好行李箱!”默多示意着回应父亲。他把帆布包放在行李箱上,蹲坐在旁边。父亲是英明的,在熙熙攘攘的机场,要提防小偷。他们躲在一旁,伺机而动。可如何判断谁是小偷呢?即使一个人衣衫褴褛,看起来贼眉鼠眼的,也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小偷。
这里的人们穿着与苏格兰人大不一样。不少老年人和肥胖者穿着短裤。有人戴着牛仔帽,似乎要用来复枪和绳索来套捕牲畜;有人穿牛仔靴、戴牛仔帽,随身携带手风琴音箱。音箱棒极了,设计精良,按钮闪闪发光。这肯定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音箱都那么精致,手风琴该多么美妙绝伦!音乐也与苏格兰截然不同。这人看起来更像是墨西哥或南美洲人,韵律和舞蹈一定与苏格兰大相径庭,但有一些也是相似的。普通舞步、快舞、女性踏步或轻跳的慢舞,尤其是女性的舞步:让我们手拉手、脚抵脚,欢快地跳起来吧!
终于轮到父亲询问,接待父亲的是一位不耐烦的老员工,他无精打采地听完父亲的问题,毫无反应。父亲有点儿恼怒,再次询问另一位戴着厚镜片的白发黑人女员工。她也是位老员工,父亲与其交谈了一会儿,似乎并未获得想要的信息便离开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往回走,默多便知道他们要离开了。在父亲抓起行李箱手柄前,默多便背起书包提前做好准备。
他们到达美国了。他们终于离开了机场大楼,呼吸着新鲜空气。
一出门,他们立刻感觉到烈日当头、夏日炎炎,这里呼吸的空气都与苏格兰有所不同。周围有人在吸烟,让默多头晕目眩。默多还小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尤其是饿着的时候,闻到烟味特别容易眩晕。默多几小时前在飞机上吃过三明治后便没有再进食。在这之前呢?在阿姆斯特丹吃的依然是三明治。难怪他饿了。
当地大巴将父子俩带到公交总站。很多人在公交车站前排队,默多看到不少士兵。这些男男女女的士兵看上去跟默多一样年轻,另一些稍微大些。或许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士兵。在苏格兰,十七岁便可以不经父母允许入伍。默多只有十六岁,但马上就十七岁了。他对海军情有独钟。他想象着某天毫无预示地告诉下班回家的父亲:“爸爸,我入伍海军了。”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何尝不可?
等待巴士的人们看起来都其貌不扬。无聊的男女老少纷纷拿出手机,发短信、听音乐和查找信息。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提示着大巴将推迟到达,请大家保持耐心。一些乘客闭上眼睛打盹儿,另一些乘客干脆躺在地板上休息。如果你只身一人,绝对需要格外当心。警察带着警犬巡逻,嗅探毒品。他们持真枪实弹、警棍和手铐,边巡逻边小声欢笑地交谈。
“不要盯着警察,儿子。”父亲说道。
“我没有盯着他们。”
“如果他们看你,你就移开视线。”
“好的。”
他并未盯着警察,不过争吵这些也毫无意义。他们离家到底多久了?似乎度日如年。或许他们可以睡在大巴上。想象一下如果有一把大而舒服的椅子,为何不躺下闭目养神呢?但如果大巴迟到了,又该如何呢?
他们在长凳上找到空位。父亲再次拿出书本阅读。默多本应该买一本书的,可他没想过去买书。因为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要阅读。再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木已成舟,一切都为时已晚,再想也是后悔莫及。真是愚蠢,居然忘记带手机了,真是愚蠢!
大堂的另一边,警察正在命令一位乘客打开背包检查。警察里里外外仔细检查有无毒品。这位乘客的物品,包括衣服、袜子和内衣,都被翻了出来。他无奈地坐在一旁,低头注视地板,神情不悦。
父亲没有留意到这些。身旁走过一名妙龄少女,吸睛无数。她亭亭玉立,身着短裙,露出纤纤细腿,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音乐总能让人放空大脑,真不敢想象这个世界没有了音乐会沦为何物。默多想买一个新设备很久了,可苦于囊中羞涩。这世道真是有钱万岁。这个设备要捆绑毫无用处的旧手机和耳机。父亲看着一本杂志,读出声来。默多认为这样仍然能听见他人谈话,可父亲却似乎充耳不闻。父亲总能对周围事情置若罔闻。可默多不行,默多需要音乐。如果别人说话而你充耳不闻,那就相当于置身事外了。无论何时何地,你总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你睡着了?”父亲推了推他,问道。
“没有。”
“还说没有,我可以拿走你的行李,把你的背包从肩膀卸下。我可以偷走你所有东西。”
“父亲,我没有睡觉。”
“你就是在睡觉。”
“我没有。”
“你闭上眼睛了。”
“我准备心里默数到‘十’,然后睁开眼睛。”
父亲叹气:“你太大意了,我明明让你看管好行李。小偷无处不在。”
默多点头。父亲抬头看了下指示牌,合上书,看了一眼手表,说道:“走吧,我们慢慢走过去,还有将近四十分钟。我们可以慢慢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默多很赞成散步这个主意,但他们还在公交车站。即使只是看一眼他也喜欢到室外去。他们来到了美国,可还没到外面看过。孟菲斯市、田纳西州,这些对他们来说都还只是名称而已。
他们在一条贩卖软饮的机器的长凳上找到座位。默多早已饥肠辘辘,而父亲似乎并未有同感。其他人把食物放在膝盖上进食。默多开始想象他们居住的地方。是否也是普通的房屋?一样有卧室、厨房和起居室?有没有沙发、椅子和桌子呢?他实在难以想象他们烤土司,煮扁豆、鸡蛋或者粥的样子。这毕竟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度。一个老年人走过他们身旁,他身着一件奇特的口袋卷曲、蝶形领结上镶嵌着宝石的夹克,那宝石像母牛头上的角一样,还有他嘴里伸出的一个东西——那是什么?可能是残留的雪茄。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弓腰驼背,这位可怜的老人坐在附近长椅上自言自语,嘴里喃喃地说着关于宗教的东西:“请相信上帝、相信基督吧!”默多看着他,笑了笑。
另一位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招呼这位老人:“兄弟,阿门。”或许是在挖苦他,又或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可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更像是上班族。从事何种工作呢?这里的人们都从事何种工作呢?或许同样的工种也和家乡人们干的活类似,例如修理工、电工、水管工、超市收银员、仓库看守员、咖啡店员工等。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将去往何方?有人可能去探访亲戚。老人看起来稍有怒气,再次喃喃自语:“请相信上帝,请相信耶稣。”
奇怪的是,老人似乎在看着父子俩。父亲正在阅读,并未留意,但终于被声音吸引过来。老人举起手,祈祷:“耶和华虽严严地惩治我,却未曾将我交于死亡。”
父亲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为何老人会注视着他们呢?或者说是看着父亲而不是默多。老人脸带怒气,再次重复“耶稣”,并像老师一样把手指放下。
毫无疑问这是个精神失常者。或许他讨厌外国人。但这会惹怒他人,因此气氛略有尴尬。父亲也留意到了这个现象。
“因为我们外国人吗?”默多轻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父亲耸耸肩。
“大巴什么时候才能到?”
“快了。”父亲轻笑了一下,盯着地板。
其他人或许不会留意到父子俩的异乡人身份。是吗?就算留意到又如何呢?就算别人对你一无所知也会对你上下打量。父亲并不想理睬这位老人,可他却一直盯着父亲,父亲于是也盯着他,老人转动手指,说道:“若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以精神改变上帝的旨意。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那就充满爱意地接受吧,如果这确实是上帝的旨意。”
默多并不喜欢这位老人祈祷的方式,也不喜欢看到父亲并不为其所动的表情。父亲应该有所反应。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父亲是幸存者。他应该相信上帝。默多可以不相信上帝,但父亲应该相信。默多的这个想法是从母亲在临终关怀中心时萌发的。一位牧师走过病房要与父亲交谈。父亲不反对,但默多不同意。这跟牧师有何关系呢?为何他要在这里?如果没有人归属于他,他来此有何目的?牧师探望母亲,停留了一会儿。为何他能探望母亲?他只是一个牧师。默多绝不会让他探望母亲。为何父亲同意?他是否事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母亲绝不会主动邀请牧师。绝不会。牧师像一位陌生人一样祷告,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置若罔闻。他这样做意义何在?毫无意义。可怜的母亲,病入膏肓时还要听他的长篇累牍。是的,她是父亲的妻子,但她同时是默多的母亲。牧师还抓住了母亲的手。想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耶和华虽严严地惩治我,却未曾将我交于死亡。默多讨厌宗教的那套说辞。
在前往孟菲斯市的大巴上,默多坐在靠窗位置,而父亲坐在过道。大巴的目的地是新奥尔良,但他们在大巴到达目的地前便需要下车换乘,或许还需要换乘好几次。默多对路线不甚了解,只能依靠父亲。父亲掌管一切。他掌管证件、信息和票据等所有东西。向来如此。他并未向默多透露过多行程。默多也不喜欢问,他本可以问,可他不喜欢。他们之间交流甚少。
大巴的第一站是一个连一个像样公交车站都没有的小镇,也没有人在车站等候。司机停车让两位乘客下车,他们在车旁取行李时,他站在车后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司机再次上车后,驾驶大巴穿越高速公路,便转向一条安静、绵长的小路。车上非常安静,只有窃窃私语声。或许大家都在打盹儿吧。默多也是。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一条宽阔的河流。他肯定小睡了一会儿。他看着身旁眼睛紧闭的父亲。他在睡觉吗?
“父亲……父亲……”默多喊道。
父亲睁开双眼,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周围的景色。
“这是什么河流?”默多问父亲。
父亲朝窗外一瞥,靠回椅背。“我不清楚。”父亲回答。他睡眼惺忪地再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居然看到了一条河!想象一下在河里畅游,其乐无穷!待在水里的感觉真是棒极了。如果默多有钱,他首先会买一条小船,航行到想去的任何地方去。人们可以驾乘游艇环游世界。他们可以随意出发,停靠港口或上岸观景。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澳大利亚吗?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里,你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噢,不对,这里是牙买加。所以,要先买船。
默多现在很想游泳。他又累又热,满头大汗。在这之前有些冷,而现在则是既闷热又潮湿。
过了一会儿他们便到达了另一个小镇,比刚刚那个大了一些,这里设有小型公交车站,尽管这公交车站设施陈旧、窗户损坏、灰泥脱落。司机下车小憩,乘客也随之休息。一些乘客一下车便吞云吐雾,另一些则去卫生间。剩下的人只是下车小憩,无所事事。有两位乘客在此站下车,另外有三名乘客上车。此时是夜晚八点,空气里弥漫着温暖而潮湿的味道。父亲拿出车票,仔细查看行程和票据。他盯着车票入神。
“司机呢?”他问默多。
“司机?”默多说。
父亲咕哝着:“我要咨询一些事情。”说毕,父亲便走向等待区域,加入问询柜台的队伍。
默多站了一会儿便跟循指示牌找到男士卫生间,穿越走廊到了大楼的另一边。默多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水槽旁,默多从卫生间出来时,他仍在水槽旁。默多洗罢手后,把手放在烘干机下烘干。这个男人还在那里,并且盯着默多。是的,他在盯着默多。默多快步离开,在自己夹克上把手蹭干,穿过走廊。他并不害怕,倒是有些许紧张。这种小事总让默多紧张。为何只有他紧张而别人不紧张?父亲如果在此,他一定不会紧张。绝不会。只有默多,也许因为默多还年轻,他对任何事情都会感到害怕。正是由于这个男人紧盯着默多,默多迅速离开了。默多想,如果那个人紧跟着他,那该怎么办呢?默多会去找父亲,他一定会去找父亲。默多从走廊尽头的出口赶紧离开。
现在他在哪里呢?在公交车站外面的人行道上。默多走错了出口,因为一共有两个,在走廊尽头对面还有一个。一个入口,一个出口。
但他并不打算往回走,他并不打算重新走回走廊。如果刚刚那个男人还在那里,默多绝不会往回走。他在寻找大巴下车的路边入口,在路边应该有。
他所在的地方一定是条主路。因为这条路又长、又直、又宽,可奇怪的是并没有车流,虽有车停放却没有车经过。一辆也没有。而且这是周六晚上,或者因为这里是郊区吧!此时天色十分迷人,橙色混杂着红色,十分明朗,默多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可能是因为今天一天都十分炎热,明天也十分炎热吧!
路对面是一家名为“凯西酒吧&烧烤吧”的店铺。旁边的商店窗户明亮、巨大,其中一个商店外面有一个像是从篷车或废旧马车上拆下来的巨大车轮。车轮被靠墙放置。这条人行道一直延续到这栋楼房的侧面,堆放着不少废弃物。路的尽头有一辆卡车驶来,这是一辆典型的带有漏斗的卡车。默多在卡车开过来前过了马路,并目送卡车离开。
人行道居然是木制的,走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默多留意到旁边有一个当铺。是一个当铺!他从未想过会见到当铺,美国的当铺。
刚才默多看见那只巨大车轮上锈迹斑斑,或许是从一辆日行千里的四轮马车上拆下的。默多轻轻触摸,用右手拇指指甲抠下一小块锈片。其他东西都被随意丢弃,包括铁质的、生锈的废弃农用工具,看起来非常古老。所有东西都布满灰尘。是否有人曾想捡起来?是否有人曾想购买?
第一个商铺卖的是古董,临街窗户十分高大。你无法想象一个卖古董的店铺多么神奇。所有东西都是旧的,手枪、手铐和步枪等。一个大的旧碗里装着子弹头,另一个装着警长勋章,有道奇市的统帅勋章、驿马快信勋章等。有些是普通的星星形状饰物,也有圆点状饰物。默多还发现了用羽毛装饰的印第安酋长头饰。这栋楼房的旁边摆放着一把耕地用的犁。后面的空地上摆着四轮马车的头部。这些东西就这么摆放在这里,如果你有一辆小车,你可以运走任何想要的东西。
古董店的旁边是一个当铺。那窗户壁架上摆放着一个充满烟头的烟灰缸,散发着发霉的旧烟草味道。这可是好东西。店铺里陈列着手提电脑、主机板、操控台、平板电脑以及数码耳机、各种手提电话等。还有旧电视、旧音响、旧摄像机以及旧电脑等。除了电子设备,还有刀片锋利的大狩猎刀以及各种奇怪的剑、球或者铁链等。远处摆放着各种口琴、萨克斯管和两把吉他。
意外的是,还有一台手风琴!
手风琴看起来完好无缺,默多跃跃欲试。它虽然表面有些破旧,但似乎无损音质。它被放在键盘与低音吉他中间。默多心想,这台手风琴的主人是谁呢?或许是远道而来的游人,一位老人。或许是来自苏格兰或爱尔兰的移民者,甚至或许他组建了一个乐队。又或者是曾经组建过乐队——他去世后家人把遗物卖掉。因为他们的住房很小,没有空地摆放废弃物;又或者这位老人自己放弃了演奏手风琴,这时有发生。人们玩儿音乐玩儿着玩儿着,有一天就突然放弃了。因此当他刚来到美国时,他不能靠玩儿音乐度日,他必须去工厂工作,养家糊口。因此他把乐器收藏在柜子里。或许这把键盘和低音吉他也是他的,这组成了整个节奏乐器组。默多自己有三把吉他,一把在他很小时就有了,另外两把长大后才拥有。人很容易开始学的是这种乐器,可最后学成的是另一种。默多也有一把键盘,但他其实想要的是小提琴。
音乐从凯西酒吧&烧烤吧飘来。酒吧大门敞开着,默多看见两个人吸着香烟,聊着天儿。一辆巴士从旁边小巷驶过来,转向主路。默多突然惊醒,不断地奔跑、奔跑,奔跑穿过道路进入小巷中的停车地点,结果发现除了父亲外空无一人。父亲孤单地站着,行李箱和背包放在脚下。空无一人。默多和父亲错过了末班车。父亲面无表情地静待默多。
默多心情糟糕到极点。从未有过的、言语无法形容的糟糕。父亲甚至没有与他对望,冷若冰霜。
“爸爸,爸爸,我非常抱歉。”
父亲点了点头,说道:“下一趟车在明天。”他随即拉出行李箱拉杆,前往等待区。默多拿起书包,跟在父亲后面。等待区只有两个人。一位是黑人,手拿笤帚,呆呆地看着他们;另一位也是黑人,坐在咨询和售票台后。父亲说:“我要给约翰舅舅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错过了末班车。”
“爸爸,我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