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好早,昨日仿佛还见飞鸟南迁,今日却铅云堆陈,朔风如刃了。一夜北风,将庭院里的枯叶卷得干干净净,屋外是异样的干净。紧闭的窗户被打开,狂风一下子涌扑面上,房间里一阵哗啦噼啪之声。赵高眯起一双细眼,他的头发已花白,脸上沟壑纵横,背脊微微的隆起,却在这朗朗的白日,犹如一个光线不至的古井,森森地冒着寒气。
好大的风,整个咸阳城也似一张苍白的羊皮纸,随时都可能被吹走,被残踏。赵高看了看天色,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疑惑的神气。这两年来气候反常,大寒大热,咸阳城里的人都说是大难降于大秦的预兆。赵高扯出一个微笑:没错,天灭大秦,兴我大赵!名将功臣陨落,天下能与他抗衡者仅李斯一人。赵高唇边的微笑放大,眼中寒意愈深,似是嘲弄,又似得意。直到今日,赵高依然承认,在这大秦帝国,论聪明才干,无人能出李斯之右。可惜,终究是狂傲了些,天真了些,论阴谋,谁玩的过他赵高?
赵高闭上眼睛,脸朝着寒风,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不尽的满足之意。李斯一死,那无能的皇帝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想到此节赵高眉头一蹙,昨日,那无能的皇帝不知从哪里拿到一本奏疏,似模似样地看了半晌,听到他入门的声响,抬起眼来,眼中竟然是愤怒。赵高恍若不知,径自走上前来,低头去看他手中的奏折。他手上拿的竟然是章邯的上疏!也不知今日刮得是东风西风,这个沉溺酒色的帝王竟然翻起了奏章。赵高感到事情非同寻常,却不愿,也不屑细想,厌烦起来,冷笑道:“皇上今日好雅兴也!”
胡亥不理会他的嘲讽,只将奏章往他脸上丢去,打了个正着,柔韧的羊皮纸打在脸上,啪啦的轻响,随即翻滚开去。
“赵高,你是怎么回事!章邯率刑徒在骊山苦守,数请粮草,你为什么置之不理?”
赵高闭唇不语,如今他已失去了敷衍此人的兴致。
“以前你怎么胡作非为朕都不计较,现在李斯已死,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反贼却到了朕鼻子底下!你的能耐也就这些了么!”
想得到的?想到这里赵高脸上青气一现,随即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我想要的可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万万人之上!收拾叛军?李斯殚精竭虑尚且不能,我赵高可不会那么傻,吃苦受罪还是为他人作嫁!
赵高眼中嘲色愈深,脸上也就愈发的愉快。对他呼来喝去?晚了!而今的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蚂蚱,想捏死也就捏死了!
要用什么方式了结他?赵高脑中有数个方法,却都不大满意。胡亥武功之高,已无法想象,上次诸公子造反,于数百箭下依然从容不迫便可见一斑。赵高虽可以调动数千兵士将他踏成肉泥,但如此一来声势太大,难堵悠悠众口。赵高也曾想在他的酒饭中下毒,他就是再强,也总得吃饭喝酒,但这个人最可怕的是对武功和暗杀有天生的直觉,赵高不知道若是被他察觉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赵高有些烦躁,万事齐备,反倒是不知从何处着手。那个无能的皇帝什么时候都可以杀死,为什么却没有下命令?
是不必急于一时吗?
不,没有谁比他更想当皇帝!
可是,为什么……
想到那庄严的皇座,为什么心里会发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仿佛要打断自己的想法,赵高缓缓吐出一句:“且让他逍遥几日……”
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整个咸阳都在瑟瑟发抖。这座恢弘的都城,从建成之日起便背负着希望和荣耀,从来不曾似今日这般单薄。这份单薄毕竟也将寒意透入层层宫闱,为当位者察觉了吧。
当位者正在堂皇富丽的寝宫,宫中歌舞曼切,四角积碳如山,将整个宫室烘得暖洋洋,懒洋洋的。
衣香鬓影穿梭如花,跳跃的音节如水滴答,方宇间重复着日以继夜的梦境。这个梦里只有欢乐,只有美酒歌谣,没有寒风,没有威胁,没有逼近眉睫的浓腥的血味。胡亥躺在屋子中间,呆看着屋顶。屋顶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却宁可看着屋顶,也不去看身旁已接近癫狂的狂呼乱舞,疯狂享乐的美人们。那身皇帝的常服早就不成样子,胡亥将腰带解开,露出里面玄色的单衣,这身衣服太重,太累赘,早就觉得了,只是没有勇气脱下来。
屋顶很暗,有灰,慢慢的落下来,落到胡亥的眼睛里。身旁的喧嚣倏忽远去,寂静逼近前来。胡亥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日前批阅奏章,不过是一时之兴,章邯之请,就算赵高捂得再严,也难免有些落在他耳中。如今回想来,当时他是为什么忽然去翻看章邯的奏章呢?胡亥想不起来,也许隐隐的是想知道自己的结局吧。一个拖得太久的结局。
屋外的寒风忽然变得无比的清晰,冬天毕竟是到了,寒意穿过厚实的高墙,穿透萎靡的帐幔,穿过那些单薄的笑声,无比清晰地扑在胡亥身上。胡亥只觉得身子愈发的懒,愈发的无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难道这些日子来太过受用了吗?
胡亥忽然想起小七,想起他血淋淋的脸,倔强的神情,那一刻他曾重新打量这个人。那时他的样子多么像一个人。事后很久,胡亥才知道那时觉得小七像谁。那时的小七像飘絮,同样的鲜血淋漓,同样的倔强和孤傲。
意识到这一点让胡亥极其烦躁,他在房子里晃晃荡荡,那点酒醉不了他,他想清醒地醉着。初遇小七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稚嫩且狂傲,唯一可称耀的便是那点武术天分,而这一点在他看来是多么的可怜和不值一提。他是她豢养的小宠物,她喜欢,就留着玩罢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她养的狗都会有那个表情?
胡亥终于让自己倒下来,醉倒一样。
清醒的醉,一样很痛。
昭阳宫自两月前小七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入一步。虽然没有答应什么,在胡亥心里,却似与小七定下了一个约定。小七临走时说:等我回来,我会回来杀你!
两个月了,咸阳城里木叶落尽,飞鸟远逝。小七还没有来。
北风如刀,再过两月,大雪如絮,将咸阳城裹了个透白。这一年的冬天,大秦国最后两支主力军会合一处,屡战屡胜,当冬雪消融之时,咸阳人的笑容便也像枝头的绿芽般冒出来了。战事愈烈,咸阳人便愈高兴,街头巷尾兴致勃勃的议论着什么曹阳之战,什么渑池之战,什么荥阳之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咸阳人不懂六国故地的纷扰,只知道咸阳是都城,破不得。只望那些有兄弟孩子在的军队能如当年一般,铁骑纷沓之处,势如破竹,只盼他们能早日归来,闭上房门便是一个家了。
小七在阴云初霁的二月缓缓踏入咸阳,数年前,他满腔幻想来到这座城,稚嫩和骄傲被这巍巍的城池碾的粉碎。今日,他带着满身的伤疤来了,很多时候,伤疤不代表疼,而代表着光荣。再一次抬头仰望城墙上那两个古体大字,二月的天空流云飞逝,阳光在云后,陆离光影落在小七眼里。
小七看见胡亥时,他正从脂粉堆里朦胧地睁开眼睛,那双好看的凤目浑浊混乱,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小七手按剑把,在一丈之外静静地看着他。水寒在鞘,却不知从哪儿传来轻浅的龙吟,水波一般漾了开去。胡亥的目光被那剑鞘黏住了,混乱褪去,沉淀下来的是那一惯的冷漠与疯狂。小七倒退出门,高高的飞檐上铃声叮叮。不一时,胡亥出来了,冠带齐整,神情冷漠。胡亥扫了他一眼,自顾往昭阳宫方向而去。
今日的空气有些不同寻常,连芫茗都感觉到了。荷花池里小荷初露,春风拂面还颇有凉意,明明是那么开阔的天地,芫茗却觉得闷气逼人。兴许是因为公主殿下的琴声吧。芫茗如是想。飘絮虽面含笑意,但连芫茗都听出了琴声中的闷苦之意。
胡亥当先走了进来,芫茗别了别嘴,极不乐意。飘絮恍若未见,琴声未止。看到胡亥身后的小七,芫茗险些大叫起来。小七含笑上前,如同二月春风里的飞雁,让人惊喜。飘絮呆呆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七跪坐于短案前,含笑的眼,没有一丝紧张急促之意,仿佛只是远行归来,理所当然的来见自己的家人,握着飘絮轻按在琴弦上的手,那双手白得透明。飘絮感受到他手上粗糙坚硬的老茧,沙石一般摩挲着她的肌肤,却让人无比的安心。
飘絮看着他,怔怔的滴下泪来。
身后传来短促的锵鸣,仿佛是愤怒拔出的剑!仿若狂风骤起,芫茗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小七来不及拔剑出鞘,长剑连鞘横贴小臂,电光火石间,胡亥的长剑砍到,水寒在鞘里呜咽。
芫茗这才惊叫出声,冷汗直下,方才小七只消慢上一丝半毫,此刻已成两截了。
只一瞬,小七却将那双太过于靠近他的眼看得真切,那双眼中除了疯狂还有愤怒,有仇恨!小七钢牙咬响:你凭什么愤怒和仇恨?小七大吼一声,脚下拿紧,扭身挥出!胡亥只觉身不由己斜飞出去,心中骇然,随即拧身稳落于地。还未站稳,忽觉寒光侵肌,一声极悠远的龙吟声中,四下里忽然水纹层层,这寻常的庭院晶莹剔透,有如水下宫阙。
愣怔间,劲风扑面,水寒流星般疾射而至。胡亥双眉一轩,手中长剑轻飘飘地斜挑而出,却是后发先至,直指小七的右肋,旁人看来倒像是小七撞到胡亥的剑下一般。小七身在半空,却也见势极快,水寒下挑,砍在胡亥剑身之上,借力让了开去。胡亥身形如魅,小七来不及看清什么,凭着天生的直觉,横剑当胸。当的一声大响,胡亥的剑尖隔着水寒剑身抵在小七的胸口。小七疾身飞退,胡亥的剑尖却始终抵在他的胸口,死死的压着水寒。
小七的背已抵在墙上。天地似已静寂了,小七清楚地听到寒剑底下心脏的鼓噪声,紧盯着剑尖的眼,也看到了鼻尖上滴落的汗珠。
胡亥的声音异常的清晰,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声线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奇怪地说出这么一句:“你好!你很好!”
小七抬眼正视他的双眸,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那里面除了熟悉的莫名其妙的愤怒和仇恨,还有兴奋如狼的闪光。胡亥第一次正视小七,此刻的小七不再是一只可有可无的飘絮豢养的宠物,而是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胡亥本是天生的剑客,却沉浸在酒色中太久太久了。小七让他嗅到了久违的危险的气息,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猛兽。胡亥忽然撤剑疾退,立于一丈开外,冷冷地看着小七。
小七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这一刻没有危险,他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恐惧。飘絮看着数丈开外静立的两人,紧握的手心慢慢的放松,凉风吹入汗湿了的掌心,微微的凉。芫茗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有微风吹来远远的檐铃声。
这一战太重要,若败,小七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面前这个人已经将他当作对手,不会再放过他了。
飘絮远远的坐在那一头,手心都已湿透了,她可以感受到小七的恐惧。胡亥当了皇帝之后,飘絮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出手,他身上时时萦绕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的气息在酒色犬马之间渐渐地淡了许多。飘絮对他的惧怕渐渐的淡了,更兼小七几月前伤过他,飘絮心里升腾起一个希望,或许小七真的能杀了他!
现在飘絮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害怕,那么的卑劣。从一开始就将这个希望强加给小七,将这个可怕的魔鬼推在小七的面前,逼迫他去面对。飘絮觉得那么的悲哀,她欠小七的太多太多了。
飘絮模糊的视线里,小七慢慢地挺直腰杆,冷汗还在脸上闪光,恐惧却慢慢的,从心里褪去。这一刻,恐惧什么都做不到!握着水寒的手慢慢的收紧,掌心里是坚硬而温暖的令人安心的物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胡亥惊讶地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没错,这一刻,能够倚靠的只有这双手和手里的这把剑!
小七尚未动手,手中的水寒忽然光芒暴涨,龙吟轻啸,直入云霄。胡亥以为自己看错了,微一愣神,劲风扑面,小七已扑了上来,就在这一愣之间,小七的水寒已攻入他的防御范围。胡亥出手如电,叮叮叮几声长剑相交之声。小七占了先机,这几剑刺得奇快无比,胡亥身形如魅,若后退两步,便可转圜,小七绝不能追上他的。胡亥双眉紧蹙,心中愈发的狂躁,为什么所有的人面对他都是这样的表情!手中愈快,他不会后退,怎么能被这个一开始就在自己手中惨败的人逼退?莫说退两步,就是一步也不能够!胡亥忽然大喝一声,长剑上轮,右腋下露出老大的破绽,小七心中一跳,想也不想便长剑直入!
右首的天空忽然黑了,小七的心也忽然空空的,时间变得很长,小七听到心脏恐惧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个想法死死的攫住了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一座山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