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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十三公子谋反,将斩首于市的消息在咸阳炸开了锅。咸阳人奔走哀号,更有人身着重孝,不为皇族的公子,而是为自己,连皇室的公子都没有立足之地了,平民百姓还有什么活路?

各官衙也是死气沉沉,二世即位后,忽而涌出许多胡作非为的恶差,今日也不知怎的,都懒得出来叫嚣了。

赵高对胡亥道:“公子们虽未全去,但未必没有反意,理当同刑。”

胡亥笑道:“急什么。”

赵高转身前道:“也当让他们知道些教训,皇上以为如何?”

“好。”

在咸阳的公主们都被“请”到了法场,在一旁的高台上端然跪坐,身旁甚至有小几,几上一个小茶炉,身旁一个聋哑侍女,低眉顺眼,侍奉茶水。

公主们已是面无人色,呆若木鸡。

飘絮被请来的时候还茫然不知,不知为何要出现在这里,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个法场。一路上偶尔有些哀哭声传入车厢,空气里有异样的恐惧。

公子们被押了出来,长发凌乱,衣衫褴褛,脸上,身上血迹斑斑。

飘絮张大嘴站了起来。

咸阳人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的风也并不怎么惨烈,只是风中传来那些哀嚎声,像刀子一样在人脸上,身上,心上割过来割过去。那天的阳光甚至还很明媚,很温暖,所有沐浴在阳光底下的东西都显示出最鲜艳的颜色。不过,那天以后,人身上都是阴寒阴寒的,看到阳光下鲜艳的红色和白色,都会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怎样悲惨的场景,因为语言已经被恐惧和悲伤占据。没有人可以想象到,原来人类是可以受到那样的屈辱和折磨的,那么高贵的人类,万物之长的人类,原来痛苦和哀嚎,鲜血和眼泪,可以这样呈现。

那一天起的很长一段时间,人的耳膜好像都被什么塞满,鼓鼓的,听什么都不大真切。

行刑到了一半,已没有人哭的出来,只是睁大眼睛瞧着,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生命消逝的过程太过于漫长,太过于痛苦。没有人能接受,人类死亡的过程畜生都不如!

比生命消逝还要痛苦的是尊严,骄傲,道德,一一的崩塌,残踏。

所有的美好似乎在那一天消亡殆尽。

胡亥来的时候面色铁青,薄唇紧抿着,眼中的怒火愈盛,一双眸子亮得可怕。

赵高立于飘絮房门之外,胡亥大步上前,一脚将他踢翻。身旁的宫娥不可抑止地尖叫起来。一个机灵的小内侍忙扑跪于地:“皇上,公主殿下并没有死!”

胡亥道:“她不会死,朕不许!赵高,你可知罪?”

赵高不语,也并未站起。赵高脸色平静,好像并不知胡亥发怒,也并不知自己坐在地上。

“你可别忘了,朕是为了谁才让你在此胡作非为!”

屋内,宫娥内侍御医战战兢兢立于外间,尤其是那几个御医,畏畏缩缩,欲言又止。整个屋子的人连行礼都忘了,埋头乱颤。胡亥没有问话更没有看见他们,他的脚步声急躁起来,似乎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脚。却偏偏忘了,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四条腿的人,也未必能走得比他快的。

内室空空如也,胡亥一股热血冲到脑门,正要开言,却停住了,他看见她了。

飘絮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卷缩着身体,双臂交叠着,死死蒙住自己的脸。

若非亲眼看见,胡亥死都不会相信,那个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像晴空里高不可攀的白云的飘絮,永远温柔恬淡的飘絮,永远姿态优雅的飘絮,会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缩在墙角。胡亥看她一只苍白的手紧紧地抓着头上的一把青丝,发髻已乱,全身微微的颤抖。

胡亥站在她面前,许久,说不出一句话。阳光在很远的窗外,漫射的光线,透过低垂的帐幔,淡淡的打在胡亥身上。飘絮缩在黑暗中,黑暗吞噬了她的光芒。

除去那层冷漠的壳,她不过是个可怜兮兮的女子。胡亥的心寸寸下沉,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害怕,她原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他以为不管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一如既往的坚硬冷傲。

让他发疯的坚硬和冷傲。

她流血,她流泪,但从来没有瑟瑟发抖。从来没有害怕,从来不肯屈服,何时何地,都可能再次扬剑而起,冰寒的剑尖,对着他的咽喉,眼中汹汹的是仇恨,是怒火,是不屈的意志!

而今,她终于屈服了,她终于害怕了。不会再反抗他了吧。胡亥想笑,唇角扯动,却凝住了。

忽然有愤怒填满他的胸膛。外间的宫娥内侍御医听到一声大响,吓得大跳起来,胆小的宫娥只哭了一声,便死死的咬住了下唇。又一声器物落地的巨响,镇定而残忍。一声,一声,仿佛是一个极其冷静的人,极其冷静的摔着屋内的器物。

一声,又一声,声音的间隔都是一样的。

已经有人忍不住低声饮泣。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当事人还没哭,他们倒先哭了。

小七在廊柱的阴影下,看胡亥一行离开。如来时那般,胡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小七走进房间,外间一群木鸡呆立,内间凌乱不堪,能碎的都碎了,不能碎的四脚朝天瘫在地上。

飘絮还是躲在角落的黑暗里。再浓重的黑暗也遮不住恐惧和绝望。

小七上前两步,忽然停了下来。他不想去安慰她,不想去触碰她,不想难过。因为那没有用。小七跪坐在她面前,静静的陪着她。

日落,金黄的余辉照进窗口,黑幕慢垂,这可怕的一天终于将要过去了。

没有人敢来点灯,连外间的人都悄悄出去了,整个昭阳宫仿佛空无一人。静,死一般的静,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停留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

飘絮忽然哭出声来,越哭越响,终于变成嚎啕大哭。

没有人相信他们的飘絮公主,会这样哭的。简直和街边伤心的野丫头没有什么区别。

小七心一酸,以为自己会落泪,却笑了。

他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嚎啕大哭,慢慢的声嘶,力竭。阳光从另一边窗口透进来,小七看到她那红肿的脸,和湿漉漉,黏糊糊的手臂。

小七脸色平静,甚至在她抬起已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看他时,他还笑了笑。

如果你不想一死以求解脱,活下去,能笑笑总是好事。

飘絮全身黯淡无光,从前,她就算是一张素颜,走到哪儿都比阳光还要明亮,比任何的鲜花还要耀眼,而今却像一朵严重失水的水仙。

飘絮忽然倒了下去。

飘絮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任何人受到那么大的刺激,哭了那么久,都免不了要生病的。

阿房宫。

黄昏,清竹苑,修竹千竿,依依随风。

清风立于窗前,看着竹间散落的余辉。

数月不见,他还是那般的落拓不羁,这清竹苑仿佛就是他的家,他的领地,到了这儿,没有人能让他低头。

连胡亥也不例外。

胡亥站在他的身后,昏黄的余辉照亮了他衣裳的下摆,黑色的绸缎,暖黄的反光。他的脸和上半身沉浸在阴影里,手按剑把,剑把摸得光滑的青铜微微的反光。

他冷冷地瞪视着清风的背影。他发现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小时候,师父教授剑法时的背影,师父和长兄扶苏,幼姐飘絮说话玩笑的背影,师父离去的背影。

登基大典时,他没有来,胡亥没有怪罪,也没有让人来寻他的麻烦。他不想怪罪,不屑于怪罪,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一点都不重要。

清风微微的转身,道:“飘絮现下如何了?”

胡亥眼中的淡漠瞬间被仇恨所代替,“师父还敢提她?”冷笑道:“她现在在昭阳宫不死不活,师父可知是为了什么?”

清风微微一叹,他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却不知道胡亥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造成这后果的难道不是他么?胡亥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倏忽转身,“造反之事就此而止,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逼朕,师父!”

清风听到重重的关门声方回过头来,凝眉看着胡亥离去的方向,心中奇怪,连兄弟姐妹都不肯放过的人,会顾念他们之间的师徒之情?清风原已做好了被他碎尸万段的准备。

门轻轻被推开,扶苏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前。清风看他抿紧的双唇,刻意压抑着怒火的双眸,道:“你怎么出来了?”

“扶苏还应当缩头乌龟么!”扶苏一拳打在门框上,一些情绪逐渐压抑不住。

清风看着他,许久,忽然道:“不愿当,又能怎么样?”

扶苏全身一震,清风不必为他分析,他心里清楚的很。论武,便是单打独斗,他也不是胡亥的对手,更遑论他身旁那些禁宫高手!论势,他还有什么势?朝堂上但凡有些良知的大臣不是被调离京师,远离权力的中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连至亲的兄弟,都遭惨死……

清风不愿再看他脸上的表情,转身道:“你走吧,咸阳已容不下你了。”

“走?”扶苏有些茫然。

“明日,会有一支军队,八百里加急赶往东海,十五月圆夜之前取回皇帝要挂在御花园的一百颗夜明珠。今夜子时你在咸阳东门外两里处一座茅亭等候,会有人来接应你。”清风这十多年来,自然不是乖乖的当他的侍卫总管。

扶苏呆呆的听完,忽然笑道:“明日……原来师父早为扶苏安排了退路。师父竟然明明知道失败,为什么……”扶苏说不下去了,他看到清风怒火熊熊的眼眸。清风瞪视着他,忽然大声道:“就算他们想当缩头乌龟,胡亥他们会让他们当么?你以为飘絮在咸阳宫过的是什么日子?”

扶苏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清风这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悲伤,愤怒,从来没有想到快意恩仇的师父,原来也有这般隐忍的时候。

清风依旧回过身来,望着窗外的绿竹,修竹千竿,依依随风,只是那零星的余辉沉下去了,那悠然的修竹,在沉闷的天幕下,悲伤而凄凉。

“你走吧,什么都不要想,大势已去,纵然神仙也无计了。留着你的命,飘絮才愿意活下去!”

扶苏心中反反复复的一句:留着你的命,飘絮才愿意活下去!为什么他活着飘絮才愿意活下去?为什么?呆了许久,扶苏想问,却没有问。扶苏听不懂,为了保护他,很多人都隐藏了一些秘密。

呆立许久,清风一直背对着他,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再说一个字。扶苏明白,师父不想再看着自己的梦想与努力在他面前崩塌。

含泪一拜,扶苏大步走了出去。

夜幕笼罩下的阿房宫灯火千点,浓艳的宫娥言笑晏晏,不知愁苦,仿佛还是那强大的帝国,最强盛的时期。高耸的阿房宫,依旧是那副傲视天下的样子!

这个帝国的儿子,却在这凄凉的夜色中仓惶出逃……

塌前一盆清水,水中浮着冬天储存的冰块。流域不时用冰过的毛巾擦拭飘絮的脸和脖子。小七坐在一旁看着。流域忽而轻轻一叹。

“你叹什么?”小七忽而笑了,“你是不是在想,殿下还不如上次就死了的好。”

流域心中发苦,有时候,死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是那么的倔强,那么的骄傲,怎么可能这样软弱的逃避。流域只恨不能代她承受。

小七又道:“她不能死,她还要去桃花源,看那一年又一年,漫山遍野的桃花。李流域,你……”小七忽然靠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飘絮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流域,疲惫,憔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流域一手还拿着毛巾,浸在冰块渐渐消融的水里。

流域忽然惊醒,睁开双眼便对上飘絮纯黑的眼眸。流域简直不敢相信。握住了她的手,一时千言万语,想问问她现在感觉如何,想问问她可饿不饿,渴不渴,想倾诉对她的担忧和思念,想安慰她,拥抱她。所有的话,所有的动作却哽在喉间,那双眸子能睁开了,流域高兴,想到她兄弟惨死,又为她心酸。

飘絮的眼睛里没有情绪,没有哀愁,黑白分明,愣愣的看着他。流域的手覆盖上她的额头,她乖巧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是苍白的脸上最浓厚的阴影。

流域喜形于色,“好了,不烧了。”端茶给她喝,她便乖乖的就着他的手喝了。“我去叫小七,这几天,他可急坏了。”流域起身要走,长袖被人拉住了,飘絮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流域看懂了,她说:不要走。流域坐到塌上,飘絮倒了下来,倒进他的怀里,两行清泪滑了下来。

十五日,花园里。宫娥们兴高采烈,价值连城的宝珠随随便便的在手中拿着,黄莺一般在花园中穿梭,寻找一个最适合挂珠子的枝桠。繁花如锦,美人如玉,何况还有一百颗夜明珠?只怕连十五的圆月也比下去了。

胡亥在高阁之上,面色沉郁地看着花园中嬉笑的宫娥。自打飘絮昏迷,胡亥便一直是这副沉郁的样子,虽然依旧游鸡斗马,却少了往日的神气。一个内侍飞快的跑过来说了些什么,胡亥话未听完便急急离去。

昭阳宫,飘絮房内。流域来了之后,昭阳宫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许多。院中花木扶疏,房内窗明几净。流域坐在塌旁,给飘絮喂药。飘絮一身雪白的轻衫,大把的青丝拖于脑后,流水般流泻于枕畔,双目如星,定定地看着流域,无关悲喜。

见他进来,飘絮脸色大变,向后倒去,躲在塌角,全身瑟瑟发抖。点漆般的眸,盛满了慌张与恐惧,又是怕,又是不敢移开视线。胡亥面色奇怪,走上前来,伸手要触她的额,飘絮无处可退,黑色的瞳中惧色愈深,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胡亥的手愣在那里,伸不下去也收不回来。流域心如刀割,却只是呆呆的看着。

飘絮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哭了,像一个独自在家,夜半惊醒,四周被黑暗包围,身旁无依无靠的胆小的小姑娘那样哭了。她哪里还是那个清华高贵,高在云霄的公主殿下?

“怎么回事!”

流域语气平静:“不知道,她醒来就这样了。”他有一千句话要骂他,他有一万句讽刺,最终化为平庸的一句,他仿佛不再伤心,愤怒了。太多的悲伤和愤怒似乎将他的棱角磨平,他现在不过是一段木头。

可恼的是,就算他变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她还是只认得他。

胡亥缓缓转身,没有恼怒,没有发狂,缓缓的去了。

月夜,冰盘一轮,仿佛被弯弯的飞檐挂住,成为这锦绣花园的其中一颗明珠。

今夜,星辰落到了人间。每一颗明珠,都是柔柔的月,繁花,翠叶,都变得玲珑浮透。人至其间,昏昏然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处。宫娥们从最初的惊叹变成沉默,梦游般在花叶间流连。

胡亥在花叶下昂首望天,明珠百点,再明亮,也是尘俗的光华,到不了天上。他似乎已是人间的至高点,似乎可以拥有一切!向着那明月伸手,握紧,掌中空空,他有一百颗夜明珠,如果他想要,还可以有一千颗一万颗!却永远也握不住那远在天际的圆月,再多的明珠,也替代不了明月的分毫!

夜深,月移,那弯弯的飞檐,再也挂不住那轮明月了。月至中天,清冷而高傲地俯视着碌碌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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