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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玛格丽特·泊梅和《迷失少女日记》

1905年,罗恩贝格大街(Roennebergstra?e)

埃尔西的故事从哪说起呢?按照玛格丽特的想法,就从头开始说起吧,先讲讲埃尔西的童真。

在玛格丽特自己家的花园里,一棵柳树下摆放了一张餐桌。玛格丽特·泊梅[198]就在餐桌旁坐下,思绪从柏林飞回到自己的童年老家,仿佛又看到自己在果园里玩耍,听到自己在广场上的欢笑,感觉到她那刻板严厉、令人厌烦的姑姑们满含责备的目光。在夏日微风中,她的思绪如落叶般翻腾,往事如烟,思绪飞扬,如梦如幻。在木桌旁,她取下笔帽,开始写道:古镇的街道“极窄,却特别的干净。石缝中寸草不生,人行道上也不见鸡鸣狗叫。房屋整洁,如同刚从理发店里刮好脸后出来的男人。”她停了一会,想象自己就是这些房屋中的某个女孩,接着写道,“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新鲜事不多,生活极其单调枯燥。偶尔一辆马车驶过,大家都会纷纷从窗户里探出脑袋观望。”

泊梅放下笔,朝远处的香草和杜鹃花望了望。在柏林的日子里,只要天气适宜,她都喜欢到户外去写作,任由阵阵微风吹乱她的书稿。

她的新书,既不是他人的传记也不是自传,会与其他小说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所以,她要给小说中的叙述者取个名字。这些年来,她已经搜集了成百上千个名字,大多数是从墓碑上搜集得来。她从身边椅子上拿起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记载着:“阿姆塞尔”是乌鸦的意思,“塔肯博纳特”是干面包的意思;另一个她最喜欢的名字是“科朗嘉格”——原本是一个擅长捕捉鹤的人的名字;“哈斯”在古德语中是兔子和懦夫的意思。她还喜欢一些基督教徒的名字,像达戈贝尔特,海德薇和格特波尔塔。她的手指顺着名单向下划,哥特沙勒克,波特法斯,伊菲儿,一边往下滑一边思索着这些名字。最后,她的手指停在瑟米安(Thymian)这个名字上。瑟米安本是一种叫“百里香”的草药,它十分纯净,古人认为这种药材可以赋予人勇气,放在枕头下还可以防止做噩梦。埃尔西·赫希将成为小说中的瑟米安,泊梅也将成为瑟米安。

“我叫瑟米安。”泊梅匆匆写道,然后淡然一笑,“妈妈给我挑了一个多么疯狂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常常让我很恼火。其他的孩子都说它听起来像是一种草药,有些男孩说得更糟糕,我都说不出口。”

整个上午,泊梅都没离开过花园,她对这种日记体裁和瑟米安这个名字越来越感兴趣。她写道:“姑姑昨天给我带来一个日记本,补我‘成人礼’的礼物。‘对小女孩来说这是一份多么好的礼物呀’,她这样说道。我心里却想:‘而且还便宜!’但是它既然到了我手里,不妨好好利用,或许我还能发现自己很有文学天赋呢。”泊梅的书总是喜欢这样开头,人物敞开心扉,如梦如幻般娓娓道出一段记忆,一种心境,慢慢地营造一种戏剧化气氛,让人产生恐怖,引人入胜。没有人物,她就感觉力不从心。她不会无病呻吟,也不会凭空想象。

想象!那是个捉摸不定的字眼,她无法定义它,也不能确定它的含义。泊梅所能做的,便是信手拈来一段逸闻趣事,或者一则新闻报道,徐徐展开,一蹴而就。整个过程便是走心、运脑、动笔、成文。每日2000字,一周则积成12000字,三个月便完成初稿。毫无疑问,没有埃尔西,她不可能写就此书。埃尔西才是这本书的关键。没有埃尔西,她便没有了原型,便失去了真实感。

她认为,基于真实人物的虚构小说,通过提炼现实凸显意味深长的一面,可以比写实的传记文学更加真实。由此而言,瑟米安的父母,不可能像埃尔西的家里人那样,委身于苦工阶层。相反,为了吸引那些生活宽裕的读者群,也为了达到戏剧效果,泊梅要把瑟米安的父母描写成生活富裕、毛病不少的人物。或许,她会使瑟米安的父亲成为镇上的一名药店老板,而母亲则是个伤心欲绝的怨妇。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很羸弱。”泊梅在一篇日记的开头这样写道,将她自己的记忆赋予瑟米安,让这个十三岁的人物有自己的声音和生命。“我从未听见过母亲的欢笑声,她微笑起来,脸色比板着的时候还要难看。每次我瞧见她站在窗户旁边,我都很害怕,几乎不敢看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我看见她俊俏的小脸,苍白、悲伤,我的心里都会感到一阵刺痛。”

泊梅将这位父亲刻画成好色之徒,到处拈花惹草,连女佣们也不放过。女佣们怀孕了,他便给她们一些生活费,再加一千马克作为补偿,然后打发她们走人。他妻子伤心欲绝,闭门不出,不想苟且人世。临终前,她拍了拍瑟米安的脸颊,问道:“我可怜的孩子,我走后你可怎么办啊?”这时的家里,静谧肃穆如临教堂,瑟米安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天深夜,他们过来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床边站着保姆。‘瑟米安,快穿好衣服跟我来。’保姆说,‘你妈妈要去天堂了,她想与你告别。’”

阳光透过树梢,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花园里,也洒落在泊梅身上。此刻的泊梅,心中充满怨愤。她为那些依靠男人活着的女性感到悲哀,一向反对女性逆来顺受、听任男人摆布。她将散落在她苹果般圆脸上的卷发捋到脑后,再度伏案,将喷涌的情感凝于笔端。

她起初出版的几本书都是粗制滥造的平庸之作,既缺乏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审美价值。二十年来,她就是靠写这样的作品来维持生活,为了增加微薄的收入,也胡乱写过几百篇文章。如今婚姻已经破裂,她再也不想去写那些催人泪下的东西,对那些迂腐陈旧的八卦新闻也不感兴趣。对她来说,这种日记体裁的小说需要袒露心扉,让人身临其境,也可以对社会问题评头论足。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她自己的小女儿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洋娃娃。

保姆引导着瑟米安去面对现实,泊梅仿佛开始抓住读者的手说:“来吧,随我一起启程。”

星期天的柏林,天高云淡,温婉和煦,空气闷湿,令人蠢蠢欲动。与泊梅房子相邻的人家,生活富足,彬彬有礼。她喜欢这种邻里之间的融洽关系。邻居家古树掩映,百合花环绕,阳光下闪耀着红瓦屋顶。她家的花园后面是一栋有角楼的公寓楼,外形华美,门厅恢宏气派,足有四米高,里面住着夫唱妇随、安居乐业的家庭,演绎着人生百态。整个下午,泊梅这里一丝微风也不曾有过,广告亭上的风向标也纹丝不动。唯有弗里德瑙大街[199](Friedenau street)上一群男孩在卖冰激凌的小摊前跑来跑去,给这里平添了几分动静。

泊梅走到附近的舍嫩贝格[200]公墓(Sch?neberg cemetery),即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201]后来的长眠之所,斯都本劳赫大街(Stubenrauchstra?e)上的墓地。她一边听着自己踩在鹅卵石上面的脚步声,一边搜集墓地里的名字,停下脚步观看某个家庭的葬礼,时不时地在本子上记下点什么。她一边想象着瑟米安也在送葬的队伍之中——她身手敏捷但是体态瘦弱,一袭黑衣,站在柠檬树下,一边在本子上写道:“四点整,我们把母亲的遗体送到教堂墓地。牧师念悼词念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告诉我要自我珍重,永远不要忘记母亲在最后一刻还在为我祈祷。他的话我听不太清楚,因为我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开车把我送回家,待我醒来后告诉我,我当时晕倒在教堂的墓地里。”

泊梅擅长通过人物构建小说的情节。人物不是僵化的。于是,黄昏时分,瑟米安回到教堂的墓地。“柠檬树花开满枝,水仙花甜美芬芳。我闭上眼睛,梦想着母亲穿着白裙翩然而至,亲吻我的脸颊。”在手稿中,人们告诉瑟米安,只有在天堂才能再次见到她母亲。可是小孩如何能够理解此中含义?她可是亲眼看见母亲埋葬在冰冷的地下啊。于是,泊梅开始让瑟米安在家里被鬼魂纠缠,这些鬼魂包括她母亲,也包括那些被她那色鬼父亲糟蹋过的女仆。

“骤然间,雷声大作,听上去像是一头野兽在远方咆哮。然后又划过一道闪电。我一跃而起,感觉整个房间燃烧着蓝色的火焰。我可怜的母亲,穿着白色睡衣,出现在墙角,睁大眼睛盯着我。我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闪电消失了,但母亲的身影犹在,还在盯视着我,听凭我叫喊呼号。

故事总是缺少不了一点邪恶。日记中的那抹邪恶来自麦纳特(Meinert),父亲药店里的药剂师。他就借住在我家里。‘瑟米安,究竟怎么了?为啥大喊大叫?’麦纳特在门外问道。我还叫个不停,他推门走了进来,俯身看着我。我双臂紧紧地抱着他。起初,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那个站着幽灵的墙角。后来我才结结巴巴地极力想告诉他我看到了什么。

麦纳特让她镇静下来,让她别害怕,还装模作样地驱赶幽灵,然后将瑟米安抱在怀里。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人陪伴着自己,脆弱的瑟米安顿时感到心里温暖多了。瑟米安的脸上泪水未干,他急吼吼地表白,说他喜欢她。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然后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即使在黑夜,我也能看见他的双眼蓝光闪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怦怦地乱跳。麦纳特让我感到害怕。可是,我周身感到一阵奇怪的震颤,那种我从未经历过的神秘感觉。我任凭他吻我,任凭他紧紧地抱着我,好像自己已经神魂颠倒。我想挣脱他的拥抱。我想推开他。但我力不从心……”

泊梅如何认识埃尔西·赫希的?她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埃尔西?一切都源于离婚。泊梅的丈夫离家前一天,曾告诉她,说他有个鳏居的朋友,弄了个女名流伴其左右。或许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或许只是为了伤她的心,让她明白男人何处无芳草。不管怎样,他走后,似乎为了挫挫他的锐气,泊梅给那个鳏夫写了一封信,请他引见那位女名流。那个鳏夫写了封回信,上面画了个笑脸,算是应允了。接下来就像故事里讲的一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有了意外的收获:若是那两个在民族大饭店吃饭的男子没有向喷泉里扔硬币,若是那些女孩子没有上前去哄抢,她俩的这次见面将无果而终。如果没有发生前面的这一切,埃尔西·赫希本来已经转身离去,而泊梅也失去了写作的源泉。

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两个女人促膝交谈,直到酒店关门两人才分手。第二天,她们又在韦斯顿咖啡馆[202](Café des Westens)里会面。她们交谈的时候,埃尔西眼睛看着窗外,出神地看着奥古斯特—维多利亚广场上的马车和梧桐树。泊梅发现,埃尔西的手指修剪得非常整齐,双手捧着茶杯,就像捧着一只雏鸟。她的手臂光滑而柔软,让她联想起天鹅的脖子。她的嘴唇丰厚饱满,红艳艳的,似乎男人见了如果不亲吻一下,无疑是公开侮辱。泊梅摸了摸自己的小嘴,盘算自己最后一次被人亲吻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月。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赶紧双手握紧钢笔,希望手上的青筋不会那么明显。

后来,在埃尔西的住处,泊梅为她画了一幅素描画像,画完后,她将笔搁在画纸上,抬头望着埃尔西,希望用寥寥数笔勾勒出老妇人的印象,眼前看到的却是结实的肩膀,逼视的眼神,画着眼影的红褐色眼睛似乎在燃烧,在召唤,对生活充满渴望。这幅素描,她将搁于书桌上,直到本书写完。坦率地说,泊梅有点嫉妒埃尔西,倒不是嫉妒她的生活,而是嫉妒她的自信,她的自由,还有她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魔力。与此同时,她发现埃尔西的身材对瑟米安来说太过丰满了,所以泊梅让她在小说中变瘦一点,使她亭亭玉立如那柳树。她还赋予瑟米安一头黑发,心胸宽阔,并且让她在被强奸九个月后产下一子。

在日记中,瑟米安怀孕了,被人送到城里避人眼目。瑟米安的父亲后来设法将她的孩子卖给当地的一户富裕人家。每次看到女佣带着自己的孩子到人民公园里去散步,泊梅都极力想象,如果孩子一去不回,瑟米安会有何感想。她极力揣摩那种痛苦,写道:“我哭喊,尖叫,祈求,但无人听见。他们背着我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觉得自己突然间一无所有。我现在才明白,其实在我的生活中要为一事抗争。我必须富有,有钱了,我就能要回孩子,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故事情节的展开,必须如那海浪拍岸。起初微波荡漾,继而波涛汹涌,最后惊涛拍岸。泊梅发现自己哭了,为了书中的故事,也为了自己的孤独。她把几页手稿从笔记本里撕下来,扔进灌木丛里。晚饭后,她一直陪女儿玩耍。

但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回到花园,在灌木丛里翻找,又穿着宽松的长袍和拖鞋来到大街上。她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惊醒后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将稿件找回来。但是,园丁已经侍弄过花圃,也已经将手稿连同垃圾一起清扫出去。最后,泊梅在一堆鸡蛋壳和咖啡渣混合在一起的肥料中发现了手稿。她把稿子铺在厨房的桌子上。看到它们又如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感到震惊不已。她意识到,如果人们相信小说里的故事,如果读者觉得她是这本小说的编辑而不是作者的话,这本小说的影响将会无与伦比。书里可以安插一两页小说的手稿。只要有更多的读者愿意接受虚拟的故事为真实,它的销量就一定会很大。

“瑟米安小姐,你妩媚动人!你赏心悦目。要是你也聪慧的话……你就可以过上公主般的生活。”那个女按摩师这样说道。泊梅将瑟米安与埃尔西联系起来,于是这样写道。“但是你的言语举止太优雅了,”那个女按摩师继续说道,“你要是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你只需率性而为就能为自己博得好名声。此后你便可以嫁给一个邮局的职员,给他生一堆孩子,给他们做饭、缝衣服。你死后,牧师必然为你美言祷告,你的墓志铭上会写着:这里躺着一位诚实、朴素的厨师和奶妈。”

那个女按摩师从前做过演员(肯定是个不入流的演员,瑟米安心想),个头高大,精力旺盛,她的经历“足够写三本小说了”。随着她对瑟米安的经历越来越感兴趣,泊梅索性让她更进一步,为瑟米安出谋划策。“但是你看看你自己!青春美貌却已经经验丰富,世事洞明,在情场上阅人无数……别打断我!不要解释!大家都知道。本来这些都没关系的。只不过姑娘你走得太远了。绅士们如果只是一次被你吸引后又被你冷落,他们是不会介意的。或许再有一次也关系不大。但是,第三次还是热脸贴个冷屁股,他们就会知难而退,转身离去。人不可能永远青春美貌。当你年老色衰,你一定会悔恨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傻。”

对于过往的社交生活,瑟米安已无动于衷。她已经有一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历史。因此,女按摩师邀请她加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纵情自由享乐的世界”。通过女按摩师之口,泊梅送给瑟米安一个承诺,一个曾经给过埃尔西的承诺。“跟我们在一起,你再也不会听到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我们可以活得坦坦荡荡,无需惧怕任何人。”

据说,瑟米安在忍受“身心煎熬”的日子里把十几页日记都撕毁了。在一段解释性的编者按语中,泊梅运用情景剧的夸张手法,对埃尔西的淫荡生活表达了不满。她这样写道:“晚年时候,当她回首往事,回忆起放荡岁月中那些极为可耻又可怕的经历,她一定觉得,保留这段岁月的记录太令人痛苦。因为,在这段岁月中,她正步履蹒跚地做最后挣扎,挣扎着跨过连接两个世界的荒唐桥梁。”人为地将这几页隐去,目的就是为了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使这本日记更加令人可信。

泊梅需要确定叙述的场景。为了使故事真实可信,泊梅将叙述地点安排在真实的街道上。接下来的星期六,她就到国王大道试试运气。为了避免过路男人的骚扰,她让女儿陪着自己一同前往。沿途,菩提树叶飘零,柏油焦味刺鼻,空气“像燃烧的火焰”。正如往常她的奇思妙想总能在现实中得到印证一样,她突然眼前一亮。皓日当空,干活的女孩们脱光身上所谓的衣服,像狗一样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她们来到一个公用抽水泵旁,先往自己身上浇水,等到大家稍微凉快一点后,又开始彼此泼水嬉闹,欢声阵阵,直到来了一位途径这里的警察,将她们赶回到一片未经修剪的草地。在泊梅看来,这些女人既放浪形骸又自尊自爱,既赤身裸体又只让人想入非非。不过,这些女人都不会与她聊天。

星期一,她又独自回到这里,假装要把自己的订婚戒指卖给一个当铺老板。后来,她穿着鲜红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来到齐默尔大街(Zimmerstra?e)。她爬上黑漆漆的楼梯,楼梯上铺着肮脏破旧的油地毯,然后按响了门铃。门口的名牌上有三位访客的名片,上面分别写着女按摩师、美甲师和法语老师。有人带她来到这里最好的一间房间。房间极其寒酸,肮脏的窗帘,破烂的地毯,只有一个入口。一个西班牙式的屏风后面放着一张床,床上放有一件布满灰尘的灰色毛毯。房间的租金一共是一百八十马克。

“月租金吗?”泊梅问道,她被这租金吓了一跳。

“难不成你还以为是年租金吗?”女房东一边回答,一边直视着她的眼睛,还咧了咧嘴笑了起来,好像彼此有某种默契似的。泊梅不知所措地转身要走,女房东又开口道:“好了,小姐。想一想我担的风险吧。像你这样时髦的夫人,不会斤斤计较这点马克的。”

“我实在太难受了,脑子一片空白。”瑟米安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房间里烟熏火燎,床上的被褥散发着怪味。整个晚上我听见人来人往。我头昏脑涨,身体发虚,热得无精打采,半裸着身体睡在躺椅上。我的样子看上去糟糕透了,完全像行尸走肉一般。有那么一两次,我试图起来接客,却力不从心,无济于事。”

像埃尔西一样,瑟米安的语言能力此时派上了用场。她把自己的名片放在名牌上,还在《柏林日报》(Berliner Tagesblatt)上发了一个广告。广告上写着:

瑟米安小姐

希望教人学习英语、法语、俄罗斯语或意大利语。

她的名字和广告的内容之间隔着两行,这是在提醒人们,她不仅仅精通语言。有钱的外国人闻讯而来,开始付钱给她。“昨天晚上,我接待了一位俄罗斯人,一个德语单词也不会说。他给了我三百马克。”

但是,她“干活”时心中暗想,“我真的死了,而那些与我厮混的人也都是行尸走肉。他们丧尽天良,灵魂出窍。在这个行尸走肉的世界里,空气弥漫着腐臭。一个人除了将就适应,别无他途,渐渐地,也就不再难受。”

尽管泊梅心里不愿意,但她还是要引发读者去思考:在这个虚伪的社会,像瑟米安这样的女人如何生存?面对男人的伤害,她如何俘获爱情?与此同时,为了给弥漫柏林的性开放热潮泼点冷水,她要强调人类善良本性的救赎力量。埃尔西向她讲述过一个将自己墓地抵作嫖资的逸闻趣事。泊梅抓住这个线索,并让它成为发生在瑟米安身上的事情。

在库达姆大街[203]的一个酒吧里,一位身无分文的老头向妓女求欢。“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一个潦倒的老贵族,家财耗尽的浪荡鬼,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儿。”泊梅在瑟米安的日记里写道,“离我远点,你这头老驴。”瑟米安对他说:“别坏了我的生意。”

可是那个老头依旧纠缠不休。他告诉瑟米安,说他曾经在西里西亚有一座庄园,在威斯特伐利亚[204]有一座乡间别墅,在施泰尔马克州[205]还有一座豪宅。他还声称自己在圣彼得堡[206]、红磨坊夜总会[207]和德累斯顿的犹太庭院里享受过欧洲的绝世美女。可如今,他的财富,连同辉煌的过去,只剩下回忆,以及在柏林的一块墓地。

“如此说来你还是有些东西可以给我的?”瑟米安说道。

“什么?你说那块墓地?”那个老头问道。

“怎么不是呢?”她答道,“我们也想知道死后尸体会烂在哪里。”她点了一支烟,然后叫了一瓶香槟,钱就记在她的账上。“我给你开个好价码。如果你同意把那份地契转让给我,你就可以免费光临我五次。”

那个老头咧开嘴笑了起来,说这个想法太匪夷所思了,不过却一再说可以商量商量。一开始是出于开玩笑,接下来却一本正经地商谈起来。最后,两人达成协议:舍嫩贝格那块墓地,装上新的铁栅栏,将换来十次肉体接触。他还颇为绅士地支付了房产交易税。

“认识我的人都嘲笑我,说我一定是疯了。”瑟米安后来回忆说,“但是我却很开心。铁栅栏很美观,一株娇美的垂柳掩映着墓地,凄婉动人。我有了一个葬身之地,一块石碑。我还将种上常青藤和其他一些花草。来年夏天,我会去那儿待上几个小时。”

土黄色的落叶铺满鹅卵石路面,像是在路面上铺了一层垫子。面包店和报刊亭都调暗灯光,开始关门打烊。孩子们在人行道上捡拾坚果,弗里德瑙大街上回荡着他们清脆的欢笑声,孩子的母亲已经在召唤他们回家吃晚饭。许多窗户后面都有个身影在张望着,等候着,时不时地卷起百叶窗眺望远方。随着天空中的最后一抹亮光淡去,比邻相接的树冠将街道变成洞穴顶,整个街道宛如一个峡谷,即使站在街角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远方。

在室内,泊梅此刻正忙里偷闲地写作。她白天的生活闹哄哄的——女儿的哭闹,女佣的抱怨,生活费拖延的咒骂声,还有食品柜里老鼠仓促的奔跑声。她必须远离这些噪音,要么到安静的书房,要么到花园里,她才能安心地写作。她爱她的孩子,但同时又怨恨她。她怨恨,因为这个孩子束缚了她;她怨恨,因为她原本对婚姻抱有许多期望;她怨恨,因为做一个职业女性和单身母亲是何等的艰难。坐在书桌前,在这个忙里偷闲的时刻,她尽情地宣泄她的失意与怨气。两年里,她要写六本书,即使如此,也难以维持日常开销。她前夫通常情况下会替她付掉房租,尽管从来就不准时。他人不坏,他只是希望她放弃摆弄文字,放弃写作,专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既然她不能改变,他就只能离她而去。要想让他改变简直是天方夜谭。

“将我的满腹心事倾注于文字,的确是一种解脱。”她借瑟米安之口写道,“感觉就像是在和一个值得信赖的知己聊天一般。”泊梅喜欢按顺序来写作,这样,她的故事便可以按照时间顺序向前推进。不过有些时候,如果她的感觉特别强烈,她也会随心所欲。她决定依据自己的经验,给瑟米安安排一个比自己前夫年纪更大的男人,但这个男人的地位也要更高,偏见也要更深。

她虚构出来的伯爵是个富有的鳏夫,蓝眼睛,满脸络腮胡。他带瑟米安游历尼斯[208]、蒙特卡洛[209]和巴黎,不断地赠送礼物,钻石、镶有蓝宝石的皮带扣、拉达茨(Raddatz)制作的茶具、一套奢华的夜礼服斗篷和一张一千马克的支票。然而她却经常孤独一人,这一点和泊梅倒是很像,却与埃尔西不同。深夜,她辗转难眠,感觉“对爱的渴望在心头升起,就像带有宽大翅膀的天使,振翅欲飞”。

“伯爵比我大三十三岁,但并不太懂得生活情趣。尽管人很睿智,阅历也很丰富,但我常常觉得他乏味无趣。他是个十足的保守派,对自己的高贵出身颇为自豪。不过他为人内敛,一般不会显山露水,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总是通过各种方式捕捉到他的各个方面。”瑟米安在日记中写道。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酒店吃饭,碰巧谈到一个话题,即一个统治欧洲的家族当然没有理由因为它的分支旁系而自豪。我表达了我的观点,认为共和形式的政府远比固定不变的皇家家族制要有益得多。在君主制的体制下,继承王位的人,无论聪明还是愚笨、善良还是邪恶、能干还是庸才,都无关紧要,他肯定会成为国王或皇帝……而整个国家的命运也全掌握在他一人之手。”

“伯爵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瑟米安,你很清楚,我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反。’接下来他岔开话题,说起我今早在紫薇贝克买的一套服装。他如此敷衍我的观点让我怒不可遏,差一点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真希望自己当时就将手里的那杯葡萄酒泼在他脸上。要是那个时候他向我求婚,哪怕我的余生全要仰仗于他,我也会一口回绝。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和这种无聊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发疯的。”

然后到了第十三章,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陌生人突然出现。瑟米安的白马王子是一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医生。最终,瑟米安芳心相许于他。“这是个老生常谈的故事了,不是吗?”她说,“一次并不愉快的邂逅,接下来一步一步发展下去,直到深陷泥淖,不得脱身。”

她们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埃尔西·赫希本人明确表示,她不喜欢泊梅写的那些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潜台词。当问及爱情是否可以扫除人类的所有罪恶、愚蠢以及不端行为时,埃尔西轻蔑地“哼”了一声。国王广场的人行道上落满了厚厚的棕黄色树叶。埃尔西提到了一个特别的男人,可能是个艺术家,但不知道是哪种类型的艺术家,埃尔西也不愿多说。她只是双眼盯着胜利纪念柱问道:“你不会也认为维多利亚胜利女神雕像又大又笨重吧?”她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惊讶地苍白无力。

然而,这个天真幼稚的爱情故事促使小说大获成功。1905年,《迷失少女日记》(Diary of a Lost Girl)以自传的形式出版,并成为当年的畅销书。

“柏林并非处处动人可爱。”泊梅写道。她的话不仅揭示出柏林不为人知的弱点,还道出了德国普遍存在的双重标准。“至少总有一扇门为男人们敞开着。”她愤愤不平地宣泄道,“男人的一生,不会像我们女人那样,一失足就毁掉一生。这个世界属于男人。我们女人只是男人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而已。”

这本日记卖出了一百多万册,孵化出一个剧本,催生出六本类似的仿作,还两次被搬上银幕。在这本日记的序言中,泊梅指出:“小说中轻描淡写的日常琐事,毫无意义,或者说看似毫无意义,却真实地涉及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1939年,泊梅去世。直至她去世,她坚持认为《迷失少女日记》并非虚构小说,而是她编辑的、由瑟米安·哥特巴尔(Thymian Gotteball)写的真实故事。

但是,这本日记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已经并不重要,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它给柏林乃至德国带来的变化。几百年来,保守力量一直利用陈腐的条条框框来控制妇女;少女必须保持贞洁,妇女处于从属地位,要为男子生育后代;妓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别人家庭的破坏者。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像基希纳[210](Kirchner)和格罗兹[211](Grosz)这些画家,像布莱希特[212](Brecht)和伊姆加德·库能[213](Irmgard Keun)这样的作家,以及像黛德丽和布里吉特·赫尔姆[214](Brigitle Helm)这样的女演员,都把妓女当做是重新定义女性性行为的一种手段。的确,有少数命运不济的妇女曾经(将来也会)被迫从事妓女这一行业。但是在柏林,越来越多的性工作者得到解放,她们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将其视为正当的谋生手段。无论是在书本里,还是在舞台上或是在银幕上,她们变成性解放的典型,成为这个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首都的化身。通过她们,通过她们的画像,妇女们开始明白,在新纪元之初,她们不一定非得是天使或妓女,女儿或妻子。相反,她们是有独立意志的个体,完全可以积极地表达她们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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